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我二零零二年回家时在广州火车站看到的——应该算是公益广告语吧。很大的画面,一进站就看到了,历尽沧桑的母亲站在月台上挥手,旁边就是这句大字标题: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的视线落在画面上,就定住了,应该说,从那一刻起,那景象,那句话就定格在我脑海中了。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依然时常在我脑中浮现,当我醉心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时;当我对家变得麻木时,它就轻轻提醒我:不要忘了,父母在家时时刻刻牵挂着你。
我一直以为我是很孝顺的,父母认为我很孝顺,我的朋友同事们也都认为我是有孝心的。记得刚出来打工时,家里没装电话,我也没有手机,一到广东,我就给家里寄了封信,告诉父母一切顺利。我是由中介机构带出来的,进厂很快,工作却并不那么顺利,上班第一天我就发现自己不适应环境,经过了半年的煎熬挣扎,我才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在这半年中,由于处境不如意,我竟然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完全没想过父母是否放心我在外面闯荡。半年后,当我有了安身之所时,我给家里寄了五百块钱。两个月后收到家里的信,我才知道我的汇款单上竟连名字都没有签暑,父母甚至弄不清楚汇款是我寄回去的还是妹妹寄回去的,一直以为我在老地方,一点都不知道我已跳了厂,那封信是由几个朋友碾转传到我手里的,读信的时候我不由哭了,我没有功夫思念父母,怎么就没考虑过父母是否想念我呢?
也许是从那一天开始吧,我良心发现,勤快写信了,每个月总要送几封信回家报告我在外头的状况,每次都是洋洋洒洒数千字,而且颇为自己这样孝顺而骄傲。不过好景不长,我只坚持了一年,慢慢地信就越来越少了,起因可能是我渐渐厌倦起自己的生存环境来,可又不由自主地依赖那个环境,不敢轻易脱离那个环境。当我心绪糟糕起来的时候,给家里的信也就越写越短了,后来干脆不写了,只是定期汇款回家。现在想想,我心情好时写给家里的信,只怕是虚荣的产物,跟古人说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的心理差不多。
倦客思归,当我不如意的时候,就起了回家去玩玩的念头,把这念头付诸于行动却花了相当长时间。我是忧柔寡断的人,前怕狼后怕虎,遇事拿不定主意。每当心情低落就想回家,心情一好就把回家之念抛于九霄云外。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我所服务的工厂由东莞搬到了广州,我也跟着工厂搬到了广州。到广州后,工厂越来越忙碌,工作时间越来越长,人越来越累,厌倦情绪越来越重,我终于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回家去。因为拿定了主意,我竟然几个月没有给家里写一封信,反正人都要回去了,还写什么信呢。其实那时电信事业已渐渐发达起来,家里装上了电话,只是我很少打电话,记不住家里的电话号码,由东莞搬广州时,又不小心将电话薄弄丢了,所以电话也没往家里打一个,音信断了几个月,我也不是很在意。
辞工手续办理完后,我就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去了。那天下午,几个好友在宿舍给我栈行,我买了一盒空白磁带,用复读机录下朋友们的欢歌笑语,名之曰“最后的聚会”。当我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居住在另一宿舍的同一条流水线上的一个女孩忽然推开门叫我,“你妹妹找你来了,保安说她在厂门口等了一天。”
我愣了一愣,几乎跳了起来,赶快跑出了宿舍,冲到厂门口,妹妹正与一个值班保安在闲谈,看到我过去,一把抱住我,我把妹妹拉到大门会客室坐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向开朗活泼的妹妹忽然说不出话来了,眼睛忽闪忽闪的,泪珠盈盈欲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你怎么没上班?”
“你在外面倒爽,不知道家里为你都天翻地覆了。我前些天打电话回家,爸爸妈妈就问我你姐姐是怎么了,几个月也不打电话又没有一封信,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这么大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村子里就有一个女孩杳无音信一年多了,她家里人想尽了办法熬干了精力也找不到人,钱财都耗净了,一样是在外面打工的,这么久没音信,你叫爸爸妈妈怎么能不担心?”
“前些日子搬广州,把电话薄丢了,不记得家里的号码。你不会安慰爸爸妈妈吗?还找到这里来。”
“你还好意思怨我。爸爸妈妈问你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对父母说我过两天去看看,你平时行事小心谨慎,不像人家一样冒冒失失,想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爸妈要我立刻过去看看你,不要拖延,我答应了,结果到东莞扑了个空,你们厂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招牌也拆了,我吓了一跳,鬼使神差竟立即打电话告诉父母你不见了。在慌乱的时候,紧张惊惧的情绪很容易传染,父母一听都快急疯了。他们一急,我反倒镇定了,我安慰父母说只是你们厂没人了,那么多人,不可能都失踪,我再找找看。我记得你说过你们还有一个二厂,就在一厂附近,我打听着找到那里,向保安查询,保安告诉我,你们搬到广州来了,过些日子他们也要搬。我问清了你们在广州的地址,给父母报告了一下,就赶紧过来了。我要不把你找出来,家里人还能过日子吗?”
我握着妹妹的手,说不出话来了,这几个月来,我有想过爸爸妈妈的感受吗?我怎么这么自私了呢?
“你们厂这么大,要找到厂容易,找你就难如登天了。我在这里整整等了一天,拿着你的照片询问,想找厂门口进出的人帮忙传个消息,可是几乎没人认识你,最气人的是下午有个家伙还说人倒是认识的,只是他没功夫进去找你,就算有功夫也懒得找。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妹仔愿意帮忙,总算把你找出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现在你跟我一起去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吧,让他们今晚安心睡个觉。”
我真的想不到自己只是一时懒惰和疏忽,竟搅得一家人不得安生。这大概也是我后来回家时在广州火车站看到“儿行千里母担忧”后刻骨铭心的缘故吧。当时我告诉自己:不管你在外面失意也好得意也罢,只要有一段时间不通音书,父母就会神经绷紧提心吊胆,以后,绝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不管怎样,每年回家一趟,每个星期给家里打个电话,哪怕再穷困潦倒,也不要与家里断了消息,要时时记得报平安,让父母放心。
我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这件事过去后,很快又麻木了,一转过头就把当初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二零零二年我回家玩了一趟,再出来又在外面直待了两年多,感觉倦了才想到回家,“客舍似家家似寄”,聚少离多,我会为“海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的诗伤感,会为“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这样的词句感动,却很少想到行动,很少想到家里望穿秋水的父母,很少想到要回去安慰安慰他们。
今年四月,我在父母的一催再催之下,才开始请假回家。动身前夜,我和一个同事出去疯了半天,回到厂里已是夜阑人静,早熄灯了,坐在床上,眼里是黑黑的虚无,忽然伤感起来,就给一个几年没见过面的师兄连发了几条信息。
师兄,应该已经休息了吧?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近来还好吧?明天我要回家了,本来应该高兴的,不知为何没什么感觉。
回家好像成了一个任务,我越来越不关心家里人了,自己想想也觉得自己没良心,我迟早得变成孤家寡人。
现在你看我是在给你发信息,其实不是,我只是要说说话,让我自己好过一点,就像某些做忏悔的人,忏悔是为了心安理得的再犯。
半夜三更为一缕愁思惊扰多年不见的朋友,我大概是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罢。
本文已被编辑[萧月月]于2008-5-28 7:19:16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曉露寒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