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梨树沟里人秋蚂蚱

发表于-2008年05月26日 上午10:57评论-2条

梨树沟里人

黄土高原的褶褶里,有一条小山沟。这山沟叫梨树沟。梨树沟的阳洼一处半山坡上,高高低低横七竖八地座落着一些茅棚瓦舍,邵白两个姓二十几户人家组成了一个村子,一个生产队,在这里繁衍生息着。这沟里从沟口到沟垴的两面半坡上,遍布着自生自长的酸梨子树。每到秋里,酸梨子成熟了,一股醉人的酸甜味儿便满沟里飘溢,沟里的空气也似成了野味儿酒,你乍从外面进得沟来,不由得就要吸溜上两鼻子。

只可惜这地方太偏远了,那么多的酸梨年年都自落树下,腐烂成了泥,梨树沟里人吃得了几个?只那收成不好的年份,人们把它收来切碎晒干,掺合些杂粮,磨成炒面,能顶一半干粮哩!

1968年10月,我和同学李玉琴、王继成插队来到梨树沟,正是酸梨儿透熟飘香的时节,梨树世界叫我大开眼界,酸梨儿叫我大饱口福。此后的几年朝夕相处,梨树沟人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多少次我想把他们描画出来,但苦于笔拙,无从下手。等到我活过了大半辈子,见识过了许许多多的人,梨树沟人在我脑海里非但没有随着岁月流逝,反而愈来愈清晰。我便不揣浅,捉笔录列了他们中的几个。

白书记

梨树沟里共有三个自然村,沟口的梨树沟门村,沟垴的毛家庄和沟中的梨树村。这三个村是一个大队,大队书记是梨树沟村的白生福。我们插队到梨树村,先接触到的就是书记白生福。他四十五六岁的样子,黑红脸膛,高大魁梧,典型的西北大汉。后来我发现这个村乃至这个大队另两个村的男人几乎都是高大精壮汉子,没见一个矬子大骨拐。莫非这里虽是山沟水质却好?也不能说它水质好,半憨半傻的痴呆人也有几个。可是不是水的罪过呢?白书记上身穿一件显得有点窄小的破旧夹袄,下身却穿一条宽宽荡荡的裤子,哗啦哗啦地,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后来发现,这里人都这样穿戴)。当时城里正讲究“宽大政策的上衣,提高警惕的裤子”。时兴上衣宽大,裤子窄短。这山里人却正好相反,看着好笑!

白书记指挥两个人给我们搬运行李,砌锅安灶。时而正正经经地步量手匝,吩咐这样叮嘱那样,时而又爽朗地说说笑笑,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不错:一个能干而又慈祥宽厚的人。

锅灶砌好,炕席铺上,一张柴桌两条柴凳一个大面柜搬来,我们的“家”算是安顿好了。白书记掏出烟锅装烟,王继成连忙拉过柴凳让坐。白书记却说“你坐你坐,我们老农民‘就’惯了。说着背靠当屋那张柴桌桌腿蹲了下来,悠悠地吸了会儿烟,叹了口气,说:

“我们这达苦着哩,你们城里的学生娃,这苦可咋的吃下哩?”

“正因为我们没吃过苦,毛主[xi]才让我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哩。白书记日后要多教育我们。”王继成显然是言不由衷地调侃着说。

“嘿,我们老农民,只晓得打土疙瘩,打牛后半截子,咋么,‘教育’你们哩?算了,不说这个了。”说着他立起身揭开面柜看了看:“磨房里在给你们磨面着哩,后晌就派人送来了。先把生活上的事安顿好,歇缓上两天再下地。”

柴禾咋弄哩?油没有咋做饭哩?我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白书记——作答,然后又乱扯了一阵子城里文化大革命武斗大联合的事。

我们就这样安置下来了。开始了无可奈何心里茫茫然的“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生活。

早晨,邵队长吆喝几声:上工了——我们便或挑筐背篓,或拿锨扛锄,和村里人一起,集中到村口大树下,由白书记给各人安排活路,然后下地干活。

全国兴起“早请示,晚汇报”的那段时间里,早上上工前和晚上收工前,白书记领大家在村口忠字碑前躬腰站一会,背两句“最高指示”。

村人们说,那年刮共产风吃大食堂,吃到后来粮食不“宽展”了,每顿吃玉米面“糁饭”,按人头杓子舀着分配。掌杓的有两个人:当时的队长白生福和邵姓保管员。两人轮流一人一个月。保管员的一月下来,大灶上粮食有结余,村人们的脸却都瘦了;白队长的一月下来,计划的粮食一干二净,村人们的脸又稍有圆润。说保管员的杓不往满里舀,白队长却舀得满满的。“他积下了阴德”。村人们这样说。

山里的五月,正是长庄稼的时节,若上足粪肥,雨水又下得及时,丰收就大有指望。这一天,说是早晨“烧”了(可能是说出‘火烧云’了。有‘早烧不出门,晚烧千里行。’之说),有雨下,要抢在雨前给麦子上化肥。他们头戴草帽,胸前各挂一粪斗子,抓一把化肥膀子一甩,雪白的尿素粒儿便呈弧形匀匀地散开。那弧形优美,“把式”们的走手姿势更是相当优美,似是在舞弄着白丝带跳着舞。真是“劳动创造了美,美在劳动中产生”!我看呆了!

真佩服庄稼人的神机妙算!化肥刚撒完,雨就噼哩啪啦地下开了。雨点子大,雨势急,回家是来不及了。撒肥人、锄地人便一窝蜂抱头钻进了近处的饲养室里,避雨歇缓,聚谈说笑,吸烟闲聊。

“今年老天爷睁了眼了,风调雨顺的,这一场雨一下,麦子吃足了喝饱了,要咯嘣嘣地长了。”说话的邵家老汉笑得眯细了眼睛,咧大了嘴,像是老天给他下了白面,就能张嘴吃了似的。

“狗日的这世上是有能人哩,不知他们的脑壳子是咋么长的,弄出的这化肥还真顶用哩!

“这是科学,科学不能不信。‘白书记官人说着官话。’

“对咧对咧,是科学,开头你狗日的咋也不信!”白家二爷呛白道。

白书记呵呵地笑了。

说是那年刚有了化肥,上面一再宣传,化肥肥效多么多么好,可是哪怕你说下大天来,顽固的庄稼人包括那时的队长白生福根本不信。不是不信,硬是叫那几年的瞎指挥把人给指挥怕了。啥土地深翻一两丈,挑灯夜战挣死了人还啥事不顶,反倒把生土翻上来害得几年庄稼没收成。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亩产双万斤,吹得庞天大,结果饿死了多少人?化肥没人要,公社便硬性分配。梨树村分来了两袋子,几个老者壮汉聚在队长院里两袋子化肥前,你抓一把看看,我捏几粒放手心里捻一捻,说:人老几辈子了,都是粪肥越黑越有劲道,没见过这白花花雪一样的东西还能顶粪用!肯定又是胡折腾人哩,一下倒茅坑里算了。后来这一茅坑子粪上到一块自留地里,自留地里的庄稼就长得格外的好。白队长,庄稼人这才信了。

“科学,我算服了。”白书记由衷地说。

认死理的庄农汉人啊!

年底的一天晚上,邵队长来通知,说吃罢饭到饲养院大屋里去,开五类分子评审会。提起开评审会,在县城参加过的一次评审会的情景浮上了我的心头。

那年寒假,按学校的布置,我们同学几个到城郊一个大队去参加五类分子评审会,“投身到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去摔打锻炼”。进了会场,只见黑鸦鸦坐着一屋子人。环顾四周,标语口号贴满墙壁,那气氛就叫人好紧张。那大队的书记也姓白。会开始,白书记站起来领着大家,拳头一举喊一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再举再喊,“打倒地主分子牛全仁!”再举再喊“地主分子牛全仁要老实交代!”几声呼喊下来,“火药味”已浓浓的。牛全仁在“牛全仁站上去交代!”的厉声喝喊中站到台前,低头垂手恭立,战战竞竞地开始了交代。交代完毕,那白书记又站起来,粗声炸嗓子地说:“看来这地主分子牛全仁是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他的交代一点也不老实。大家说这样的交代行不行?”“不行!”几十个声音空洞地喊。然后便是几个莽汉子上去,拳脚相加,推搡打骂……

也许是我的“小资产阶级软弱性”作怪,想起那个场景,我就不寒而栗。

吃罢饭,我怀着紧张的心情进了饲养室。饲养室里却是一个大家庭似的暖融融乐呵呵的气氛。老者汉子们盘腿坐大炕上咂着旱烟锅,女人婆娘们自带着小凳子坐在脚地或纳鞋底,或用小拧车拧着麻绳,或用筷子般粗细长短下端镶一个圆疙瘩的线杆子捻着毛线……小伙子们挤在房角里你推我搡、打逗嬉闹……墙上贴张(爱社公约),不见啥阶级斗争方面的标语。

看人到的差不多了,白书记拿下烟锅,边往炕沿上磕烟灰边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开会!”人们稍稍肃静了下来。

“碎虎,工值算出来了没?今年一个工能摊多少钱?”白书记问蹲地上的会计。

“还没,快了。”会计答道。

“抓紧搞!快过年了,把该给大家分的分给。”给会计叮咛完他又掉头对饲养员说:

“全成哥,红骒马毛色咋不对,咋瘦了?队上就这么两三个大头牯,你可要经管好哟!”

然后他又说开了天气,说今年冬里没落大雪,干得很。若是过年前后能美美地下一场就好了,“干冬湿年,憋破麦船(囤)嘛”。若是再不下,明年就麻搭了……

“就是的,这老天爷是咋了,咋一冬不下雪?”

提起这个话题,庄农人的话就多了,七嘴八舌没完没了。

许多事数叨完了,半个晚上过去了,白书记这才声气平平和和地说:“按上面的指示,今晚咱开个五类分子评审会。”顿了顿,他朝炕上盘腿坐着的队上唯一的阶级敌人富农分子邵来喜说:“来喜,你就给大家说说这一年你的表现,看‘规规矩矩’着没?‘乱说乱动’来没?”

白来喜没挪地方,只是取下了嘴上叼着烟锅,微低了低头,不卑不亢地说:“一年来,我就天天出工,队上让干啥就干啥,父老乡亲们都眼看着哩,我‘规矩’着哩,没有‘乱说乱动’。”

白来喜交代完毕。

就这!

静默片刻。

“大家说,白来喜的交代行不行?他这一年的表现好吗拐(坏)?”白书记扫一眼一全屋,问道。

看那炕上的人,闭眼丢盹的,已经放展呼呼大睡的,就没有几个人在听。

“行,表现好着哩!”有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

“再谁有啥话说没?”

“没了。”

“没了就散会!”

人们踢踢踏踏地起身,出门,各回各家。

就这样开评审会?我觉得有点好笑。

惊蛰一过,土地开冻,农事忙了,庄农人的脚步紧了。四山八坡地里的粪要散开,籽种要下进去。

那边儿邵队长领着一班年轻力壮又精通农活的汉子在扶犁下种,这边儿白书记领着其余的劳力在散粪。白书记和邵家老汉边干活边给大家说笑鼓劲。白书记说“粪肥是个宝,庄稼离不了。”邵家老汉接道“若是不信,粪底儿是个干证。”

一二十个人里,少不了有那不地道耍奸溜滑的,狗蛋就是一个。只见他粪才装了两半筐,就手脚麻利地挑起跑了,挑上空筐往来走时却慢慢腾腾,磨磨蹭蹭。别人两趟,他才一趟。看哩看哩白书记来气了,便训:“狗蛋,庄农汉人的力气使不完,你不要把力气用戥子称!”

像石子儿投到像皮上,狗蛋毫无反映,仍一如既往地挑半筐磨蹭。白书记第二次喝斥:“十六七的人了,脸咋像錾打下的一样?”

狗蛋两遍挨训,仍面不改色。

白书记一下火了,指头指着骂道:“看你的个怂样子,攮上一锥子连一滴血都不淌。你瞅着,将来准定不是个好怂!”

狗蛋脚步稍快了些,但丝毫没有当众挨骂的郝颜愧色。

白书记没奈何地摇了摇头,转对大家说:“从小看大哩,娃娃凡是给骂上一句,脸刺啦一红的,保险能出息;咋骂脸一点颜色不变的,准定出息不了。”

“就是的,一点也没错。”邵家老汉响应。

经历了世事沧桑,我发现白书记的这话的确!果然!百试不爽!朴素的庄农人的经验啊!

我们几个知青有勤有懒,勤的和当地农民一样,几乎天天出工,一年下来挣的工分能够口粮款。懒的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个工,口粮款就欠着。男生王继成是个懒虫,经常不出工,整天整天地睡大觉,睡不着了就那样仰面躺着瞅房顶,想心事。

割麦天,是农村里最紧张的时节,怕下白雨(暴雨)下冷子疙瘩,把眼看着到口的黄麦粒打进泥水里。人们说,割麦是从老龙口里抢食哩。所以就得抓紧时间,最好几天把麦子割倒垛好。这时候,队上所有的人都得早早地往地里走,哪怕你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王继成却依然故我,逍逍遥遥地躺炕上睡大觉,队长再叫也不下炕。白书记火了,亲自上门去叫。他一脚踢开门进去,只见王继成长长地躺着,书记进来了,也不坐起。书记强压怒火,说:“常言道‘六月里割麦忙,秀女也要请下床。’你一个年轻人这么忙的时节,长黄菜一样瘫在炕上,你羞啊不羞?毛主[xi]让你到这里来,是让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的,不是让你缓‘伤痨’来的。”

王继成没吭声,翻了个身面朝里,把脊背给了白书记。

从此,王继成的懒出了名。

黄土里创食吃的农民看不惯这号懒汉二流子。招工招干开始后,村人们一致说:“快把王继成招走,我们可养活不了这种懒虫。”王继成听说了,高兴地说:“这就叫歪打正着。”再者他有个依恃:县城里有个当官的好爸爸。心想头一批自己就能走。刚开始很严格,不仅要审查你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还要过贫下中农推荐关。

白书记参加了公社召开的招工招干推荐会,出乎意料,白书记一力推荐的是李玉琴,说李玉琴表现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能劳动不偷懒。公社说李玉琴家庭出身不好。白书记说我不管她啥出身,我就看她的表现。尽管白书记力争了李玉琴还是没有走成。结果梨树沟的知青头一批一个也没走。村人们责难白书记:“你咋不把王继成推荐走,走了他少了祸害。”

“这种懒汉,我偏不推荐他,祸害就让他祸害着,农业社浪大着哩,我们梨树沟二百多口子人,还怕养活不了个把懒汉?下次我还不推荐他。”白书记忿忿地说。

待人宽厚的白书记,他并不是一个没原则的人。

王继成扬言:你白生福一个人改变不了社会的潮流,这次走不了下次我一定能走,你白生福把我百球不的咋!

果然!先走的还是王继成。

后来,白书记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推荐李玉琴,固执的、不厌其烦的,但李玉琴还是最后才走。

老邵

暮春时节,玉米苗一拃高了,锄玉米是最主要的活儿。那一天,我们和梨树沟的社员们在一块玉米地里锄地。大家一字儿排开,躬腰挥着锄头,锄头磕地嚓嚓着,空气单调沉闷,一会儿就有人喊叫“腰疼”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邵,给咱来一段秦腔!便见一中年汉子应声“喀喀”清了清嗓子,亮开喉咙唱了起来:

母亲请坐容儿禀,满腹心事诉娘听。

并非是儿不听老娘命,十多年来儿常念母女之情。

皆因为儿把那志向拿定,和我父三击掌永不回城……

这汉子嗓门儿清亮,有板有眼地唱着,一点也不亚于戏台上的专业演员。优美的唱腔,古老的戏文,提起了人们的精神,空气不沉闷了,也没人喊叫腰疼了。

后来的劳动中,我发现只要老邵在场,或唱戏或吼乱弹或说笑话总有他的节目。偏远的山村,一年半载才有电影队来放一场露天电影,除了劳苦耕作,几乎没啥娱乐活动。老邵无疑给大家带来了些许欢乐。可是老邵自己的生活却过得很狼狈。他常年穿的是没有纽绊的破衣烂衫,冬天的棉袄也没纽绊,腰里绑一截麻绳捆紧摭风挡寒。裤子的膝盖处屁股处窟窿眼睛,裤腿处豁豁牙牙,破烂不堪。原来他是一个没有婆娘的鳏夫!

梨树沟二十几户人家邵白两大姓两个家族,邵姓户数还要多些,人口最多,也就势力最大。村人们沿袭旧日习惯,除了平辈之间称名道姓外,一律按辈分称呼。在姓前加一“老”字,老王老张的称呼是新社会才兴起的,而且只用于对外来人和国家干部,比如说没有书记主任之类官衔的一般干部来了,村人便招呼:老王(老某)来了?邵俊福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按辈分,村里大多数人都该叫他‘叔’、‘爷’……可为啥把他那么生分外道地呼为“老邵”呢?我疑惑地问。几个婆娘便七嘴八舌地给我道起了老邵的根根底底。

刚解放,成立农会,土地改革那会儿,邵俊福二十啷当岁,正是一个精干小伙子。他能说会道,脑瓜子机灵,上得了台面,是村里的个人物。一次开会,上面派来的干部动员大家发言。庄稼汉们个个闭嘴噤声,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冷了场子气得一个本地出身的干部骂道:“光会没爷(神)处发光,这会儿就都驴给把嘴踢了。”话音一落,邵俊福唰地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发开了言,尽管胡拉八扯,乱说一气,却也受到了干部们的表扬鼓励。从此后,大会小会,邵俊福总能发个言说几句,他的胆子便越来越大,说话也渐渐摸到了门道,能说到点子上了。不久,他被发展为积极分子,再不久,他被吸收为脱产干部。脱产干部就是国家干部,虽然不老,就被“老邵老邵”地喊开了。这期间,他在夜校里识了一些字,白天再用那识的几个字半通不通地读文件,读报纸,两年下来,居然有了小学毕业生都不及的文化程度。当时的农村,本地人,出身好又识文断字的是凤毛麟角,稀罕得很。他于是就青云直上,做到了柳林区的区委书记。一个区委书记管着三个公社的事,在农村人的眼里,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官了,方圆七八十里,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就有了羡慕的、恭敬的脸色,就有了讨好的话语。邵俊福官做大了,人们尊抬了,就得意忘形了,抖起来了。到乡里村里检查工作,经常骑着匹高头大马,让通讯员鞍前马后跟随着,像解放前的大将军似的。渐渐,他丢失了根本,忘记了农人的艰难困苦,像山大王一样骄傲蛮横起来,走到哪里训人骂人到哪里,不驯顺的就给捆起来。搞浮夸喊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那时节,他飞扬跋扈到了极点,不尊重事实到了极点,哪个队长虚报浮夸,他拍巴掌鼓励;哪个队长说实话,他则日娘捣老子粗野地骂。一次“报产量放卫星“会上,有一队长说:我们队明年小麦亩产要达双万斤。另一队长反驳:胡吹啥哩,把麦籽儿装满口袋,一口袋挨一口袋地摆在一亩地里,也摆不下双万斤。

“就是的,咱这里的薄山地,风调雨顺最好的年成,挣死牛亩产个百十斤就了不起了。”再一队长又说了实话。

实话开了头,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说开了大实话。眼看着本区的“卫星”放不成了,邵俊福急了眼,盯住第一个说实话的队长就骂起来:“我把你个狗日的破坏分子,你敢对抗‘大跃进’!拿绳来,把这狗日的给捆了!”

一声令下,通讯员拿来了绳子,邵俊福亲自动手,髁膝盖往那队长背上一顶,像捆柴草一样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找来抽牛的鞭子就狠狠地抽打起来,直打得那队长哀叫连天。

此后,他就经常带着根绳子,不论是组织开会还是到村队检查督促工作。动不动就捆人绑人,打人斗人。

后来,情势一变,又整治蛮横作风,“集训、特训”打过人逼过人的干部,邵俊福被“特训”了三个月,罢了官削为平民百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邵俊福自己也难免就显出落魄的架势来,不尴不尬蔫蔫苶苶地。乡亲们想起他当干部时的“烧料子”样子,明里暗里免不了也说些带刺儿的话,以前称书记现在怎么称呼呢?叫“书记”显然是揭他的伤疤臊他的皮,按族里的辈分称呼,亲近早失,人们一下子又转不过弯来,于是就按他刚当脱产干部时的叫法“老邵、老邵”地叫起来。“老邵”受不下这窝憋气,脖子一梗上了新疆。在新疆混了五、六年,没混出个名堂又回来了。这一回来才安分了,人也皮实了,大家“老邵老邵“地喊他,他也认了。

为啥到现在还是单身?难道他不曾娶媳妇成家?

“咋没?他有过一个很不错的媳妇来。”白家阿姨眉眼一挑说。

原来,小时候家里就给他订了娃娃亲。这女子缠过足,闹解放时放了,成了个半大的“解放脚”。成亲不久,邵俊福就成了积极分子而后又是脱产干部,媳妇便被他“嫌弹”开了,嫌人家的“解放脚”难看,嫌人家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其实这媳妇既能干又贤惠,男人嫌她她也不反驳没怨言,越发周周到到地理家侍奉男人。邵俊福经常上县里学习开会,晚上临睡前说一声:明日我上县里去。媳妇就点上油灯给他做麻鞋,第二天早上眼一睁,炕头上就端端正正放着一双新麻鞋。这麻鞋穿上上路,轻便、舒坦、“紧成”。新布鞋夹脚,草鞋又不雅观,唯有这麻鞋既不夹脚又好看,这地区的人最爱穿它,当干部的也常穿了它走路。麻鞋做起来也不容易:把一斤麻丝分成几股,一股编成辫盘成鞋底再纳结实。一股拧成粗绳做“鞋鼻梁”、“鞋后跟”。一股要拧成细如白线的细绳做鞋帮子。把各样绳子拧好,做底子,栽鼻梁后跟,栽帮子,然后刷浆上楦。工序一道道,费功夫不少。一般女人做一双得两天时间,能干的邵俊福媳妇一夜就能做成一双,还做得既结实又好看。她是个不善言谈但心里好强的女人,男人上县里她要把他打扮得体体面面。

“狗日的邵俊福把福神爷用脚踢哩!那么能干对他那么好的媳妇他硬是闹离婚把人家休回去了。那时节有个时兴的顺口溜:革命成了功,一人一个女学生。邵俊福妄想着娶个女学生哩,谁知他福薄命浅,官做了没几天就拉倒了,结果女学生没娶上,“乡棒”婆娘也没了。一头了抹担,一头子挑担,把狗日的给耽闪下了。活该!“白家阿婆忿忿地说。

“一直就再没找?”

“据他自己‘卖派’,他在新疆乌鲁木齐一家纺织厂当工人时,和一个哈萨克姑娘谈上了对象,姑娘家里人不同意,没成。回来后又穷得‘精球打得冷炕响’哩,他又懒,两间房破烂得不成样子,房顶﹑四面墙上到处是裂缝窟窿,晚上躺在炕上能数天上的星星,一个大男人也不说收拾收拾,谁跟他?他就这样一直打光棍混下来了。“

“好在他有个喜好,从年青时就爱看戏,唱戏,记性又好,记下了不少戏文唱词,烦闷时喊上两句乱弹,吼上一段秦腔,心里的憋闷也就消散了。

“当然也有他泼烦了自己给自己发脾气的时候。一次他烧火做饭,柴太湿了,生了半天火火就是不着,屋里装满了烟,熏得他只是个抹眼泪。气上来说不吃饭了,一把提起锅就撂到了门外边,把好好的一口锅给拌成了四牙子。过后哩?过后死不了还是得吃饭,还是得设法弄钱买锅。

“他没有长久活人的打算,常说:今晚把这鞋脱了,谁知明儿早上还能不能起来穿哩。因此,他就‘有了一顿,没了扛棍。’夏收后分上一点麦子,便顿顿长面擀上,油泼辣子调上美美地吃。腊月三十正月初一别人吃好吃的的时候,他却只能吃玉米面洋芋糁饭。农人家别的没有,柴禾谁家没个三堆两垛的。他连这个也没,冬里闲时不去砍,不去背,背一捆烧几天,眼看着下顿就没烧的了才往山上走,咋能不经常烧湿柴?

“唉,老邵是没活人的心劲了。”心慈面善的邵三婆说。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不由得对老邵的言行举止格外留神。看来,老邵果然是一个不同于一般庄农人的人。他除了爱唱,还爱听‘古今’、讲‘古今’,“三国”、“西游”、“水浒”讲起来他头头是道,正如队上一个人说的,他“一肚子两肋巴”都是‘古今’。

夏收割麦子是最忙最累最紧张的时候,这时候队上也就格外开恩,上午下午要烧两大锅米汤送到地里让大家喝。一天,队长邵七斤派老邵去担米汤。老邵去了好大一个子时辰,早过了往日喝汤的时候,还不见他来。人们一个个直起了腰喊口渴,队长一次又一次手搭额头摭挡住阳光往来路上瞧,却总是瞧他不见。队长急了,扔下镰刀寻了过去。直走到半路上一棵大树前,才看见米汤桶子放在路边上,老邵和一个放羊老汉坐在大树下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地演讲着。队长气得大喊:“一地的人都快渴死了,你还在这里胡篇传!”

“先等等,你一地人才有几个?我这里‘火烧连营’八十三万人马都快没了。”老邵戏台子底下揪心,替古人担着忧。

原来这老邵把米汤担到了这里,累了,本想坐大树下歇会儿就走,谁知一和这放羊老汉讲起‘三国’,一进入古人境界把今人就给忘了。

可是,村上队上的事老邵并不是啥心也不操的局外人。他常给书记队长出个主意,提个建议什么的,为此,年轻小伙子娃娃们叫他“参谋长”。

给玉米地上化肥要看天气,估摸着这一半天里有雨下才能上,上得不是时候就要吃大亏:早了,天不下雨,化肥就会把庄稼‘烧死’;晚了,雨下开了就来不及了。给玉米地上化肥不同于给麦子地上,麦子地可以在下雨时由几个人戴上草帽披上雨衣抱上粪斗往地里撒,玉米地则不能,要一棵一棵地上,先刨开玉米苗周围的土,再捏一撮化肥放进去,再盖上土,费工费时,就得在雨前一半天男女老少齐上阵。

玉米正是长个儿需肥料的时节,偏偏好长时间了天不落雨,急得队长喊天骂娘,老天爷仍然是天天光眉亮脸的,一丝儿云彩也不挂。这一天早上起来,老邵东张西望了会儿,就急急地朝队长家走去。进了门就喊:“七斤,今日后晌定有雨哩,快给玉米上化肥走!”

队长七斤出门来抬头望天,见天空仍和往日一样,蓝蓝亮亮,没有黑云,也没有红云。就气不顺地说:“屁!这天气能下雨?”

“快,快喊上大家走!今日后晌不下黑里定下。若不然明日你把我的头割了。”

队长这才疑疑惑惑地吆喝了几声,招呼大家往玉米地里走。

果然,下午大雨骤降,下了几个时辰。化肥在雨水里溶化,玉米苗儿咯嘣嘣往上窜。老邵积几十年的经验有预测天气的本事。

山村里人,说宽厚也宽厚,说苛刻也苛刻,老邵不论给队上做多少好事,出多少力,也没人说他好,也没人愿和他打交道,只有根生常和他在一起。

根生也是个单身汉。是外地人,60年要饭来到梨树沟,说父母饿死了自己是个孤儿。村里有一对老人刚好只一个女儿没儿子,便把他收养下了。根生长大后脾气却不好,动不动就红脖子涨脸地和人争嘴打闹,在家里也常摔碟子打碗,说话不知天高地厚,没大没小。养父养母给他一间草房让他单另过去。他人穷脾气又坏,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村上人于是就瞧不起他,冷落他。只有在老邵这里,他才可以完全放松,诉衷肠道炎凉。老邵给他说一些劝善的‘老人言’。他也听得进去。他尊称他‘邵叔’,两人成了忘年交。冬日早晨,别人都是坐热炕上老婆娃娃围上吃饭,老邵和根生就各人端一碗高摞着老酸菜的糁饭蹲在山墙根阳洼暖暖里晒太阳吃,扯几句没处说没处道的心里话。村里人对此也是嗤之以鼻:

“马五访冯彦,‘差火’访‘争山’,‘二百五’就只有和‘半吊子’‘对敬’了。”

唉,质朴而刻薄的乡亲们哪!

老邵他不管人们怎么蔑视他,他仍是那么爱说爱唱,不是大声地可嗓子喊乱弹给大家取乐,就是哼哼唧唧唱小曲解自己的心烦。收工回家的路上,别人急急忙忙往回赶,他却时常或荷锄或挑担,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哼唱着凄凉悲怆的调子:

正月十五锣鼓响,思想起贤妻我好不惭伤。

二月二来龙抬头,我伤心掉泪把头低下。

三月里来三清明,光棍汉也要上坟茔。

四月里来换单衣,手提上旧袄我想起了你。

五月里来五端阳,家家户户饮雄黄。人人都把雄黄饮,光棍汉我哭妻泪淋淋。

六月里来热难当,家家户户晒衣裳。我手托旧衣细端详,好似钢刀刺心肠。

七月里来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神仙都有个思凡意,光棍汉我怎能不想我的妻。

……

阅遍世事,老邵这才明白,当年他是把一块金子当土疙瘩扔弃了。这怎不叫他痛彻心脾,悔断肝肠?在孤寂的日子里,前妻的点点滴滴都是他记忆里的珍珠。

这年的腊月,我们收拾准备回城过春节,母亲来信说,城里火柴洗衣粉紧缺,乡下商店里若有就买点回去。这天,我到公社门市部去买,果然有,就买了一包火柴两包洗衣粉和一些零碎东西,付钱时发现还缺三角钱,我正为难,身后忽有一人说:给,这是三毛钱,我给你垫上。我转过身去,看是老邵,便边接钱边感激地说:等过了春节回来,我就还你。

“小事,不忙不忙。”老邵说。

谁知这三角钱我再也没能还给他。

过罢春节元宵,我们又返回队上。一连几天都没见老邵的影子,我向村人打听。村人平平淡淡地说:“他见阎王去了。”

“啥?老邵死了?”

“死了。”

“腊月里还好好地,咋这么几天就死了?”

“活得不耐烦了,自家寻了死了。”村人仍然平平淡淡地说。

农历年春节,是山乡里人最隆重的节日。说是穷一年也不能穷这三天,初一初二初三三天里必须好吃好喝好穿好戴。过年时人们也格外慈悲善良,慷慨大方,都能惜贫怜苦,周济不如自己的人。腊月三十日,邵姓本家几乎家家都给老邵送去了些好吃的。初一日大拜年,日头老高了,老邵房里还静悄悄的。有人推门进去,吓得大喊一声退了出来。原来老邵用一根细绳子挂在炕前窗子上方的木橛子上把自己勒死了。

“我还欠他三角钱哩,这就没法还了。”我不无难过地说。

“你去买三角钱的纸,烧在他坟上,就是还了。”一个老人说。

白柱儿

一轮秋月当空照着,象是专为农人干活挂的一个灯笼。当院里一截木头墩子上坐着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几根当地人称为“兔儿条”的柔软细长的荆条子在他手里上下翻舞,象是舞女手中的绿绸在飘袅。这少年是在编篓儿,一只带盖儿的“罐罐篓儿”。

这地方沟沟洼洼里,坡坡坎坎上到处都长这兔儿条。兔儿条柔韧如皮绳,任脸弯来扭去曲上几十圈,它也不断。从根到梢粗细均匀,长可五六尺,最粗不过一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人便把这兔儿条割来编筐织笼。大号粗拙的肩挑送粪,供做农活用;小号细巧的手提臂挎,上集市盛鸡蛋,串亲戚盛礼品,挂厨房里装馍馍,放堂屋里箱盖上装物什。修囤造耱,盛粮食平地土,哪儿都用得着。秋冬里刁空儿编上几双几对,自个儿用的够了,避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悄悄拿上一些上集市卖了,换些油盐来。这兔儿条是山里人的半个生活来源啊。

少年名叫白柱儿,是我们房东的儿子。我们插队刚到这队上,书记队长安排我们暂住白柱儿家的三间西房里。山沟里不乏灵秀人物,这白柱儿长得细眉小嘴,非常清秀不说,还十分的心灵手巧。看大人们做啥,他在旁稍瞧一会,或稍经点拨,便会了。再经他的手造一个出来,总是于造型上别出心裁,可以说是属于发明创造了。小小年纪就已学来百艺在身,不是神童也是非凡人才。夏收时他抽几根未经石磙子碾压的麦杆,便可在地头场畔歇缓的当儿给小伙伴们各人编一个式样各异的蚂蚱笼儿,或者把这麦杆带回家,抽工夫编一顶二细草帽子,烈日时遮阳,雨天时挡雨。农人们常年不离草帽儿。

我们初来乍到,厨房里缺的是筐呀篓的。白柱儿要给我们编盛馍的篓儿。篓儿编好送来,我们几个争着提过这还散发着山野里植物特有的清香的罐罐篓儿欣赏把玩。只见它像花篮,像宫灯,细看它的内内外外,荆条儿排列得非常细密,根本找不见一根与一根的接头处,天衣无缝,浑如一根编成。简直精美绝伦,完全可以摆在工艺品商店的橱柜里!

按说,白柱儿这般伶俐能干的人,该有个较好的生活运道吧?可事情偏不是这样。

冬日里的一晚,村上放电影。山村里娱乐少,三几个月才有一次电影队进村,人们便像过节日般兴奋,队上早早地就停下了修梯田,让回家吃晚饭看电影。我们也便去了。露天场子上坐满了人,除了本村本队的,还有邻近几个村的。这晚正是农历10月中旬,月儿也早早地挂上了中天,场子上银亮银亮。

电影还没开映,放映员还在接受队上的盛情款待。坐在前头的几个半大小子先是你推我搡,嬉笑逗闹,后来尽扭头朝后边看,看一阵,交头接耳地叽叽喳喳一阵,看一阵,叽叽喳喳一阵……这扭头看和叽叽喳喳就象一滴墨水滴到了一张白纸上,迅速地洇开到全场子。人们几乎都在扭头向后看和叽叽喳喳了。这是咋了?今晚这场子上有啥新闻人物?我也好奇地边朝后看边竖尖耳朵听近在身旁的人的议论:“看!那是白柱子的媳妇。你看她那样子,肚子那么大了,还没羞没臊的咧嘴笑哩!”

“肚子大了好么,这一来娘家把人送来,白柱儿家不花几礼就添人进口,媳妇有了,娃娃也有了,还不好么?”

“嘿嘿嘿

原来这样!

因为关系到和我们熟识了的白柱子,我便朝那女子多看了几眼。虽然月光明亮,毕竟比不得白日里,又有一定的距离,眉眼看不甚清。刺人眼泪的是她的身形样子降姿态:她身着一件碎花对襟小棉袄,怕是身上虱子咬着痒痒了,右手从衣襟下伸进去搔着,便把那衣襟掀了起来,露出了圆鼓鼓的大肚皮。小伙子们已经在朝她大声哄笑了,她还浑然不觉,没说赶紧把手拿出把衣襟弄下来,还傻乎乎地仍让它亮着,还傻乎乎地呲嘴笑着。看来这女子是个苕子、傻子、瓜娃子,至少也是个智力不够健全的人。我心里一沉,为白柱子叫屈:那么优秀的人竞然给配了这么痴傻的一个人!命运就这么戏弄人么?我再四处张望,搜寻白柱儿的踪影,全场角角落落扫遍,没有白柱儿。

山村里人大多早婚。白柱儿几年前就订下了这门亲,是邻村曹家庄的。当时白柱儿的爹娘见过这女子。只见她长得憨憨胖胖,脸盘子大大的,脸蛋子红突突的,模样也还周正。至于智力,山乡晨人嘛,也就不在乎,不加过问。娶个媳妇,只要手脚下齐全,出门能干活,进门能做饭,上炕能生娃娃就行了。谁知这女子越长越傻,辨不来瞎子,辨不清是非,被村上一个二流子一引诱,就把娃娃怀上了。肚子大了,显露出来了,娘家人才知觉。遇上丢人现眼的事,娘家嘴短说不起话,只得自认倒霉,免掉几百元的彩礼和迎娶仪式,赶忙协商把人送过来完事。白柱儿爹娘也是穷怕了,觉得省掉几百元礼钱,白捡一个媳妇也不是吃亏事,就应承下了。

自打媳妇进了门,白柱儿出门进门都阴着个脸,人堆伙里他不去,活泼泼的一个小伙子一下子就成了霜打了的蔫黄瓜。

腊月十几的一天晚上,半夜里我被一阵惨叫声惊醒。我推了推身边的李玉琴,说:“你听,谁在叫唤?”

我俩屏气细听,这声音是从对面白柱儿媳妇住的西屋里传出的。“白柱儿媳妇要生娃娃了。”我俩同时说。

这惨叫断断续续,一阵紧似一阵。北屋、西屋门开门合,吱呀作响,脚步声细碎杂沓,想是白柱儿的娘。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上工走时,西屋里还在一阵一阵地喊叫呻唤。

中午,我们从伙房吃罢饭过来,碰见一匹小驴驮着一个小脚女人由白柱儿的爸牵着进了院门。白柱儿的娘惨白着脸从西屋迎了出来,接那小脚女人进去。

在院里碰见白柱儿的妹妹秀儿,我低声问:“咋了,还没生下?”

“嗯,还没,这不把老娘婆接来了。”秀儿阴沉着脸噘着嘴说。这里人把接生婆叫老娘婆。

下午修梯田,人们边干活边议论着白柱儿媳妇生娃的事。说本来乡村里女人身子贱,生养娃娃是很平常的事,一般都不叫老娘婆,肚子痛一阵自己就生下了。有的干着活觉得不对劲,跑回家去裤腿子一抖,娃娃已经出来了。有的女人一年生一个,接连生八九个,都像捏杏核儿一样,卟哧一个,卟哧一个。这白柱儿媳妇,人贱肚子还金贵,从昨天下午开始喊叫肚子痛,叫了一天一夜了还没生下!无奈只得去邻村接那老娘婆。白柱儿犟板筋根本不去,只得他爸去了。“老娘婆来了,不知给生下了没?”

“进门两个月就生娃娃,羞死她先人哩。”快嘴的虎生女人说。

“唉,这都是命里的定数。寡妇生娃是没养了(完)着,女子生娃是开怀的早着。”老成厚道的碎牛娘说出了老辈人传下来的俗语。

“是哩是哩,一个女人人一辈子生几个娃,啥时开怀,啥时收尾,老天爷是早给你定好的。”福成老汉手拄铁锨一脸严肃地说。

“说人不到笑人到,三年遇一个打嘴报。都是生儿育女的,可不敢说嘴笑话人家。”邵三婆说。

人们肃然起来,转移话题不再胡说乱讲了。

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庄农汉人的宽容和厚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么严重的问题,被他们调侃般的两句话就归结成了命定。

晚上回屋住宿,没想到西屋里娃娃还没生下!瘮人的嘶叫声夹杂着老娘婆“使劲!使劲!”的命令声,叫人心惊胆颤!我们年轻人瞌睡多,何况毕竟劳动了一天,累了,这声音从昨晚到今晚,我们也麻木了。不久,我们便沉沉入睡。一觉醒来,喊叫还在继续,不过声音已经嘶哑、低沉、有气无力。我们再次入睡。第二天早上,再没听见那叫声,想是娃娃生下了。

在地里,劳动了一阵,碎嘴婆娘们忍不住又说开了这事。说白柱儿媳妇这胎娃是横生,老娘婆给压肚子、按后腰折腾到半夜里,娃娃的手先出来了。没办法,老娘婆便手掏一阵,剪子绞一阵,生生把个娃娃大卸八件给取出来了。白柱儿媳妇的命算是保住了,身底下却被撕扯得成了血肉串串,尿泡也被挖抓烂了。

“夜里个(昨天)白柱儿你猜做啥去了?“虎生女人神神秘秘地说,“他到对面那山圪垴里哭去了。我爸放牛路过看到了,说娃娃哭得伤心啊,狼嚎一样,吼着吼着哭。”

此后,这媳妇卧炕几个月,尿泡烂了,小便失禁。

出于礼节,一天,我和李玉琴进西屋去看她。一进屋,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窒人气息。她半壅着脏兮兮的破被子靠墙坐着。我俩强忍着站在炕边说了几句问候和安慰的话,就逃也似的出来了。这一次我才看清了她的模样:是山里人中少见白净大圆脸,模样的确不错。只是眼神有点呆痴,说话半张着嘴口齿不清,头生硬地一晃一晃,活像正月元宵闹社火的大头娃娃。

白柱儿变了,昔日随和的少年成了凶神恶煞,整日阴沉着脸,和谁也不搭理,见了往日伙伴,上眼皮耷拉下来就冷冷地走开,见了村里的爷们叔们大娘婶子乃至我们都好象气恨恨的,逼退着所有同情的目光,企图安抚的话语。“象是谁把他的生馍馍掰烂了。”村人们说。

一天,白柱儿不在场,白书记对他爸说:“娃娃的病要给看哩,拉账欠债,砸锅卖铁也得给看,娃娃年轻,日子长着哩。”

白柱儿爸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一脸的阴霾晦气。抽完一锅烟,才闷声闷气地说:“我就想给看哩,咋不想看?只是得几百块钱,钱从哪里来?我的那锅那铁能值几个钱?”

白三老叔接言:“借嘛!粜粮食嘛!就权当是娶她花的礼钱。世上没有便宜的事,该花的迟早得花,老天爷不会超饶你的。”

粜掉了一部分口粮,白书记又给帮着东凑西借了些,白柱儿媳妇被送到了医院。县医院说治不了,又上地区医院。最后好了没?没得知道,因为没等到她回来,我们就离开了那个村子。

这年夏天,麦垛子上的麦秸秆儿任它银白锃亮熠熠闪光显示着它成才的能耐和愿望,最终还是被碾压得没了筋骨成了廉价的草,没得经白柱儿的手变成精巧的蚂蚱笼儿供人赏玩,变成漂亮的二细草帽上人的头顶。

我设想着白柱儿后来的生活图景:

媳妇病好了。白柱儿和她过起了一般农人家两口子的那种日子。他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用那创造美的心境和灵巧的双手一件件地编织着有用而且好看的物品。

媳妇病没好。或者尽管好了,白柱儿仍没有好脸色、好声气,他再没振作起来,再没心思编织什么。对媳妇仍不好,两人形同陌路地在一个房檐下,或者白柱儿干脆跟她离了婚。

或许是前者,因为山村里穷苦,生计问题是首要问题,每日为生计煎熬愁肠奔波忙碌的农人,还能再思谋要求个别的什么?

或许是后者,因为人毕竟是个怪物,还有个“心劲”问题,“心劲”是人的筋骨,没了心劲,没了筋骨的人你还指望他能干出什么来?

但愿是前者,但愿白柱儿编织着美丽的生活!

兔娃子、连翘和苏山

兔娃子是个女人。她叫兔娃子,长得也的确像只白兔子:长长的个子长长的脸,白白净净、俏眉俏眼的。她长得俊俏性子还活泛,见人未曾开言先含笑。嘴也甜,“能把树上的鸟儿说下架来。”村里人这样说她。

一天,我们正在做饭,擀好切好了面等水开了下。兔娃子进来了,她先是和我们暄了几句,就来看我们做饭,看见案板上的细面,便惊惊乍乍地喊:唉哟,没想到你们念书人还这么会做饭,切的这面真像是一窝丝!我也只能切韭叶面呀!惊惊乍乍一番后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夸张地唉唉哟哟赞美几句,说一些让人受听的话。薄嘴唇儿,亮声调儿。

说笑一阵,临走时,她邀我们有空了去她家里玩。那么热情又活泼的一个人,当然给了我们好感,也给了我们探究她的生活的好奇心。一天午饭后,我和李玉琴去了她家。俗话说:进了门,四眼灵,先看屋里后看人。意思是说,你看了屋里,就可知道这家的女主人是个咋样的人,麻利不麻利,善不善理家。我进门把她家扫了一眼,心里就油然升起一股对她的钦佩之情。只见炕上的的被褥枕头干干净净,叠放得四棱上线;箱柜桌椅板凳和别的农人家的一样,是原本的,没上漆,但却被她擦拭得亮可鉴人;小东西小物件归置得都不得是地方;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很是清爽。看来她不仅人儿俏,嘴儿巧,还十分勤快、能干、好强,真是一个农村里不多见的人物!

我不懂,有了这么一个妻子的苏山,为什么还要和别的女人相好?我还不懂,兔娃子为什么对丈夫的和别人相好持宽容甚至是纵容的态度?

我们是十月份到这队上的,眨眼间便到了冬里。冬里农民们也闲不下,得修梯田,得拾掇粪肥。一天,雪花儿象冬天的人们干活一样,有一搭没一搭懒懒散散地飘洒着,人们挤在牛圈里出着牛粪。牛粪的呛人味儿也阻止不了年轻人的打逗笑闹,粗野话牛圈里飘荡,粗野动作不避男女老少。

连翘也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年轻女子,脸蛋儿特别红艳,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许是她自小就养成了野性子,也许是她嫁的男人太老实宽容,她说话行事不像别的农村女子那么拘谨腼腆。她洒脱得很,小伙子们爱和她说笑,她也专爱往小伙子堆里凑。我们认识了兔娃子后,就听人们背地里说,兔娃子的男人苏山和连翘如何如何。这一天,牛圈里小伙子们专拿连翘和苏山逗乐子。我正往筐里铲着牛粪,忽听背后嬉笑声骤然间非常热闹。扭头看去,只见几个年轻人在牛槽前挤压成了一团,里面裹着连翘,起先是你推我搡地把连翘往苏山身上推搡,后来便有两三个人把连翘悬空里架起丢按到了牛槽里,另两三个人又把苏山架起按到了连翘身上。平日里嘻嘻哈哈不恼不怒的连翘这会儿可真动了怒变了脸,边日娘捣老子地骂着边往起挣扎。起头惹事的山娃这才嘻皮赖脸地解嘲说:“看你怪开通的,咋这么不经耍?不耍不笑不热闹,耍耍笑笑越活越年少嘛。”

看着这情景,女人们疯笑着,有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有笑得岔了气的……兔娃子也在场,只见她撇嘴卟哧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挑起一担粪向牛圈外走去,似乎苏山并不是她的男人,只是一个同村人而已。

似乎是事情揭明了,他俩也索兴不管不顾了;也可能是众人的调笑反倒给出他们的爱恋之火苗浇了油,炽热的火焰烧得他们顾不得许多了……反正后来的日子,他俩更亲密了,几乎每日都可看见他俩形影相随着,送粪,并肩儿挑担亦步亦趋;上下工,并肩儿走路大声说笑小声唧咕……

山里人,说他们封建是够封建的,说他们的开通又蛮开通。没听说哪一对夫妻是自由恋爱结成的,却允许婚后的男女和别人相好。

山里的五月是最美的时节,四山四野沟畔田地里到处都不得旺生生的。麦田是深翠的海,在微风中泛着碧绿的浪;玉米一人高了,像著绿装的胖胖娃娃;野洼里青草萋萋,各色各样的野花儿点缀其间……花儿、草儿、庄稼苗儿散发出的清香味儿诱得你只是想吸鼻子深呼吸。这时候,麦子籽粒儿饱满了却还没有黄,将熟未熟。玉米正在拔苗窜长,农人们得抓紧时间把玉米锄过一遍,割开麦就顾不上它了。这一天,全队六七十个劳力集中在一大块玉米地里,弯腰挥锄,每人揽四五行突击给玉米除草松土。队长发话让强弱劳力搭配,插开相帮着往前锄。这样,大多就是夫妻、父女、母子相挨着相帮着,或者是虽非一家却关系较好的相连搭帮。连翘和苏山就像是这群人里根本不存在自己的男人和女人一样,依然紧紧相连,搭在一起边说笑边锄地,兔娃子和连翘的男人只得插在别人旁边锄着。人们看在眼里,不免也就嘀咕开了:

这狗日的苏山太不像话了!

这没成色的连翘也太骚情了!

兔娃子和连翘的男人咋像死人一样?

中间歇缓时,连翘还是和苏山并肩坐在地埂子上,擦汗歇气说悄悄话儿。调皮的山娃凑过去嘻笑着说:

“唉呀连翘,你咋尽缠着人家苏山?”

“咋?眼热了?想叫我缠你,我还看不上哩。”连翘大大咧咧地说,呛得山娃瞠目结舌。

“哗——”一阵讪笑。

连翘和苏山一如既往地形影相随着,各自的男人和女人不制止不闹腾,山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就奈何不了他们。

村里还传说着有关连翘的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村里的一个男子,垂涎于连翘和苏山的热火,把连翘看成了人尽可夫的浪荡女子。他摸准了连翘男人出外不在家的一个晚上,去推连翘的门,推不开就拿来镢头在门槛外挖洞。连翘怒声喝斥,叫他不要胡来赶紧走开。这男子不听还是挖,终于挖开了一个洞,他把手塞进去摸,想摸到顶门杠取掉它。连翘发怒了,竟然拿来一把菜刀,喊着说再不把狗爪子缩回去老娘就剁了!可这人还是不信,还是在摸索着。连翘下手了,朝这手剁了一刀!这人这才痛得缩回流着血的手鼠窜而去。这男子是村里的哪一个?张三李四王麻子?语焉不详。村里人好象大都知道他是谁,但似乎是为了维护他的颜面,便对我们这些外来人只讲故事而隐去了他的名姓。说连翘的这一下既惩治了这个人,又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再没人敢对她心存妄想非礼胡来了。泼辣!厉害!

锄罢玉米割罢麦,为了让大家歇口气,一天晚上,队上请来了电影放映队,在队上仓房门前大场子上放电影。

《智取威虎山》开映了。不一会儿,连翘不看了,她轻悄悄地离开了场子。再过一会儿,苏山也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再过了一会儿,山娃诡诡秘秘地叫上碎牛和来福,捏着手电筒出去了。

第二天,一条新闻传遍了全村:昨晚演电影时,连翘和苏山到沟里一棵大酸梨子树下偷情,被山娃他们当场抓住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种事,人们总是最乐于议论、传说,绘声绘色有滋有味地能说出细节、过程、根根梢梢来,说是苏山和连翘正靠在树干上紧紧相抱着,冷不防电筒亮了,闪出山娃他们三个人来。

山娃他们捉奸,或许也只是戏闹一下而已,他们并没有把他俩扭送公社或队里。

即使这样,他俩也该蔫了吧,该收敛些了吧。可是不!他们的仍像先前一样地形影相随着,使人怀疑被抓之事是否确实。

尤其叫人不解的是兔娃子的态度。她对人们的传言置若罔闻。一天晚饭后,闲着无事,我和李玉琴去兔娃子家串门,想向她讨教做鞋。兔娃子正在纳鞋底,我问给谁的鞋子,她说给公公的。随后灿然一笑,说,苏山的鞋有人做哩。我问谁给做,她回答:连翘呀。边说边绽开一个红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双布鞋一双麻鞋,说,你看这是连翘给做的。又说,还好,有人给做,把我替换下了。说着又是灿然一笑,脸上竟没有丝毫的妒意或怨意,竟像是在说一个和她毫无关联的外人的事。

满银和月娥

“满银,给月娥的饭做好了没?”

“就好,你先去取别家的吧,过会儿来门门口拿。”

来人遂走开了紧闭的满银家门前。满银忙将饭盛进瓦罐,抱在胸前双膝跪着出了屋过了院到了院门跟前,放下饭罐,取开顶门棍,吱呀将门拉开一条缝,轻轻把饭罐塞出门,轻轻地放在门外石阶上,然后闭上门顶上棍再跪回屋里去。每次都是这样,他从不让外人看着他做活。

夏日天忙,雷雨又多,从龙口里抢食,收割很紧张。地里的人中午都不得不能回家,午饭就由一个人回村取,挨家热乎劲户取过饭罐,一挑子挑十几二十罐,担到地里分发给各人吃。这家里做饭的一般都是老年妇人,唯有满银家特殊,是男人满银做饭给地里干活的女人月娥吃。不是满银懒不上地,是因为满银是个残疾人。他没有有两只脚,用膝盖走路,十个手指头也没有,两只手是两个秃桩桩子,他们家就只得男人主内女人主外,满银包揽了做饭洗衣看娃娃等一应家务活,月娥天天出工上地,砍柴背柴挑水,磨炼得比个男人还壮实。

人们纳闷,这满银是咋么做饭,咋么做那么复杂的家务的?凭着他那站不起来的腿,那两只秃桩桩子手?好奇的村人想窥探个究竟却始终不能。村里人家,大白天只要有人在家,都是敞开着院门、敞开着房门的,来人谁都能不敲门直驱长入。满银家不,满银做家务都是闭紧了门,绝不让外人看着做活。只有女人月娥在家时,谁来串门才能看见满银,但也只是闲着不做活的满银。

除了做家务,满银还能挣一份工分,他是队里的会计。记工员把记工本拿给他,队长保管员把收成情况各类粮食斤头数字说给他,他在家里就能做出详详细细、清清楚楚的明细账来。今年总收成多少,工值多少,谁谁家总工分多少该分粮多少,是欠口粮款还是能分几个钱,到年底都一五一十清楚明白地公布给大家。满银当会计,一则是山村里识文断字的人不多,满银是村里的秀才,曾经的龙头镇供销社的会计,担当村里的会计胜任有余。二来是山村里人厚道,父老乡亲们照顾他残疾人也好有个事儿做也有几个工分挣。

满银的残疾人不是生来就有的,是二十岁那年落下的。

小时候的满银,不但活蹦乱跳健康灵俐,还聪明得很,从小学念书到中学,语文算术自然地理历史门门功课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家里人看他聪明爱念书,就破天荒地供他一直上完了县城的高中,然后在离梨树沟五十里地的龙头镇供销社找了份工作。满银他是当时梨树沟绝无仅有的一个人物,他打算盘的速度神似的快,无论加减乘除多么复杂的数字,报数人的口音一落,他的结果也就出来了,连龙头镇供销社里的人都十分佩服他。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毛笔字人称深得王羲之神韵。每年回家过年,梨树沟家家门上贴的春联都是他的手笔。谁说山里人笨?满银他是梨树沟人的骄傲。

可是天妒其才啊!满银二十岁,正春风得意时,一场灾难毁了他。

那年腊月三十日,单位放了假,满银要回家了,在镇上遇见两个好友,三人于是进饭馆吃饭。好友相聚,难免喝酒,酒杯端起你敬我劝,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喝多了说着醉话还不忘回家吃年夜饭,三人不一路,醉醺醺你东我西各朝回家的路上走去。龙头镇到梨树沟要翻过一座大山走五十里路,这天还下着大雪,鹅毛雪片纷纷扬扬,世界甚是冷清。若是往日,五十里路,一个腿脚健壮的二十岁小伙子三四个钟头也就到了。可这日,酒喝多了,头重脚轻的满银东倒西歪地走,开始倒也可以,走到半山上醉劲来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看着这银白的世界,也不知道了时间的迟早,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黑时光,才走到山顶上,稀里糊涂倒头就睡在了积有一尺深的雪地里。天黑了,不见满银回来,家里人好不焦急。中午就有从龙头镇回来的村里人捎话说,满银放假了,今天下午到家。为什么这般时候还不见人影?山上狼虫豺狗子经常出没,天又下着大雪。越想越怕,满银爸叫上本家的三个壮汉,提着棍子绳子(说是见了狼甩绳子会吓退它)打着手电筒朝龙头镇的路上找去。到山顶找见了睡在雪地里已经冻僵的满银,几个人慌慌地连抬带扛把他弄回了家。家里人暖热满银心切,就烧热了火炕把他安置在烫烫的炕上,给盖了几层被,还架起了一笼炭火放在炕前脚地上,身前身后身上身下让热火猛攻。殊不知冻僵了的人本应该给他慢慢加热,让他慢慢解冻。这一下猛热坏了事,酥醒后的满银的脚、手指头脱落了,成了残疾人,再也不能出门上班做事了。

残疾了的满银捶着头捶着胸脯狼一样的吼着哭:谁叫你们把我弄回家?让我冻死在山上算了,冻死算了啊!娘老子更是悔断了肠子:当时怎么就急昏了头,用热火攻那冻僵了的身?

满银跌绊着要寻死,无奈家人看得紧,当他取刀弄杖撞墙撞地时,总有七手八脚按住他,叫他死也死不了。

山村里人一般都订亲早,满银也是。12岁那年,父母就作主给他订下了梨树沟门村10岁的月娥。本来按虚岁前两年都可以具体来说登记结婚了,两家的大人张罗着要给他们成亲,满银说刚工作不急不急,月娥就还没娶过来。满银出了事,月娥的父母和满银家人一样着急心疼,三天两头过来看望、好话安慰。这一日,月娥爸又来了,看过满银,两亲家在满银爸的屋子里商量娃们的事。

“成了这个样子,给谁谁都想寻死。为今之计,只有让月娥嫁过来,让满银身边有个人,牵绊着他,看顾着他,叫他有点活人的欢乐,才能慢慢淡了他寻死的心。”月娥爸说。

“不成不成,明摆着满银一辈子成了人的累赘,咋能再害月娥,累赘她一辈子。这几天我一直思谋着要给你们给个话,让娃另找人家去,别耽误了她。”满银爸说。

“亲家,你咋说这话?人生在世,接辈传辈,讲究个仁义礼智信。满银英英耀耀的时候是我们的女婿,他缺胳膊少腿了,还是我们的女婿。丢下他另找人家,你把我们看成啥人了?我们做不出那样的事。快不要胡说了,就商量定日子给他们成亲吧。”

“娶月娥过来,给满银一个全乎人的日子,这当然好得很,只是这太委屈月娥了,枉亏月娥了。“

“说啥委屈枉亏的,这是她的命。人的命天注定。”

吹吹打打月娥嫁过来了。月娥是个贤女子,她不嫌弃满银没手脚,怜惜地温柔地体贴着他,两人像正常的小夫妻一样过着新婚日子。贤慧的妻子打消了满银的自卑绝望,牵引着他向着活下去路上走去。队上又送来了账本,让他当会计。性强的满银用没有指尖的秃手练习写字打算盘,他咬着牙狠劲地练,终于能够自如地用笔用算盘了,队上的账目让他打理得一清二楚。他又学着做家里的活儿,父母妻子下地去了,他关紧门跪进厨房做饭,够不着锅台案板,挪来小板凳垫在膝盖下。刚开始做这些,挣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滴,他咬牙坚持,他绝不能就此当个废人让人伺候着活!慢慢地,他学会了料理家务,家人收工回来,就吃热腾腾现成的饭,一家人的日子和正常人家没啥两样。

婚后一年,月娥生了个胖小子,满银就更有活干了,做饭洗衣抱娃娃,再加上给队上做账,满银的日子很充实。接下来的几年里,月娥又生了第二胎一个女娃,第三胎又一个男娃。这期间,满银学会了拈针缝缝连连缝衣做针线。于是,庄农人家的活计和会计的账本算盘填满了满银的日子。

我们在梨树沟的时节,满银的爸妈已经去世。满银因为从不出门,我们只是听人们叙说了他的传奇事迹,却始终未曾谋面一见。一个自卑又自尊得把自己紧闭在屋里的人,你总不能特意上门去瞧他吧?因此也就只能想像着这个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的人的形象和生活细节。月娥常在一起劳动,当然就不难看见。听说了她的事儿,我由衷地钦佩这个女丈夫似的人物,就多注意了她两眼。

真真的“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单看外表,月娥她绝不具备担道义的铁肩。她窄背窄肩,瘦俏苗条,五官端正而小巧。看着她,叫人想起弱不禁风的林黛玉,真担心一个农村家庭挣工挑水打柴磨面等等那么繁重的活儿会压垮了她。柔弱的身子里是一颗刚强的心,真难为了她。她性格倒是开朗,和人们在一起,该说时她说,该笑时她笑,豁豁亮亮的,一点也不因苦难深重而愁眉苦脸。

听人们说,五月五的露水浸润了的头发又黑又亮,五月五的艾蒿能治百病,五月五的柳枝能驱邪。端午节那天,天麻麻亮,我和李玉琴就起床了,兴冲冲地朝村外山野里走去。远远瞧见村畔大石磨前有人抱着磨棍转着圈儿在磨着什么。走近前去,见是月娥,我们便上前搭话:哟,早啊,月娥,磨些啥?再仔细看磨扇上,是切碎晒干了的干酸梨子,这只有饥荒年间才吃的东西,看来她家是口粮不够了。月娥稍有点难为情地说:娃娃们大了,能吃,磨些这个掺些杂粮做成炒面又充饥荒又好吃,酸酸甜甜的,不信等我做好了给你们些尝尝!哪一天来我们家尝啊!

“好,我们去尝。”我们随口应承。

“让人是个礼,锅里没有下上米。”或许这只是礼数上的客气话,村里人这样的邀请时常有,双方都是有口无心,说过就了。但是有一天,我俩突发奇想:何不真到她家一访!不为尝酸梨子炒面,为的是看看这家人的生活状况,同时还天真地书生意气地想抚慰抚慰这对苦人儿。

这一天晚饭后,我俩提着两瓶罐头两袋饼干,来到了满银家门前。像人们说的一样,大门果然关得紧紧的。敲了敲,有狗汪汪汪地狂吠起来。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有脚步声走来。开门见是我俩,月娥显出惊异神情,显然她没料到我俩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就不能不让人进门,月娥领着我俩边向屋里走去边大声地说着你们可是稀客贵客之类的话,想是在提醒屋里的满银来了陌生人。我俩索兴就先在院子里多逗留一会儿浏览起这院落来:正屋是三间北瓦房,西面有三稍矮些的茅草房和两间茅草棚,茅草棚里是一大垛柴禾、铣锄筐篓等家什;东面菜地里种着一畦韭菜、几垅大葱和一些白菜萝卜葫芦等等;菜地畔还有一棵大杏树。五月里,菜地和杏树上都绿生生的,盎盎然生气勃勃。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环境显得很整洁。说是后院里还养着鸡和猪。我俩边看边赞叹,赞叹间就进了屋子。屋子里满银被窝围裹着脚袖着手端坐在炕的角落里,面容冷峻而凄苦。见我们进来,他抬起低垂着的眼睑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我这才看清他甚是眉清目秀。然后他就又低垂下眼睑默坐着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看来他是很不欢迎我们的贸然造访的。我转移目光瞄了瞄屋子,见中堂里挂着一副张牙舞爪的老虎图,图两边是一副狂草字联,虽然已经发黄很是陈旧却也让人感受到山村里少有的文化气息。中堂下摆放着一张方桌两个椅子,是梨木的,擦拭得油光锃亮。屋子的左面放置着大瓦罐、大木箱之类的家俱,简朴而整洁。月娥倒了两杯水给我俩说了几句话就说要去厨房给我们取炒面吃。我俩连忙拉住她说别忙了刚吃过饱得很吃不下。我问娃娃们呢,月娥说两个儿子拔猪草去了女子在厨房里洗锅哩。果然听见厨房里有刷锅洗碗声。这长时间了,满银始终没搭话,看来残疾使他极度自卑而又极度自尊,他甚至对健康人都怀着敌意了。李玉琴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几次朝向他试图搭讪,他都头不抬眼不睁。无法打开他心灵的窗户,安抚的话也就无从说起,我俩放下礼物离座告辞,月娥客气两句也没多加挽留。

过了几天,月娥送来了一碗酸梨子炒面,说只是让我们尝尝,怕我们不爱吃不敢多拿。我俩当时就尝了尝,有点粗涩,但主味还是酸甜香,不难下咽。另外还送我俩一人一双鞋垫,是她用五彩丝线精工绣制的。一双上绣的是干枝梅,红艳艳的五瓣梅花,一双上绣的是万字不到头。

屁虎儿

一天,公社刘书记和武装干事小王来到梨树沟召集大家开会。队长吆喝着挨家挨户通知,我们也随大家来到了队部。三间大房里,见前面桌子前柴凳上坐着刘书记和小王,村支书白生福和生产队长邵七斤陪坐两旁。看人到的差不多了,白书记说了两句欢迎辞,领着大家拍巴掌表示了欢迎,就宣布开会,宣布刘书记讲话。刘书记清清嗓子先背毛主[xi]语录:毛主[xi]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然后开讲,从“全国形势大好一派大好非常好”讲起,又是省里县里公社里的形势同样都是大好,然后是我们公社阶级斗争的新情况新动向,新情况总体上仍然是一派大好,但是,一小撮阶级敌人也时时刻刻不忘搞破坏,妄图变天复辟。比如赵家湾的一个地主分子耕地对牛使坏,把牛抽了两鞭子,牛死了;王家塄上的一个富农分子说反动话等等,大家都要提高警惕……

“说了啥反动话?”山娃插嘴问道。

“反动话不宜扩散,反正是对早请示晚汇报不满的话。”刘书记回答。

“崩——”白虎儿屁股一抬,放出一个响屁。

坐在白虎儿周围的人笑开了,女人们嗤嗤叽叽,男人们嘿嘿哈哈,人群一阵骚动,会场秩序有点乱,大家不那么严肃了。

“谁在下面搞破坏?‘刘书记发怒了。

“不是,不是,没人搞破坏,谁敢搞破坏!是我没夹住,放了个屁,这些人少见多怪,笑屁哩。”白虎儿站起来大咧咧地嬉笑着回答。

全场轰地大笑,秩序大乱。

村支书白生福连忙站起来训斥:“把你个没皮没脸的屁虎儿,你咋这么没成色,放屁也不分个场合看个向道。年轻轻的尻子咋松得老婆娘的一样!大家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屁虎儿的屁多,你们不是没听过,笑个屁哩,真是笑屁哩!”

回头他又对刘书记解释说:“这个人外号叫屁虎儿,平时一直屁多,走路、劳动、开会啥时候都放屁,习惯了,夹不住。”

“这么说这个人肚子里是有病了?肠胃消化不好,该去医院看看了。”刘书记说。既下了台阶,又关心了群众。

然后言归正传:“好了好了,大家都严肃些严肃些……

原来这里的人把屁多的人都叫屁虎儿,白虎儿本名虎儿,屁再一特别多,屁虎儿便成了他的官名。

这个白虎儿啊屁虎儿,我就这样认识了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发现他果然爱放屁,尽放屁,一串一串的,我仿佛看见了他屁股后肥皂泡似的屁串串。“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这屁虎儿的屁因其有响声没臭味,人们还能趁此开怀大笑一阵寻个乐子,也就不惹人讨厌。如果长时间听不见他屁响,大家反而就寂寞了就见怪了。

冬腊月地冻三尺,地硬如铁。上面命令下来,要趁此农闲季节修梯田,今冬要完成多少多少亩的任务。这一天,梨树沟人在一处半山坡上修梯田,大家啃哧啃哧地挖着地,镢头下去就像錾在石头上一样,凿不起几星土。

“屁虎儿,你今日没吃饭吗,咋蔫苶苶的?”白有儿也是个热闹人,他耐不住沉闷。

“噢,屁虎儿今日咋变成秀女儿了,这半天没放屁?”山娃响应。

“崩——”白虎儿屁股一撅,使劲放出一个屁来,惊天动地。

“屁虎儿,你这尻蛋子是炮台吗炸药包,咋一点就响?你看地这么硬,挖不动,干脆你给咱蹲地上放几炮,把冻土炸开!”

“噢!就是的就是的,有这么得劲的工具,咋晓不得利用!”

白有儿山娃他们放下手里的镢头铁锨,抓住白虎儿就往地上按。

“崩——崩——”白虎儿不负众望,果然放了几响。

“唉,没劲张没劲张,地连个缝缝儿也没开。”

“不是咱屁虎儿的屁没劲张,是地冻得太瓷实了。”

“不要闹了不要闹了,快干活!”队长发话。

我离开了那深藏在大山褶褶里的梨树沟,离开了相处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劳累着穷困着却不乏快乐着的庄稼汉人,不识文不断字却智慧而深沉的乡亲们。在那里时我想的是何日能够逃离,离开了又多少回梦见在酸梨子树下捡拾酸梨,梦见梨树沟的众多面相嘈嘈话语……梨树沟是我人生旅途上的一个驿站,我身体里的一脉血流。梨树沟让我认知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让我懂得了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像神话那么神奇美丽,善恶分明。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5-26 12:46:3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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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不错的一组人物小说。
山里人家山里事,
优美恬淡似牧歌。
纯朴厚重的土地,
是他们粘稠的日子;
酸酸甜甜的山梨儿,
如他们五味杂陈的生活。
作品人物形象鲜明,
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2]个
饥渴的骆驼-评论

欢迎烟雨新朋友,继续努力,注意排版。
  【秋蚂蚱 回复】:感谢尊敬的编辑的点评! [2008-5-26 15:37:07]at:2008年05月26日 中午1:18

一叶-轻舟-评论

很有乡土味。at:2008年05月26日 晚上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