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东西寄存好后，我就坐车回老家了。

往常，我总是嫌车太慢，嫌司机售票员为了多拉客人而把车停在路边若无其事地等待。可今天不一样了，我坐的不再是大巴，而是快要被淘汰了的公共汽车，车速当然慢了，又因为收费低而觉得吃亏，就要尽可能多地往里面装人，走走停停的，就更慢了。

我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如果我坐的是牛车，或者是别的交通工具，我一样也不为车速而心生什么感觉。从此后，至少要有一段时间，我会保持这样的心态。我没有家了，再不用租房子了，不用交房租，不用和房东打交道了，不用和楼下的住户为了卫生间是否漏水而理论。我一身轻松，如不系之舟，天地任我行了。这车就是永远到达不了终点站，我就一直坐着，把自己暂寄在这辆车里，闲看窗外冬日的草树寒屋，聊听车内言谈话语。

这是下午，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如一张黑色的大衾，把一切徐徐盖上。车内寂然，间或有灯光闪过，世界真的像要地老天荒下去的，恍惚之间觉得这是一辆驶向不知何地的神奇的车。走吧，走吧，载着我无止境地远去吧。我没有家了，没有家的人，何必在意终点在哪儿。

可是，我的手机响了，我回到现实中来。是朋友打来的电话，他们问我在哪儿，说做着我的饭，要我回家吃饭。

回家，这个朴实的字眼此刻就是勾魂的小鬼，让我的身心为之激泠。朋友是老家的朋友，他们办了一所学校，在小城里彼有名气，一个月前新增开了写作班，邀我回去任教。我其实无意教书育人，那种传递授予的方式令人敬畏，但我总觉得自己不合适。但友情难却，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接受了下来。好在只有在周日有两节课，我每星期只需回去一次。他们家是一所小庭院，有着三层的小楼，他们一家住在一楼，在我答应回来任教时，他们就在二楼为我准备了一间住室。二楼有男主人的画室，还有书房，有电脑，有女主人的古筝，却只我一人居住，这样的待遇，除了感慨，我无话可说。我在课余，回到二楼，随意取本书来读，还可以欣赏满墙的字画，听男主人讲美学常识，间或聆听女主人弹奏的曲子。我是凡人，对于音乐的欣赏是表面的，所以，我最喜欢的是古筝曲，那种清泠的音韵如深山小溪的流动，有着天然的美丽，真正的清心洗尘。有时候，只我一个人时，我会随手在筝弦上划拨一下，发出一串动听的声音来。

十几年相处下来的朋友，时间让友情不逊于亲情了。在他们眼里，我这个不安分的到处走动的单身女子，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们的家，成了我的栖息地，无论何时，无论早晚，只要我回来，他们就会打开家门让我走进去，洗去尘土，一身清爽地坐在客厅里喝水吃饭。

可是，我还是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我的家，这是朋友的家，我在此，是寄居，是暂停，是客人，是必须要离开的。因为不是这家的人，我的手里就没有家门的钥匙，我不可以随时进出。家里的房子很深，门上没有装门铃，我在大门上用力地拍打，他们有时候也是听不到的，需要打电话。有时候，我外出回来，家里没人，我就只能在家门口等。每当这时候，我心里并没有一点儿怨言，但还是能觉得一丝丝儿的异样心情。在我租来的房子里，我是主人，喜怒哀乐随便发泄，而且手中拿着钥匙，掌握着我的权利。但是现在，我把钥匙交还了，我身上再也不用带钥匙了，不用担心在外出时把钥匙落在家里。那就受些委屈吧，等一会儿怎么啦，多喊几声怎么啦，有门可以让进，有人能让你等，打电话时有人接，这人生就很有味道了，总比那过其门而不得其入好得太多。知足吧，知足方能常乐。

所以，当车终于到站后，我坦然地回到朋友家。直到躺在床上，我才思索起我何去何从。不租房子了，再也没有自己的小窝了，以后呢？朋友这儿是我周日才可以休憩的地方，上完课就回娘家吧，省了房租，还省了做饭，省下的时间就用来读书。朋友家大书架上那么多的书，他们还建议我搁笔三年，读三年书，把他们家所有的书读完再写作，写出的文章，水平当有长足的进展。好，就这样吧。

但不好之处出现了。嫁过人的闺女老是住在娘家，热心的乡邻用复杂的眼光看我，也关切地问询我的生活，还善意地劝我说既然离婚了，还这么年轻，就再找一个人再成一个家，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总不像个样。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怎么不像个样了，但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把老娘的心就说得活泛起来了，没日没夜地数落我，还提到半年前为我说的亲事，说那人工作单位好有车有房的，我怎么能毫不犹豫地拒绝呢。我就耐心地解释，说我喜欢目前的生活方式，喜欢自由，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还说我实在是因为受够了气，怕了婚姻。可这些话并没有打消母亲对我再婚的期盼，她一气之下，说：吃饭时噎了食，就不吃饭了？一个人过，现在看着自由，总有年老的时候，总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临了谁照顾你呢？我有孩子呀，我儿子将来会照顾我的。孩子？哪个能指望上？还是个儿子，将来长大成家立业了，愿意和你一起住吗？娶的媳妇会对你孝顺吗？哎呀呀，这么一通人生道理我当然都懂，但那是多久以后的事呢，哪能想那么长远呢？这么多的心事若都要一一装载在脑子里炒菜一样翻搅不停，还让不让人活了！不想，我就不想，偶尔想起个头来，马上就转变思路，免得一路想下去，尽是人生的苦悲了，只剩下心口发疼了。我能做的，就是逃开。

我打电话给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我知道他在单位有一间小宿舍，而他很少进去过。这是一个男性朋友，当初我在晚报社作编辑时，他是一个乡政府的通讯员，常来报社送稿子。我们有工作上的联系，时间长了，脾胃相投，就成了朋友，一起喝酒吃饭，一起逛街游玩，我到别的城市后，我们仍然不间断联系，打电话聊天，聊的话题不仅是生活上的还是社会上的，有时候也聊成人方面的敏感问题。我曾无不骄傲地对人说，我们是铁哥们儿。

当然是铁哥们儿，所以才心地坦诚，他给我一把房间钥匙，带我看了锅炉房，指了厕所的位置。男人的单身宿舍，又因为久不住人，真够男人味的了。书桌上凌乱，床上摊着被子，到处都蒙着一层灰尘。我取下床单和被罩，洗净搭在院里的绳子上晾晒；又把地板拖干净，把桌子收拾整洁。做这些时，我开着房门，面对朋友的同事投来的目光我神情坦然。当朋友再进来时，他就笑了，说还是女人好呀，经过了女人的手，一切都是干净的。后来听朋友开玩笑说，烧锅炉的师傅和门卫也都问到我，问是他的什么人，他都一笑了之，其实，无论他怎么说都行，对方心中总有答案的。

自此后我就寄居在法院办公楼后一栋小楼里的一间小屋里了。那一对朋友听说后就不高兴了，他们以为哪儿慢待了我，我才住到外面的。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分开是为了更好的相处，虽然住到外面，但家里的二楼上仍是我想回来便可以回来的住所。正是冬天，小屋里白天有阳光照射进来，空间小，所以很温暖。我坐在阳光里看书，无人打扰，又心无旁骛，时光静好，真是人生一大乐事。而且这里还有更好的，那就是一天到晚都供应热水，在冬天，有热水可以随时取用，该是多幸福的事。我的脚每年都冻，冻得疼疼痒痒，今年也不例外。现在有好条件了，脚冷了，脚痒了，睡觉前，大早起，只要需要，我就提来一壶热水泡脚。暖暖的水舔吻着我的脚，温情渗入全身，在冰天雪寒的日子，这又是多么幸福的事。还有，朋友的床褥下铺着电热毯，他会在夜里发短信提醒我先把电源接通，睡的时候被里就是暖的。以前，我总以为我年轻，身体的温度足能暖热被窝，从来拒绝用电热毯，以为只有老年人才用得着。现在，按朋友的嘱咐，我用上了电热毯，一上床便暖如一方春天的小床铺让我体验到享受的美好。而且，朋友的被子多厚呀，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厚的被子，罩着大红底子缀绿花朵的丝绒罩子，本身就俗艳如乡下的年画，红红火火的年景，给人以视觉的热络亲近，那种质地，贴身就柔软舒适。听朋友说，这是他老婆特意为他缝作的被子，当年他从乡政府转到法院上班，离家远，需住单位，老婆怕他独寝身寒，就用二十斤棉花做了一床被子让他带来。还是乡下女人实在呀，这么厚的大被子，根本就无法折叠成豆腐块，只能终日摊在床上。现在，冬夜，被子叠成筒子，厚厚软软的，我躺在里面，恰如一只未破壳的茧蛹，身心都是舒展的。我喜欢光身睡觉，全身纤线不带，觉得这样睡觉才真正的大自在。入冬以来，因怕临上床挨被子的凉，所以才穿睡衣，但躺在这样的被子里，穿着睡衣岂不是辜负了棉被？我急急地把睡衣扯下来，光身的爽意又让我体验到了独身裸睡的妙处。感谢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你给丈夫的爱的温情暖意传递到了我的身上，让我这样无家可归的女人在这样的寒夜里竟无一丝漂泊的寒冷。

正如春暖乍寒一样，我享受着这样的意外幸福时，烦恼也伴随而来。法院毕竟是一个单位，而且是一个特殊的单位，门卫便很是尽职尽责。我不是单位职工，在这样的大门口也不是能够自由出入的。下班时间过了，工作人员陆续离开了，遥控的金属门就关闭了。如果此时我回来，想进去；如果我想从里面出来，到街上，就得请求门卫开门。好几个门卫轮换值班，也有和气些的，我一敲窗他便把门打开了，这时我心中就会充满感激；也有人会问上几句，也属常情。寒冷的天气里，门卫躲在值班室里，坐在电暖气前不愿动弹，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为了不麻烦或少麻烦门卫，就尽可能赶在下班前回住处，带着晚上要吃的东西。

但还是需要出去的，在夜晚，应朋友的邀请去吃饭，还喝了酒，谈话时就不觉得时间的流逝。回到法院大门前，已经十点钟了。我站在值班室外，隔着玻璃窗看到里面的人在打牌。我敲窗，好声气地高声喊叫，门卫探头往外看，看到我，干什么的？我是在这里住的。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哦，我是借住在这里的。住谁的房间？玉川的。你是玉川的什么人？是他的朋友。很有耐心地，我平静回答着对方的提问。如果是以前，如果是年少，我一定会急会恼的，但现在不会了。但还是不给开门，冷冷地说：后面不让住人了，都让搬走了。说完仍去打牌。我不离开，我得进去，学生们的作业还都放在里面，明天早晨要带去上课的，今晚我就要住在这里。我站在那儿不动，好脾气地等着，等得那个门卫拿过遥控器，指着金属门的中间。我赶紧走过去，门带着响声张开一道口子，我侧身走进去，如同被赦一般。

这就是寄居的遭遇，人家的门你就不能随意进出；人家的地盘人家做主，你就得接受提问。人在屋椽下不得不低头，低下头，就是谦逊，低下头是为了直着腰行走。这就是生活的道理。

以为身无所系，看来还是有所系的，看来天地并不允许我任意行走的。生命中有许多羁绊，有的你是永远挣不脱的，比如亲情。经常搬家的人都知道，家中是存不住历史的，连一件旧衣物也难保留，只有生活必需的东西随身行走，轻装便于随时出发。我近年来很感激移动电话的普及，小小的手机装在衣袋里，比花钱填写单子迁移一部座机电话方便得多。就在这次决定不租房子时，我还想过要买一个二手的笔记本电脑，像手机一样随时提在手中，随地就可以打开来写作。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两天不摸键盘手指头就着急，生命只有在手指的敲击声中才觉得流动的快乐。有手机可以与外界声息相通，再如果有笔记本电脑提在手中，我是不是就真的一身轻松走天涯了？可是不，梦想成真的概率太小了。手机响，拿起一看，是儿子打来的，问我在哪儿过年。是呀，我们母子在哪儿过年呢？眼看就春节了，眼看儿子就放寒假了，我们母子在哪儿团聚呢？房子和物质是不能与母爱相匹敌的，但也需要房子来盛放，爱儿子，就给他饱暖，幸福先是物质的，然后才是精神的。我现在才懂得这个铁定的道理，懂得生活的哲学。儿子平时在学校里寄宿，我也可以不租房子不要家而利用友情寄宿身体，但现在，总不能把儿子也如手机或笔记本电脑一样装在衣袋里带着走吧。他是生命，我的母爱的子[gong]只能安放他十个月，之后便无法把他放置在我的身体里了。儿子，儿子，在妈妈没有房子之前，你真的还应该安睡在生命的摇篮里。

不用考虑的，我就知道又得租房子了。其实，并不因为儿子，我也需要租房子，一个人，总得身有所寄，而寄身的地方，不是娘家，不是朋友家，而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哪怕是租来的，是茅舍，是大厦，还是别有形的东西，只要能够容身就行了。身要有所寄，心才能有所安，安居才能乐业。连飞翔的鸟也有个巢，小小的蚂蚁也有个穴，动物也要有个窝有个洞呢，何况我这个不能餐风露宿的俗女人。我要吃饭要睡觉要做事要挣钱养活自己和儿子，这就不能免俗，不能像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不能如那些钱多而视金钱如粪土的人那样潇洒。

于是，在我漂了仅一个月之后，就回到这个城市，租下一套房子，准备迎接儿子回来过年了。

本文已被编辑[烈酒红袖]于2008-5-25 17:01:5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