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苦的人生造就了一张张沟壑纷呈的脸,世故圆滑的脸,愁眉苦脸的脸……
而他,虽然承受了将近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他的人生之旅甚至比许多人要更坎坷些,更悲苦些,可这些似乎对他的生命并没有过多的销蚀和磨损,耄耋之年的他,脸膛仍像金秋的天空一样,明净、清朗,不见乌云、没有皱褶。
他墩墩实实地伫立在烟波浩渺的开都河西岸,淡然地注视着过往的烟云,仪态安祥得像个超然物外的哲人,笑容憨稚得又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开都河波平如镜,舒舒缓缓地吟唱着沙海碧波的歌,是因其胸怀宽阔;他鹤发童颜,乐乐陶陶地行走着艰难的人生之路,是因其性情豁达开朗吧?
他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前半辈子南征北战,后半辈子耕田务农的回族老者。
他所在的村子脱茂湾子,以居住着独特的脱茂人(蒙古回民)而闻名。又因他独特的经历和孤苦的境遇而引起了我等的瞩目和好奇。
他家在村头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四方院子里座落着三间土坯房。房前几畦菜地,两排白杨树,几株梨杏、核桃、花椒树和一株无花果树。说是夏秋时节,结的果子他们老两口吃不完多的送了人。侧旁一长溜是驴羊狗圈和柴草棚。院子长年打扫得得干干净净,东东西西置放得各是地方。屋里窗台上养几盆吊兰、仙人掌、文竹、太阳梅、三角梅、夹竹桃……花花树树枝叶繁茂,鸡叫狗咬此起彼伏,显得红红火火生机盎然。走进这样的院子,你猜想这必定是一户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可殊知,这里住着的竟是一对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照说,没有儿女的家庭,尤其是农村里没有儿女的家庭,就像见不到阳光的地窖,冬夏夜昼阴森森冷冰冰的没有活气,可这家给人的感觉却像他们的住屋北房一样,冬日里也暖洋洋的。
那一年,我接受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的任务,骑着自行车走乡串户,按人们的指点登门拜访一个又一个据说是胸藏古今民歌的村民,但常常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也难怪,农人们那么忙,哪来论古道今的闲情逸致?
初冬的一天,清冷清冷,我的心也空落落的。几天来的徒劳使我心情沮丧,但为了完成任务,我不得不继续做着可能仍是徒劳的努力。来到脱茂湾子村,村头上有位老人正在驻足瞭望。见他白须飘逸,神情慈祥,我便上前探问。当说明来意后,不料老人并不象先前那些人那般漠然回绝,他热情爽朗地邀我上他家去聊,我于是欣然而往。
他出身贫苦,从小过继给别人家。他在迪化南山里给哈萨克牧民放过羊,被马仲英的队伍抓过壮丁,在冯玉祥部下参加过抗日战争,蹲过盛世才的监狱,解放战争时在焉耆区公所当过通讯员。后来复员退伍,定居脱茂湾子村,复为农人。从此他引渠灌园,和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黄土地的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挥汗锄禾,生产人们的第一需要“盘中餐”了。他的第一个妻子病逝后,他孤苦伶仃地过了十几年,现在的老伴也是个中年丧夫的苦命人。他无儿无女,本该五保,可坎坷的经历铸就了他自立的性格,认为自挣自吃才香甜,享受别人的劳动果实心里不舒坦,他于是尽力耕种着一份土地。后来,他可以领取民政局发给的复员退伍军人生活补贴了,但他仍然不辍劳作,和壮年农人一样。
经历中最令他难忘的是参加抗日战争那段。抗日战争的几次战役,几处地点他都记忆犹新。说到激动处,他就眉飞色舞,甚至站起来一边打着手势一边朗声大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他会唱许多抗日战争时期的歌,也会“漫花儿”,“花儿”给他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亮色。
粗知了老人的身世,我不禁唏嘘感叹,不准备再进入自己的使命主题了。我想,磨难会麻木了人的心,泯灭了人为衣食奔忙之外的任何兴趣。不料,老人的神情并不黯然,他说:“战场上多少次枪子儿在眼前身边乱飞,我没死,蹲国民党的监狱我又死里逃生,是我命大,真主让我活下来了我还有啥说的?人嘛,大江大海闯过来了才有滋有味,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活一天就快乐一天。”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几句话就把它抛过了,然后他招呼老伴:“来!咱俩漫几段‘花儿’叫这位同志听。
他的老伴也是个爽朗人,一招即来,清清嗓子夫唱妇随了:星宿下的明月亮,一杆把红旗的太阳。娘老子生养的共[chan*]党,汉回(下)不分的痛肠。……
老俩口忘情地唱着,我打开录音机录着音。他俩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越唱越来劲儿,响亮的“花儿”飞出了窗子,飞出了院子,招得村人在门口窗眼里探头探脑,显出各种古怪表情,似乎在说:这老俩口咋了?疯张了还是着魔了?
他俩仍毫无顾忌地一支接一支唱着。于是,我录下了老俩口唱的“花儿”几十首,也录下了历尽劫难童心未泯的一对老人的形象。
又一年的一个星期天,我和一个朋友去看望他。去时路上想,八十多岁的人了,几年没见,还不知他健在否?即使尚在,也该是背屈腰弓,步履维艰了。不想一见之下,我甚是吃惊:他不但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还竟然越活越“年轻”了,除了须发更长更白了外,过去稍嫌臃肿的身体如今倒清癯多了,显得很利索。他正要修复一段倒塌了的院墙,在绾起裤腿赤着脚踩和着泥巴。我们便一边看他干活一边和他聊着。我道出惊诧,他哈哈笑着说:“我是因祸得福啊,去年阑尾发炎,开了一刀,谁知过后身体倒越来越好了。如今能吃能做,人人都说我越活越‘年轻’了。”
听口气他对这漫长艰辛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厌倦,反倒深情地珍惜着,热爱着。
一个和他年纪不相上下的老翁背着双手踱着慢步走了过来,那老翁看了看他糊成了泥棒的下半截身子和汗水热气蒸腾的头脸,哑然一笑,然后丧气地说:“哎呀你真多事!快九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天?说不定今晚脱下鞋子,明早就不再穿了,你还像秦始皇修长城一样,把个墙修那么牢实干啥?难道我们还能栽到这顿亚(人世)上?”
他没有一丝气馁的样子,两只光脚片把泥巴踩得咕叽咕叽响,稍一顿他反击道:“八十老儿门前站,一日不死还要吃一日的饭哩。难道我就该躺着等死?给你说,今日我还有一口气,今日我就要活得精精神神!死了没人继承就让它充公去。”
那老翁摇摇头走开了,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分明读出了他对老人的哀叹:可怜!
老人笑模悠悠的,浑然未觉。脚下的泥巴咕叽咕叽声更响亮了,汗水渗出,他的脸庞越发红润了。
告别老俩口回来的路上,朋友说:看这老汉,一无所有,过日子的心劲还那么大!活得乐乐陶陶无忧无虑的。看了这样的人,给人一种鼓舞。我说,是啊,人什么也没有,就轻装上路,活得恬淡,活得洒脱,活得纯粹了。
他没有退休老干部的清福可享,没有孙儿孙女绕膝的欢愉安慰,没有钱满柜粮满囤油满缸的厚实家资,有的只是一个相濡以沫的老伴,只是如此高龄仍然不可或辍的辛苦劳作,但是他仍深深地热爱着这生活,这人生。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境界啊!
他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当然就没有受过“老子无为庄生梦蝶东坡咏叹”,“达观地对待一切”之类的教育。他的达观是从坎坎坷坷的经历中自然生发的,它不是经过处理的自来水,而是山泉、小溪里的天然水,因此就显得分外的清亮、本真、淳朴。
我看见了他的心地,那里并非因“无后为大”而是一片戈壁沙漠,只是荒凉和死寂。对往事的回忆充实着他的老年,经历是他的儿子。他毕竟曾走出出生地闯荡过,曾是一名抗日战士在疆场上驰骋过,曾接受过枪林弹雨的洗礼,曾有过轰轰烈烈的一瞬。和繁殖了一大串人丁却蜷居一隅以没世的人比起来,谁的人生更值得自豪些呢?恐怕还难分伯仲吧?世人多以一辈子不停劳作为命苦,他不这样认为,他会乐乐和和地劳作到入土归真的那一天的。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5-26 12:37:0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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