1

小安到这座城市出差，联系的单位在水榭大道。

等公车的时候，站牌上的这个地名，恍惚有股魔力吸引她多看了两眼。

她坐着37路车路过一个公园，里面有一对情侣在拥抱，她突然记起自己以前是来过这个里的。

这座城市开始刮南风的季节，她从南京坐了10个小时的火车过来看他。列车在暗夜中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忽而漆黑一片，忽而灯火阑珊，她想，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吧，总有那么多的失望，却又有那么多的光亮。

这一次，她呆了5天。白天他出去上班，她留在日租100元的单身公寓里，那张刚刚缠绵过的床还有他的体温和味道，她闻着闻着，又幸福的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的时候，她起床泡了碗面，吃着吃着就想知道他正在做什么，拨通了他的电话，传来一阵噪杂的声响，随后他挂了机。

他一定很忙，小安说，我是知道的，他一直都这样的忙碌。

小安点燃一根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她记起很小的时候，做错了事情，妈妈总是说要把她送回老家去，妈妈说你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回去。那时候，她也这样坐在窗台上，也不哭，就想着妈妈说的老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也不喜欢看到她哭，他说你流眼泪你就回去，我并不快乐有很多很多的烦心事。于是小安见了他就微笑。他又说，你何苦这样委屈自己，你这笑分明是想讨好我罢了。小安就跑到厨房，给他煮泡面，水开的时候，她有一滴眼掉进锅里。小安想，这滴眼泪能在他的身体里停留多久？

单身公寓的平台上，主人养了很多的鸽子，也不怕人，咕咕的呼朋唤友跟在脚后跟索要食物。小安把一盒泡面捏碎了抛向空中，满天的灰蓝色里，鸽子横着、竖着、盘旋着。小安忍不住想，做一只鸽子也好幸福，可以落在男人的窗台上，看他在屋里抽烟、写字，或是看他发脾气的样子。呵呵，还有他可爱的单眼皮的小眼睛。他现在能看到我吗？

2

她是快乐的，每个暮色，她总是站在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去眺望那个街角的转口，6点钟，他会准时出现在那里。

但这种快乐却是短暂的，第6天，他要回位于这座城市南端的家，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她执意要先送他，在37路车公交车上，她紧紧拽着他的手，仿若一个怕被抛弃的孩子，她的眼神是凄惶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笑。他们像任何一对恋人那样没有破绽，她甚至掂起脚尖去吻他的小眼睛，她看着他左右顾盼的慌张哈哈大笑，她的肆无忌惮惹来他的轻声喝斥，她笑笑继续去吻他的嘴唇。

她笑着看他的小眼睛问，你可不可以再吻我一下？

你有抽烟了？他小声责怪，眉头皱了起来。

她还是笑，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就抽了一根，等你的时候太无聊。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他说，我不能老是编造出差的借口。

他不让她再跟着，撵着她下车。她还要去吻他，被他一把推开。她站在站台上，隔着车门和他挥手道别，她看到他扭过头去，又朝前走了几步换了位置。

车子启动了，她追着车子跑，起先还挂着满脸的笑，跑着跑着，又是满脸的泪水。实在跑不动了，她蹲在路上喘气，又哈哈大笑，惹来路人一脸的惊愕。

我只要你再看我一眼，她说，只要一眼，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把mp4的耳机塞到耳朵里，王菲的“暧昧”幽幽怨怨地唱了开来：爱或情借来填一晚，终须都归还……

卡卡打来电话的时候，小安已经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一张长椅坐了3个人，除了小安，还有一对正在热吻的恋人。小安看着他们，那女孩也看着小安，眼神写着厌恶和不解，又不舍似的，回应着男孩在自己脸蛋上的痴狂。

你在哪里？我都找了你老长时间，你都不接电话，我现在去接你。卡卡在电话那端喋喋不休，又带着焦急的声腔，小安点了根烟，看着忧伤的烟圈一层层散去，她想了想，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最后她说，我在看别人的爱情。

3

爱情有时候是徒有虚名的，小安有时候会想，自己那么爱着冬阳，他却始终表现得像个被拖累的人，这样为之付出究竟值不值得。

在想念一个人简直要被窒息的时间，小安决定要来那么一次逃离，逃跑自己的过去，逃跑那个让她揪心揪肺的男人。

在家里，小安还是那个骄傲的公主。做错事的时候，妈妈不会再说送她回老家这种吓唬小孩子的话，只是对于她迟迟不肯找个男朋友的事终日耿耿于怀。

这次回来，小安居然顺从了父母通过这样那样关系安排的几次相亲，这让妈妈喜出望外，更令妈妈高兴的是，小安开始和其中一位建立了关系。

小安外出约会，深夜打着哈欠回来，妈妈总是开着灯在客厅打着瞌睡，母女见面，免不了要被追问一番进展到什么地步的问题，每个细节都问得仔细，妈妈脸上的表情简直要让人误会，这恋爱的女主角是妈妈她自己。

小安遵循着每天上班、下班、约会的规律，有时她已经忘记那些日子里刻意装出来的笑容。

小安享受着另一个男子带来的温暖和宠溺，他任由她牵着手走进雨地快乐地奔跑；他紧紧搂着大街上放肆哭泣的她，全然不顾周边诧异的眼神，拍着她的肩膀轻柔地安慰；他甚至微笑着听她抱怨一顿精心安排的烛光晚餐，是勉强能吃的饲料；他像一个父亲照看着这个古怪的女孩。

她享受着男人给她的一切呵护，他们开始谈论婚房内家具的摆放，讨论小安的婚纱应该是抹胸样式的，还是吊带式样的；甚至争论以后有了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这幸福只是别人观赏的话剧。小安想，嫁给这个男人，冬阳就可以放弃心底的犹豫。她说，我们是相爱着的，他只是需要我找一个幌子。

4

淅沥的春雨，把一座城市笼罩在这黏湿的网下，她撑了油纸伞过来看他。

“你怎么跑过来了？”冬阳打开门，露出一脸的不悦，但又看她委屈，顿了顿说：“你进来吧”。

小安站在门口，手里的油纸伞滴着水，聚集到地面的凹坑。她用脚尖沾了水，在地面涂鸦着，又抬头看冬阳。她的身上是潮湿的，因为寒冷，她在轻轻颤抖。她先是对着他微笑，后来打了个喷嚏，眼泪水也出来了。

冬阳还是和她做爱，只是当她仰起身去吻他的时候，他有意侧过脸，用手把她的肩膀按下去。他也看她迷醉又恍然的表情，只是不愿抚摸她的身子，那些他曾经痴迷过的发稍、脖颈，还有他赞叹过的迷人的锁骨。

她用脸磨蹭他的臂膀，看着他说：“我坐了10个小时的车来看你”。

他突然告诉她，我要做爸爸了。

她整整愣了一分钟，然后反应过来，说，恭喜你。

她似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要成为父亲。他们是肯定会有孩子的，可是她竟然忘记了。从那天起，他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还将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我不能对不起她，他说。

那么，我呢？她看着他。

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他腾出手去点烟，深深一声叹息。

小安转身离开他温暖的体温，一个人爬到天台上去。天空有成群的鸽子飞翔。

5

冬阳出现在小安面前的时候，这个城市已是初冬季节，气象预报说，这个冬天会有一场大雪。

很多事情的发生时没有征兆的，如同在大雪到来之前，小安这样的女孩们还穿着秋天的套衫。她穿了一袭波西米娅套装，风姿卓绝的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她就看到了冬阳。

他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看着她。小安迟疑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四下望望，确信只有他一个人，背着一个挎包，不像是拖家带口旅行的样子。

一切来得太突然，这个似乎要从记忆里抹去的男人，却自然妥帖地走过来，把她揽在怀里，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如同那段痴缠的日子里，他会像孩子一样在醒来的时候要求她抱抱。

时间和空间有点混乱。她的记忆像是迅速到带的影像，2006年的春天。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他是她的新任上司，她每天跟在他后面做着琐碎的事务。

逐渐的熟悉让两个人的话题开始多了起来，然后又无话不谈。她开始发现他也是容易寂寞的人，对待生活有不满，也有无奈。

再后来，她闻到了他衣服上的味道，那种淡淡的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她跟着他在商场里搞市场调查，和他讨论哪种香水的味道更令男人疯狂，然后第二天他就能闻到她身上那款香水的味道。

他们的关系渐渐暧昧。

有一天，她没去公司，因为不舒服，她也不清楚是身体还是心。

她会无言的寂寞，不为什么，就是寂寞。

寂寞的时候她会在马路上游走，如果遇到认识的人，就让别人请自己吃饭。如果遇不到，就自己请自己。那一天，她没遇见任何人，或许是她自己没看见，她去了学校附近的快餐店，点了一份冰淇淋，然后翻开一本心理书，开始做测试。

你在哪里？她突然接到她的短信。

我在吃冰淇淋，不过不好吃。

那你过来，我带你去肯德基吃圣代。

这时她刚好做完一个测试，是测抑郁程度的，她得了53分，51分以上就是重度抑郁。

她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是因为看到这条信息。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会很坏，就像现在情况很糟糕。

不过她没有去，因为她走了很远的路，很累，一步也不想动。

她开始怀念他温热的手，在她无言的寂寞时，伸向她，不顾一切的疼惜她。

他们开始在夕阳下拥抱，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告诉她，你的唇是甜的。

她成了他的女人，一个不能公开的爱人。

6

小安用力挣脱他窒息的拥抱，她在慌乱中理好自己的头发，仰起脸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忘记你！没有更多言语，只有再次拥入怀抱，这一次，小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可是现在面对的时候，她却清醒，自己就是一座沉寂的火山，随时会被引燃。

小安当然知道冬阳为什么回来，只是因为寂寞。她清楚一个女人在生完孩子之后，对于性生活的冷淡，而自己太了解冬阳，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直对他死心塌地的小安，当然是他转身寻找的对象。

但小安又忍不住想，他这次真的是回心转意，甚至愿意相信他说过诸多遍“我会离开她回来娶你”的誓言。

小安其实是不需要承诺的，她的愿望很小，仅仅是能够经常看到他，看到他对于自己疼惜的眼神。但承诺是别人的专利，能否践诺，上帝都不相信。

现在，小安依偎在冬阳的怀里，本来那么多的怨气，一瞬间烟消云散。她摸着他的下巴，发现他瘦了，她看见他下巴上青色的胡渣。她心疼，她说，走吧，我给你煲汤喝。

当那个和自己谈婚论嫁的男人打来电话的时候，冬阳正吻着她的身体，快乐像潮水一般汹涌，蔓延到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手指。四肢百骸。

她央求冬阳停下来，喘息平稳后接了电话，她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要好些时日。男人惊愕的嗯了几声，一再叮嘱小安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凉等等。男人似乎已经习惯小安的非正常思维方式，叮嘱了一会也就挂了电话。

小安明白，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疼爱自己的，就像歌里唱得那样：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她盯着冬阳的眼睛，突然想到，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疼惜，否则就只有欲望。冬阳的眼睛里燃烧着欲望的火焰。

7

小安望着夕阳嗟叹，这血色的光线沉下去、沉下去，她的脸也仿若掉了色，躲进了影子里。这哽咽的暮色。

她的指间夹了根烟，娴熟地吐出几个烟圈，临窗的风一吹，纠结缠绵在一起，像个谜。但终究是散了，也就没了什么秘密。倒是一片烟灰粘住了发梢，拼命要挽留点什么。

这天光像是杜鹃泣血，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一些事要尽了。

第二天送冬阳去车站的路上，小安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在那端带着哭腔说，卡卡出事了。

卡卡是小安选定陪伴终生的男人，也是那个唯一带给她疼惜和宠溺的男人。小安后来知道，卡卡在她和冬阳疯狂缠绵的傍晚，一辆货车碾碎了卡卡驾驶的小车，他来不及避让就成了一堆血肉。

电视的新闻画面上，现场有一束被血染红的郁金香，记者甚至在现场找到了两张演唱会入场券，上面的时间显示，在小安身体深处的火山被引燃的时候，演唱会刚刚开场。

小安想起来，前天曾对卡卡提过，自己很想去观看那场演出。。

那个叫卡卡的男人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疼惜小安的男人走了。

小安蹲在大街上放肆哭泣的时候，冬阳先是小声劝慰，后来见围观的眼睛太多，拉了小安几下不成功，径直走开，远远又转身过来张望，仿若大街上看到稀奇事的路人。

小安说，一切都结束了。

8

这是冬阳的城市，回来的路上，小安突然想起，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公交车路过街心花园的时候，她看到一个背影，像极了冬阳。

她跳下车，追着那个背影跑过去，她想象着冬阳看见她的时候将会有多么的惊喜。在花园的那片林子里，背影转过身来，小安欢喜的看到了冬阳的那张脸，她像一只调皮的小猫，想着在树枝的遮掩下绕到他的身后，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一如当初听他说出答案后把自己紧紧拥入怀中。

小安的计划即将成功，她看到冬阳脸上洋溢着笑容，似乎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小安的心嗵嗵碰撞的像头小鹿。只是稍一迟疑的功夫，冬阳已经和一个女子拥吻在了一起。

那不是冬阳的妻子，他的妻子小安见过。

天空下起了雨，小安跑进雨地，失魂落魄地上了一辆公交车。

那车像迷失在时光隧道的列车，一直行驶，车窗外的风景如同倒放的电影胶卷，情节模糊。

很久很久，车子才到达终点站，小安看看背后，车厢里除了她，就剩下司机。司机看着她，她也看着司机，她想像着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一定像极了游荡的女鬼。想到这里，她突然笑了。

四周已经没有人了，时间是晚上8点，她就沿着马路一直走，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公园。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有很大很大风，椅子湿漉漉的，身体也是湿漉漉的，她点了根烟，看见远远的烟火在燃放。

一束束烟花炸开在黑色的天际。是谁放的并不重要，所有的烟花都是为寂寞的人燃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