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字数三万余,这里发表不全,编导过目后觉得可以验收的话,联系,谢谢)
小说简介:
很多年前,一对涉世未深的儿女懵懵懂懂便做了俦侣。等到发觉酿成大错时,而错误已结出了果实,碍于各自的背景与其地方习俗,双双到底不敢公然亮底,继而逃去了异地……
由于我是伴随着故事成长的,所以‘我’也是故事的重要角色。——既是故事,则有它神秘的一面和清晰的一面。——显露的我用白描、叙述,隐藏的我以推敲、求证。其中以散文手法概括了我的童年,我的理想,我的感悟,我的彷徨……
又好些年后,秘密警察在一个洞穴里挖掘出一具尸首,“——电光照去沟里时,尽管我如何的镇静与勇敢,却也是未免除大吃一惊的状态。洼沟深一尺左右,或许时常蓄水,沟底仍有藏水而干的平滑溶泥痕迹和一些细小石沙。沟的一头接连悬崖,一头随着一道裂缝伸展开去,形成一条无底的暗沟。最令人吃惊的要算沟里东西了,如果分析的没错,该是一具尸身,但现在看起来倒恰似一棵干枯腐朽的木桩头,并且若非千疮百孔色损形毁的衣着和一头长长的黑发照应,倒是真难寻出一丝一毫人类的痕迹。因为骷髅有的部位散乱了,有的变质变形了,还有的地方该有的骨骼却不翼而飞了。”
“等得众人过了河流,踏出了村与林的界限,我才缓缓跟了去。到了河边,我顿住身,望着河水呆呆出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返’”……望着潺潺的河流,我一时想到了若干问题:“这河流可以昼夜不停的流淌千百年,与人的生命比之,足见人类的渺小与脆弱。”我在河流的这边有了如此悲观的感慨,我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毕竟如此悲观的设想不适宜农夫子去感悟,所以我阔步上了‘跳磴’——河流浅滩上便于人过渡的石磴,过了河,还是去依赖暂时属于我的世界。就在我趋步离去的同时,忽然听到了河流鸣溅溅地回答:“可笑的哲理,可笑的人类!河流亘古不变的流淌千万年而只是流淌,哪有多姿多彩的人生宝贵,现实一点罢!……
正文:
引首:
试看七十年代,浮生若梦凄凉。温饱身健不思量,垦荒及点种,犹自闹饥荒。上看老年下顾幼,伤糊口,莫不心慌,只图饥时但开仓。坚信共[chan*]党,轻慢四人帮。唱闺房儿女,苦命儿女,就中更有痴儿女。奋发时代贵知青,孜孜贯彻文明曲。活路常多虑,做人亦多虑,凡庸等闲都多虑。不如捧却此朝书,虚名薄利皆不恤。
七十年代初,土地尚未改革,国民普遍实施的还是全体劳动制度,——也就是全村人一齐劳作、开生荒、耕耘、生活等,——但正所谓‘全体制’,人民也不尽然过上好日子,单是一家劳动力多的,做的多,以‘工分’勉强也就饿不着。倘使一家劳动力仅有夫妇俩,又是拖儿拽女的,独靠夫妇的苦力换取的食粮来糊口,无疑的大成问题了,促使很多人吃不饱而饿死,劳动过度而累死,尚有大部份人生患疾病而无从问津,终难逃不朽的阎王之索。也许当时较为先进的区域于‘工分’许不了然——即和通行的粮票、插队一般道理,——也没见过饿殍遍野的一面,而听我的祖父说,他们可是亲身经历过的。每听及前辈们述说起当年,我越发觉我这一代能来到世上,准是上帝的苦心恩赐。
虽然全民族建设奋力在迈着步伐,竭力在靠往新世纪,但我处的环境照样是先前的恶劣。马路是不通的,电也没照上,水嘛!还好有一条亘古不变的涧泉随着地球流转;可悲的是人们的观念和眼光,封建教条是照旧,着实不敢恭维,空气中全是遗老的臭味;短浅的眼光提起就使人发讪,就拿‘马路’来说吧!说到马,人们倒还深悉,谈到车,也就茫然了,至多是听说起过的会凑上来问道:“你坐过车么,那玩意儿是靠什么走路的?”
可叹的是人们的生活与劳作。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又说:“民以食为天。”于是农民的生活与职业是息息相关血肉相连的。没有职业不劳作,生为农夫自然不会有生活,有生活不劳作的,自然不会是农夫,可以说,为了能使全家吃上饱饭,在劳作中卖命的也并非没有人在,然而换取的食粮到底也还只是一碗稀粥。
生活的沉重压迫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周而复始的日子迫使他们已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或许循环真是世界的根本。
以上可算是序幕。
我们村的四周都是屹立着巍峨的大山,山脉是连亘的,顶峰是峥嵘地怪石,秃鹫时常在这里盘旋。山涧是空灵的,小动物的鸣叫只使它逾越了原有的静。山脚下的一湾溪流,依偎着群山脉脉伸向远方,也正是它的蜿蜒之势,而清晰的规划了村与岭的界线。
很多年前,在村庄对面的大森林里是有人家的,并且听我的祖父说,我们家族也是朝那儿搬过来的。对于老祖宗移居大森林的生活历程,我单是没法寻根究底,光是听前辈们提过住哪里是很险恶的,譬如:“经常路遇豺狼,那时必须得尽快爬上树。埋陷阱来夹野猪,偏偏夹到老鼠和山猫。还有打野猪必须打后腿,因为打伤了前腿它仍然可以用嘴尖触地继续逃跑,而且比用脚还快哩。”听起来虽是危险了点,然而有时还真想生活去那个时代,毕竟低等动物的野猪与豺狼,永没有‘人面多险诈’的高等动物来得危险。
渐渐地,村里饲养了很多依仗人势的家豺狼,森林里贪婪残暴的野豺狼反而渐渐灭绝了,不过人家倒是还有一户。也不知这户人家是惮忌村里的家豺狼呢,还是贪恋鲜口的野猪肉而始终不来村庄同住。这问题很难讲得绝对,怕是涉及了宿命的味道罢!。
俗事总是纷繁冗杂的,刚提到这一人家,姑且就从它开始罢!
人家的姓氏不提它,我想无关大体;先前的先前,这家的男人娶了个老婆,但漆下还未有一子半女,厥老婆竟无端端染上疾病逝世了。听说当时的男子并不怎么过分的沉痛与哀伤,因为那时期死了老婆的,与其跑了老婆的,着实屡见不鲜,一家只有一个孤寡男人倒也并不稀奇。但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过日子,是怎么也勉不了孤寂与忧愁的,所以他们会不停的去默默寻觅着排忧解难的另一半。
又过了几年,忽然男子就续弦了,内人是从外地来的孤孀。其实这挡子事人们自然无可非议,换种方式说忙碌的他们也还没有精力去理会,至多是闲得发慌时,一些长嘴舌村妇们才偶尔以此为话头来消遣时光。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是他家祖先积德存了阴功,不该他绝后,悯其孤苦,上天特意安排的天赐良缘也说不定。但这风平浪静的日子维持不久,就起了风波——细心的人们发现寡妇才来不到半年,便生了一小男婴。这一着大新闻霎时传遍了全村,于是,呱呱落地的男婴顺理成章地便成了人们饭后的诽诽话题:“孩子不是他的,是寡妇带过来生的,要不哪有六月就生的。”“都娶过一次的了,还收留有了别人的种的婆娘,真不怕丢脸。”“都老大不小了,干点活大不容易,还去自找负担,嫌粮食多啦。”众说纷纭,我们很难想象究竟男人丢不丢得起这个脸。
人生是艰苦的,我们一直是在和艰苦作斗争,但可以肯定,我们不是孤军。艰苦地男人也不是孤军,他还有另一半。对一时的闲言闲语,甚而戳脊梁骨,男人是全不作任何反响的。真要说反响,倒是劳作时比之前更带拼命劲儿了。诚然,‘单身无挂自逍遥’,一个人,怎么过!怎么活,大可靠山就吃山,近水吃水。若是有家儿老小的,不拼点血本,确凿糊不了口,养不活人——若不然,又何至于饿死人。
按老例女人生了孩子,须静养一个月,即是民间所称的‘坐月子’。这期间可是苦了男人,起先是一个人做,一个人吃,眼下仍旧是一个人做,但却几乎是三个人吃——刚出生的婴儿虽不吃,但母亲营养不良对婴儿是有极大影响的,——就如能让孩子有奶喝,给孕妇提供的食品鸡蛋就必不可少,而恰恰那时贯彻的是全民族建设,并不怎么发展饲养,鸡蛋自然而然就较为珍贵了,除非村长级别的老婆才有机会尝到甜头。如果独靠几分蛮力就能解决温饱,我想男子是最乐意接受的,也是最感到塌实的。
九月的风又翻起了安详的树叶,缠绵的雨,如牛毛,似花针,颇凉!男子就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里每日每夜的拼打,没头没脑的忍辱,兼受着‘命’与‘面’的百般摧残,个把月终是让他熬了出头。‘月子’坐满了,妇女该是可以干活了,几乎快是见着了曙光。基于男子的举止,如果我们愿意想象他的历程,倒不是一件没有趣味的事。
有所谓‘祸福无常,难避难遇,犹如天上风云,旦夕之间变化无穷!’,又说:“否极泰来,乐极生悲。”假使我们说男子收留了母子二人是他的福,那么接着下来该面临的就可能是祸了。但又倘若视男子收留母子为祸,则收获的必定该是福,因为含辛茹苦的男子摆脱了。听说是患了小伤寒,——小伤寒是属慢性的,也特别难治,——只在土医生那里开了几服草药,但并未见效,在家趟了几天,未留下任何隽永的语句和嘱咐,便撒手归西了。正是:“岁华如箭几多事,秋月秋宵秋日长。”
幸而是有家的,并非暴尸荒野,当时的人们都有去吊唁;失去了家庭主干,就好比脱离枝头的枯叶,无助地任由秋风挥拂,却又无奈地必去迎合寒东的侵蚀。古云:“妇应当从一而终。”寡妇之前的离走,我单是没法根究结底,不过这回确凿没有再行迁移,但这并不表示就是贞妇,因为她终于悖乎过‘三从四德’,最终是要落人话柄的;为了寻求生路,寡妇只得随身携带着孩子,任劳任怨夙兴夜寐地去面朝黄土背朝天;有时将孩子置坎边,有时放篼里,然而心总是会忧。不时背负着,不时缚怀里,而腰又老是会疼,时而吆唤,时而轻哼,抚慰着!抚慰着!入眠。母爱无疆,如果我们能想象,倒不是一件没有趣味的事。
话说当时的孤男寡女,是数不胜数的,寡妇的兴衰,还牵涉了另一男子。已是几年后的事了,具体仍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该男人和她好上的,与前男子同病相连的也是‘去掉了’妻室,不过却是有个女儿,年纪和寡妇的儿子相仿。此男子张姓,姑且化名‘张万福’,人称‘张叔’、‘大福’。寡妇照旧不表,人蔑视地呼声‘寡嫂’,她儿子化名‘张借’,人唤‘站住’——讽刺的,同‘暂住’。女儿化名‘张秋’。冥冥中被上帝分割的四口人,这回又胡乱凑上了一家,尽管有些美满,却实不能与幸福相提并论。如此,一家新人又苦苦挣扎了几年,熬到了八十年代末。
公元后一九八七年九月中旬最末日——丁卯年戌月酉时,想必是该我来了。由于年号属兔,男,又为九月,因而规分为‘望月之兔’。九月是有小麦的,按我父亲的意思,我一生是饿不着的,但二十年后的今天的目前,却是有点背时,有一时几乎找不到去路,寻不着五谷——详情别有自传。我时常想,怎么会背离传统文化的意思呢?古人的文化当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父亲又为我的名字而苦思冥想,终于依据五行中天格、地格、人格、而起名‘王云风’。等我明些事理了,父亲还解释说:“这名字很好,以笔画数在五行中是相生的,并且也还入耳。还说你今生必有荣华,但切不可作孽,不然万劫不复矣!”对我父亲这方面的知识我是不怀疑,但父亲的‘不可作孽’却令我时时反顾,然而结果我动摇了。因为眼下的趋势至荣华,实有天壤之别,遥遥而无望尽头。我时常想,怎么会背离传统文化的意思呢?古人的文化当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
但过一时,也就释然了,不论何种传统,何种文化,有积极也有消极,有虚名也有实力,有风行之时也必有衰朽之日,总之人类一直以来是在不断飞跃进展的。又如长发男生不一定就是艺术家,戴眼镜的不一定就是鸿儒,神圣而不可亵渎的自然也不一定就是人们所坚信和依靠的。换而言之,神圣的徒有虚名,而虚名的不一定就神圣。
言归正传。我降临于世之际,二老的儿女已都十多岁了。我再成长几年,她们已至谈婚论嫁的年头。那时的儿童农活归于看放忠实的牛儿,不放的是可以,只是你没有‘工分’,也就没有粮票。通常是大个子的赶牛进对面的大山,——因为那边是没有庄稼的,——小个头的就在溪边追逐戏耍,或者一同陪伴大哥大姐们,以便习驯牛为马。一干放牧的孩童,就以张秋为首,小的们偶尔听些号令,也还其乐融融。
上说过暂住一家是由两家而凑合,因此暂住的父亲张万福在村庄里的那么一个不象样的破房子一直是保留着的。房子结构是简便了点,不过还时髦,大凡都是这个格局。依着它,柱子几乎在抖擞,一般不会轻易漏雨,除非下雨天才会悄然溜进些雨水。说扔掉嘛!简直是妄想,一则没法扔,一则扔不起。说是送人,都扔不起哪儿还送得起,况且老屋里还有些家财,都没有阔气如何去谈人情。说是卖呢!荒谬之极,阔气一点的拔根汗毛也比大福腰粗,贫穷的大富就更别奢望会买他东西了,因而,一直坐落在哪儿的破屋便长年累月的窥看起了大福一家的衰旺。
既而,很多时日大福会使唤暂住,也或张秋,去不象样的房屋住上几天,一面便于看守家财,一面能使孩子们去村庄寻些笑声,他自己也就少去一丝忧虑,默默地伴同寡妇静憩森林中温暖馨香的小屋;暂住脾气天生就有些暴躁,长期的忍受鄙夷使他成年后越加愤世嫉俗,时常见他孤零零的,恰似颇好离群所居。张秋这名字听起来不怎么有雅气,人也不怎么有风致,也没上过什么学堂,虽不说她痴呆,可迟钝是免不了的。——都没见过世面!也没遇上过太多的人情世故,整日见的、做的、盼的全是相关村内的,安能与池塘里的蛙媲美?——暂住是逐渐偏向孤寂,而张秋却是渐渐地热忠于民族与恋上了古老的村庄里的喧嚣了,于是俩人逐步地在背道而驰。久之,张秋去森林里的小屋次数越来越少,仅有赶牛进山间或会上家随便帮些家常。
我们这里五日有一回‘逢场’,大人门都要去,有依仗的孩子自然也要去。有的去买货,有的去卖货,也有的是闲逛凑热闹,还有的疯子耀武扬威地去卖弄他的威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秋的负担也增长了,儿时是随着放牛娃随便逛,大一点了就必须追赶散离牛群的初生之犊,再大一点便再扩充范围,迄今为止已经是她独个儿看放全村上下的所有牛犊了。不过她的工分很高,换取的食粮足够俩人吃个饱。而暂住则是越大越懒,越懒依赖性越强,小时还勉强听些话,如今不行了,张大福几乎是不敢大声说他,因为暂住眼睛是圆睁的,身形也很魁梧,脾胃也大是强悍,每有纷争,大福只是唠叨。寡妇更是连正视也不敢,似觉得亏欠他什么,何事都是由着他。
暂住多数是耗在家里,或睡觉,或怨这怨那,无故在家跳脚,饭是照吃不误,实在闷时便会跑去钓鱼儿,钓到的鱼儿也不带回家煮食,而是喂蚂蚁。有人曾问他为什么!他说:“蚂蚁很可怜,我不喂它们,它们永远吃不到水中的鱼儿。它们势力虽不单薄,但能顺顺利利的饱一餐,靠的不就是些鱼馁败肉。”表面看来,许是个疯子,但事实上,又有谁人会明白他是无意的闲谈还是刻意的指责,且经仔细一想,当今农民的趋势不也正是庞大的蚂蚁族么?不管怎么说,逢场这个欢喜的日子于他和张秋几乎是全不相干的了。
且说有一场,暂住照例是窝在睡房,张秋照例是放牧,人们照例是赶集,村里空荡荡的,山里静悄悄地。丛林在翻动,鸟儿在追逐,花儿在引蝶,一切都在平静中自在坦荡。响午,红日当头,牛儿们早在清晨食了个全饱,一对对憩在凉阴处嘴巴正愈愈合合地回嚼。鸟儿们也经受不住这烈日,懒得再觅食物了,一双双追赶着穿去了灌木深处。张秋一时口干舌噪,望了望青松下的茅屋,不由自主的迈步走了去。
近前,先是见着了茅屋的轮廓,再而清晰,整座是木料做的,几支柱子已腐朽,映衬了分明的孔形,几扇装饰简朴的窗户,浮夸着还算协调的美丽。屋顶是茅草铺盖,中是漆黑大门,没上锁,进去是堂屋,两边各有两间,都是外客厅,里卧室。灶头水缸与堆放农具都是在所谓的客厅,睡房里才有一具盛谷粮的旧黑大柜子,空的。虽是简陋,却还泛泛不低俗,之前的精干男子真有用心。
张秋先是抓来水瓢,往缸里捞了一瓢,一口饮下,或许觉得凉爽可口,长长吐了口气,接着放下水瓢。缸的盖子也是木料做的,盖与瓢接触时发出了‘咚’地一小声,与此同时,里屋睡房内也发出了一种怪声响,似有人惊惶的在弄被褥或衣裤之类。张秋一惊,暗忖这大赶集的,莫非有强盗,一念至此,又想起从未称呼过哥哥或兄弟的暂住,但若是暂住,开门时他应当有声招呼才对!睡房的门扣也没锁,应手而开,张秋阔进一步开始搜索。甫往大光天钻进黑漆漆的屋子,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俄顷,稍能视察些东西了,见到有人影移了过来,似暂住。这多半是预料中的,张秋也就没有堤防,但意想不到的是他竟没有招呼,而是忽然一把拦腰抱过她,反手再掩上了房门,迅疾扣死,再死死拥住她……。张秋一时惊呆了,忙不迭任何反抗,血液已开始沸腾,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接着感觉到有一只手在周身游走,……渐渐变得可怕。“暂住!放开,”恳求地喊完,张秋内心平静了些,也松懈了些。但并未起到作用,反而激发了顾虑和胆祛。……,吁吁声烘托了出奇的静。
剖析他们的‘行状’是很复杂的,但假定他们的思维却不很难。暂住一生是招世俗排斥的,有人说:“人活着,只为欲望。”仔细想这话真正的是一个定式,可区别的只是欲望的对象而已。又说:“天下的男人都逃不过一个色字。”这就很难讲了,因为很多男人都会遮掩和伪装,况且从古至今被人们传诵的正人君子又何尝无迹可寻。我们不敢想象他们当时都承诺过些什么,村里的诽闻暂住早有耳闻,难讲他会理直气壮的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谈不上什么丧尽天良,也没什么无地自容,青年要开放。”这只是我的假定,但到底他还是违背了封建教俗,所以他们是不敢公然亮底的,何况暂住对张秋究竟是真情还是恶意,还值得我们细心揣摩。
说私奔,物质盘缠且不去讲,叫暂住同她过一世,我想他是一万个不愿的。女孩天生是缺乏主见的,大多是小鸟依人的性质,无怪乎越矮小的女人会痴恋上越高大的男人。两人的眼光都很短浅,但暂住的欲望却很浩繁,依他的意思,他是想跳出这个圈子,独自孤身一人去打一片天下,等取得了功勋与名利,再回来鄙视所有的人们。至于他为什么是孤身一人去闯荡而不愿带上一半去漂泊,我曾设过种种可能,最后找到了一个关于年轻人的高傲的答案——他一生是孤寂的。孤寂虽不一定就表示高傲,但高傲往往不排除孤寂。
假若不私奔,就这样私混下去,我想他俩也知道大不相宜,但处于那种环境下的女孩儿,倘提到一言半语儿女之事,已大是赧然了,如何尚能主事?因为遗老的村庄里照样延续着‘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等一系列的传统观念,所以关于儿女们自由择偶的一切主谋自然而然的归于男孩儿。又如果将他们这番行状视着是一次美丽的错误,那么就会引申出少年常有的毛病:明知故犯,执迷不悟——况乎是美丽的错误呵。——尤其针对年轻人,很多东西是不能错而又错的,因为错误会结出果实,尽管是美丽的错误,难免也会结出丑陋的果实。
数月后,俩人都有了变化。张秋消瘦了许多,时常有呕吐现象,人们还道是患病缘故,俱是爱莫能助,仅有母亲寡妇慰问起,但张秋是万不敢吐露真相的,只撒了个谎,说是吃东西坏了肚子。暂住仍是保持着孤僻,但却分外一副忧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样子,很让人怀疑他是在定夺一件十分辣手的事儿。
其实只要我们细心推敲,至始至终并复杂,现今摆在暂住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则是公然乞求全村判决,但这绝对靠不住,所带来的也绝对是无妄之灾,高傲的暂住是拉不下脸和受不起灾难的。二则是逃往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但是独自远奔他乡劈下这一半么!那么剩下的这一半迟早就会使暂住成为千古罪人的最强有力的佐证。可是携上她,却也是个累赘,也已并非暂住自身夙愿。后来我想,大凡徘徊在这路口的人,抉择也该是在范围之类,但暂住的手段却永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俩人都是少不更事,不经意间便酿成了大错,大错之后稀里糊涂地便做了俦侣,做了俦侣即想到私奔,想到私奔却又不符实际而终没达成,但迫在眉睫时他们终于还是私奔了。主谋当属暂住无疑,单纯的张秋只是被迫的配角而已。后来我想,逼迫张秋的并非暂住,准是风俗。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二人时是一个黄昏,一个洞口前,但我却没料到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人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地点也是这洞口……
我们村对面的大山沟里边,上帝特意存放了一个专藏世间丑陋的山洞,人们称之为‘野猪洞’。相传在民国时期,有一时普遍地抓过壮丁,朝野动乱,直闹得人心惶惶。忠厚一点的,便被捉走了,机灵点的便四处躲藏——我真不信抓去做了壮丁,便一定会做反动派,国难当头仍然自私自利到底是一种丑陋的行为。——曾有人便寓过在此洞里头,即使现今,老一辈的仍能在洞内指出哪儿是睡觉用的,哪儿是炊灶用的,哪儿又是临时隐蔽最佳的。
洞口正前方有一快很大的山石,石下面是通往村庄的山道,如不留意,在路上还真难发现这洞是专藏丑陋的。洞口处荆棘密部,深一点的野草掩去了大半个洞口,加以正面的巨石挡道,实是个隐蔽之所。洞口成椭圆形,宽大约两米余,高一米五左右。一进去先是漆黑麻污的,稍过片时才能视见些东西,四面的岩壁十分光滑,地面还平坦,不潮不湿,近洞口才有些缺乏阳光的泛白的野花嫩草,再往前看别无一物。正视洞内又归于黑洞洞的了,宛然一条不被世人共识的通向黑暗的隧道。
洞内虽然黑暗,但那时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恐怖,而且时常还当它是乐园哩!只要有一干大个子带领下,我们最乐意进进出出。不过洞内能供人行走的地面,和弯弯曲曲的总计起来大概也仅有七八十米,尽头处洞口是朝上方的,忒高,四面皆是光滑陡峭的石壁,无从攀爬,游玩常常到此收场,打道回俯。说是我们对洞里头了如指掌,倒绝不是大口吹嘘,因为不消说哪儿有一道弯道,弯道处又有一乳石临空垂下,垂下的乳石又容易撞得你头部红肿,这些全都了然,就连一共有几处这样的险地,分别又是些怎样的险境,和里边奇形怪状的乳石都像些什么,也尽都一清二楚。我记忆最深的是在中间路段上,顶空有一朵蠢蠢未开的花苞,我说是象铃兰花,因为每次见它几乎都是保持着原状。也有人认为象桃子,还有人认为象牛的心脏——老实说我到至今仍然没见过牛的心脏,但我所说的‘有的人’,都是指一帮大孩子,所以对他们的言论,无须去考究再三啦。
曾记得六岁那一年,家景十分困顿潦倒,母亲常不常病卧在床,父亲隔三五日便得跑去六十里外的县城抓药。本来我老早便过了上学的年头,与我同年的孩子起码已都上了小二,但我素来就不奢求能进学堂,因为听我父亲说,我们乡村里的这小学是私校,学费又高,管教又不好,书本也不全如是等等,还说等过了年关,母亲病也好了,便大可直接送我上镇里完小了。不过我虽足不出户,却也同样的能享受着初学知识的乐趣,因为大可毫不谦虚的说:父亲即是我们的最初老师,——何况我的父亲还并非目不识丁哩!
白日里,我是随意逛,时常跟着放牛娃进山采野果子,忙碌的家人也并无约束。夜间就不得随意了,起码得半蹲地上画abc数遍,或是反复推敲三加二减五乘零!还好也非每日每夜皆是如此,逢场这节日我便可放假一整天!一则那天父亲特别繁忙,腾不出空来教导我,再则父亲念在小学自该是有星期放的。然而即便童心未眠,长久了,也总会觉得这日子是一而再三的。有那么一场,我生拉死拽地缠着父亲,乞求他带我去看那熙熙攘攘的人们,还大有不带我去我也就不放他走的意思,结果不但未能如愿以尝,还被他忿忿然刮了一耳光,并喝:街上鱼龙混杂,你不怕踩着你!不怕走丢!万一走丢了你保证自己能够象识途老马一样回来?一连串呵斥使得我哑口无言,正谓是得不偿失。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实在是无聊极了,才至于冒着被扁的可能而死死央求一睹世外风采!而今不同了,世面算是见过了,却仍旧摆脱不了这该死的无聊,我便想,人生确是无聊的罢!
我虽赶集的次数不多,才至于格外憧憬,但长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啦,单是憧憬,并不希图。有一回赶集的日子,我照例是憧憬着人头攒动的长街,形形色色的人群,吆喝喧阗的卖叫,与其琳琅满目的花样,失魂落魄地照例是去往大山里头。“今儿放牛女娃张秋姐是不赶集的,”我想,“找到她,就不须空守这空洞的家了,就不须被这空虚的村庄骚扰了。”过了溪流,进了山林,另有一份宁谧,我不由自主去了常去的地点。这里是一个草坪,四下里悠哉闲哉地游荡着几头老牛,鸟儿们也欢快地放开嗓子拼命地叫喊着,青松翠柏也不甘寂寞,尽情地舞动着挺拔地身躯。我缓缓躺下,觉得暂时这一切都是老天准备给我的,并想,且受用于这无比美的自然环境里罢!幻想着如何不见张秋,村里哪些人又没去赶集!“张秋不会也去了吧!下次我一定要缠了母亲,不让我去我就不回家了!……
朦胧中,我上了镇里完小,那儿的集市要比乡市集大,我大可天天赶集了,天天见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了,天天去欣赏一回喜欢的玩意啦。可是我终于知道这是梦,因为时常做梦时,尽管是在恍惚中,倒也还大抵清楚只不过是一个梦。这回也不例外,但我没料到是在草坪而非床头,醒来才觉得有点寒冷,或者说寒冷才觉得醒来了。夕阳已逐渐收起了余辉,随着一匹山峰斜切下的一片阴凉,完全罩住了草坪,我越发觉有点寒意了,赶紧起身,掸了掸浑身尘土,趋步出了草坪,直往山沟而下。躜行了一程,有意识的往回一望,并未见着大批牛群,一时便有些空虚怅然了。我想:“张秋姐哪时赶着牛儿回家的,怎么也不叫声我!害我差点睡到夜晚了;父亲有没有给我买好玩意,母亲有没有买好吃的!……”
飞驰夺路,很快近了猪洞。翻过一处土丘,蓦然望见‘野猪洞’口的大石头上边有人,背面坐着的,瞧装束正似张秋。立时便想碰了头要不要责备她怎地不叫我!想了想,决定罢了,因为极可能是牛群自己下山沟的,如此她自然不会上草坪啦,不然见我露天熟睡而全不搭理,还真不是我所熟识的张秋姐。也许她已听见了急促地脚步声,惊恐地回头看来,见是我,一怔,“你还在这儿干嘛!”我顿足微笑道:“在上边草坪里睡着了,我要赶紧回去啦,待会我爸会出来找人的。”她若有所思,茫然点了点头,接着转移了眼光不在看我了。我很奇怪她的反常,但没胆子去质问,毕竟她要比我大得多。不意间瞅向她的侧面,正是洞口,里面黑黑地,那时觉得很有些怕人。而也是在她的侧面我发现了一盏马灯,但被她有意地纽身隐住了,我当时也瞧不出端倪,只道“我先走了,明天我找你,你带我去找野‘杨桃’呵。”由于见着有马灯,就连叮嘱她天快黑下来了,早些回去也没说,就已飞下山沟了。现在才晓得一切问题都可以依据马灯来推敲,但是现在晓得之前的东西太多了,也太晚了,以致于痛失良机而再怎么忏悔也是于事无补了。
翌日,我喜滋滋携带了父亲刚为我买的鲁班锁,挨家挨户地寻找伙伴来解玩,也为此得意了一番。但令人丧气的是一旦弄乱了,一干伙伴里却始终无人能解。“找张秋姐解吧!她肯定行,”一同年小孩发了建议。我想张秋姐几乎是大人啦,应该能解,就找她。“今早听我妈说张秋不在哩!连放牛都是找村头的二娃先代替的。”“不是吧,昨天还在呀,”我惊疑地急问。“我也不清楚,要不我们上她家瞧瞧,在家的话,就叫她解。不在就等我大哥回来。”说话这小孩有位双十出头的大哥,早经成家。“若真叫他们大人来解,怎生有趣,我父亲已解过一次给我看了。不须再找大人了,还是上张秋家探探究竟罢!”继而在我有意地带动下,一伙小鬼兴意正浓地奔往张大福家。
村庄里张大福的破房子是在一处斜坡上的凹陷里,这斜坡是群山的支脉,后方山脉之势起伏不定延伸得老远,望不见来龙去脉。左看有阡陌交通,平畴千里,再远处又是看不见来龙去脉的山脉了。前瞅倒有几分味道,不消说静静流淌的溪流,峥嵘地叠层峦嶂,萧索横竖的荒村;也不消说田地里的起劲的吆喝,此起彼落鸡犬相闻的茅舍,穷闾陋巷呼儿唤娘的喧嚣,单是不绝如缕的炊烟,便充分地渲染了乡间的生机盎然。苍茫大地上有这样一番风景,是颇适宜心灵散步,眼睛旅行的。右望即是隔有界限的森林了,除了青山绿树,便是挡去了视线的摩登高峰,说是单调无味,却也不尽然,因味道本来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就如整天在大森林里寻找野果子,幸运一点一天几乎不需用膳,倘在八九月里,‘八月瓜’是最普遍的,果形似香蕉,黄黄的,果味香甜。于小孩,这是最有趣的了,自然也是指八月瓜是最有味的了。但老人就不同,每见此,通常是要呵斥一通才放你走的,“八月瓜好有味道么?去找野果子不吃饭行么?”
自我家的破房子至张大福的破房子相隔有百把米,并且是上坡路,行走起来很有些累人,但为了一探虚实,我自是不愿错过每一种可能,尽管我知道张大福全家而今是住在对面的森林里。过不多时,一同跟来的小孩都到了房屋的院子前,早有人呼喊起来了,“张秋,张叔在么!”门仍然死死的紧闭着,没任何响动,于是众伙伴聚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了一番,复又纷纷逼近门缝探头探脑。张望一阵,嚷闹一阵,一些觉得没趣的各自散了,仅有两三个好奇心特强的甘愿陪同我再去森林。
这次的去森林和往常似有些两样,总觉得面临自己的是意想不到的东西,但或许也只是儿童胡思乱想的毛病罢。在路上我已有了叮咛,倘若张借(暂住)在家,则以掏鸟窝为由,单是路过找口水喝,喝完马上走人。同伙也满口应承。因为他们也俱是害怕暂住的,尤其他那双死鱼眼瞪得人发毛,好似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假使不太懂事的招了他,铁定是要挨揍的,尽管被揍的家人会找上门去论理,但终究还是被揍了,况且暂住一旦闹起来,往往比任何人声音都响,比任何人脾气都怪,也要比任何人手段都狠辣。听说前上好些年前,就有人犯了他,结果被他抄起砍材刀子追得满山跑,也正是这次行径,才使得落人褒贬,才使得暂住变得越见孤僻。
“外来的黑人,还这样强横,犯在我手里看我整得死里不。”——至土地改革以来,我们地方上称没有分到田土的人为‘黑人’,多为孩子。——我曾就听一位年迈的人这样说过。当时暗地里还真为暂住捏了一把汗,即使时过境迁,但退一万步讲,假使当时暂住把那人砍死了,或者仅是砍了一两刀,我想,不独是村庄里容不下暂住这个人,就连寡妇并大福也会受很大的牵连的。这些都是很复杂的概念,也是我最不愿追怀的韶华。
小屋仍旧沉静在森林中,没犬嗷,无鸡鸣,平凡而单调。三小儿近了房前,已听得屋内洗刷餐具的声响,我暗自感到落实了,便一面上前拍门,一面喊道:大福叔在家么!少时,门吱地一声开了,从内探出寡嫂焦黄的面容来,见是一群小孩,显得失望似的,只随口招呼道:“要进来坐不!”我向来也不大耐烦那种爱理不理的态度,遂单刀直入问道:“寡嫂,张秋她!怎地没放牛!”寡妇立时面显难色,支支吾吾讲了半天,才连缀成了句,内容是说张秋作日便没在回家,村里张秋平时常去的人家也打听过了,结果俱是昨天下午以来便一直没人再见过她。寡妇吞吞吐吐接着说下去的语气,更使人惊诧,“暂住他,他也是昨天就没回来,想是姐弟俩去了隔乡姑父家,我已央大福去寻了。”说罢,忽地又见她愁容的脸色一转,惊喜朝我们问道:“该不是你们有情况吧!”我连忙摇头!其余也都纷纷表示未曾清楚。就见寡妇霎时又堕落冰窖里似的,一脸冷淡黯然,讷讷道:“想是去了亲戚家,想是去了亲戚家,可怎地会一齐去的?”絮絮答答埋怨着已转身进了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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