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明觉得胡欣茹是名花有主，自己是贱草待沽。这念头是不是妄自菲薄，姑且不论。欣茹这个女人美到了极至，对男人就有点百毒不侵的意思。她推开门跨进包间的时候，说了一句：“哟，都来了呀。”仿佛她是这聚会的牵头人，忙完了统筹交涉回转来招呼出席来宾。然而她只是一道姗姗来迟的彩头，在座的各位都闻声向她望去，争相去沾那一点喜庆的光。

欣茹步态优美地踱了进来，她的黑色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有韵律有节奏的“笃笃”声。尾音有那么一点点发颤，是撩人心魄的，教方晓明不由得朝她脚下瞥了一眼——漆黑的皮鞋泛着光亮，那鞋跟高得有些离谱，像一柄利刃，直插在地板上，有一种一语双关的侵略性，教方晓明乱了方寸，心思也城门失守。

“哟，美女现身了。”李胤峰满腔殷勤地唤到，一面说一面起身凑到了欣茹的跟前，要引着她入座，“来来来，美女坐‘上横头’。”他说着已经抽开了一直空着的主座位子。

“李胤峰，几天没见怎么花头花脑了。美女美女，喊那么顺溜，路上看见大妈也这么叫的噢。”欣茹娇嗔着白他一眼。她的话招来了零星的笑声，成不了气候。尤其是席上的女孩，不免要嫌恶这玩笑的低俗。

欣茹没听李胤峰的，兀自在他起身后闲出来的位子上坐下来。李胤峰佯作气愤，友好地数落她几句。欣茹大义凛然，死赖着不动。最后李胤峰知趣地说了一句：“既然美女‘看相’我座位，也只好拱手相让了。”算是找了台阶下。

李胤峰被迫坐了上皇头，欣茹伺机报复：“李胤峰，坐上横头的人等歇要买单的。”李胤峰听了脸都白了，笑吟吟地打了马虎眼。

欣茹安顿下来，她的邻座正是方晓明。方晓明有些受宠若惊，但心里却顾及自己是不是捕风捉影地会错意。也许欣茹是真心要多给方晓明一些近水楼台的机会，让他的竞争力与李胤峰的显得旗鼓相当。方晓明要是悟到了这层意思，怕是要懊恼的，连爱慕一个女人都要得到施舍、扶持，自己不折不扣地成了弱势群体。

欣茹脱了外套，单穿一件款式寻常却很有质感的黑色对开襟毛线衫，里面是一件女式的白色衬衫，没有翻领，延伸到项颈处才收了尾，领口一周缀了别致的蕾丝，独具匠心地衬出她白皙剔透的脖颈和脸蛋。方晓明觉得俨然有一束追光打到了欣茹的身上，这束光的本意是要为她招徕更多的看客，使她完完全全地成为焦点。可是方晓明离焦点太近，被这光彩刺晕了眼，不便逼视，只得就势用余光乜斜几眼，浅尝辄止了。然而这又是别有兴味的，教方晓明乐此不疲。

“你喝什么？”方晓明问欣茹的时候，微微地探过身去。那一瞬间，他嗅到了欣茹身上散发而来的隐约、自然的体香，那么怡人，像淡淡的牛奶味。方晓明生怕在众人跟前走漏了意识、思想，下意识地缩回身子，匆匆搅乱了思绪——即便旁人真能看透进来，也瞧不分明了。

“橙汁好了。”欣茹回应方晓明的时候，脉脉地盯着他的双眼，郑重而妖娆。方晓明伸手取来桌子上摆着的饮料瓶，旋开瓶盖，往欣茹的杯子里倒。橙黄色的液体顺着杯口滑进了杯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表面微微地浮起泡沫。或许是方晓明倒得过急过猛，从杯里溅起几滴橙汁，不偏不倚地沾到欣茹的脸上。

欣茹本能地向后退了退，方晓明察觉到了，连连道歉，她说没关系。方晓明搁下瓶子，取出纸巾想要递给欣茹。他的手捻着纸巾朝她的方向伸过去。欣茹误以为方晓明要直接帮她擦脸，不禁伸手去挡，触到了对方的手。那一刹那，二人都像触了电似的将手缩回来两三公分。于此同时，二人相视、礼节性地故作一笑，仿佛彼此作了鼓舞，各自又向前伸手，在交汇点作了纸巾的接力。

不足一秒的体肤之亲却让方晓明回味良久，他的脑海里浮想起一个他在电视里看过的护肤品广告——容貌姣好、肌肤晶莹的女主角在鸡窝边把玩着一个剥壳熟鸡蛋，念了一句台词：“新生的才是最好的。”哈哈，新生的？都煮熟了，刚生下了就被煮熟了。这个带点亵渎的玩笑在方晓明的思绪里盘旋了很久，直到他再次瞥了一眼身边的胡欣茹，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圣洁，立刻正色并痛改前非了。

席上的某个人对服务小姐说，人来齐了，上菜吧。对方退出去通知厨房。桌上已经摆着八九个鸭舌、海蛰、芦荟之类的冷盘。李胤峰带头说，那我们开吃吧。他的倡议顿时一呼百应，可以听到众人拿起筷子、碗盏擦碰而发出的声响。大家综合自己的好恶、地势的远近各自去夹那第一口菜。

这时候，李胤峰举着杯子立起身来，也示意大家起身。他的提议是顺应民意的，各位没有二话地照办了，满足了他在组织能力上的虚荣心。

李胤峰掖点官腔地道：“大家难得一聚。让我们为今天的相聚干杯！祝大家前程似锦、锦上添花、花好月圆，圆……圆……”他的祝酒词说到半截，又毕露他爱耍宝的本色。

“圆什么？”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元旦快乐。”李胤峰急中生智。

“同学，现在是三月份。”欣茹咄咄逼人。

“预祝，这是预祝。”李胤峰见招拆招。

“哈哈。”大家哄堂大笑。接下来是一阵清脆、短促的杯盏碰撞的“当当”声，觥筹交错。

热菜一盘盘端上来，铁板牛柳、蜜汁鳕鱼、油淋鲈鱼、敖肉田螺。大家吃得酣畅淋漓，谈话的内容也多是对菜式的品评。还是李胤峰，又挑起欣茹的话来：“欣茹，耳环很漂亮么，男朋友送的？”说着顺手用筷子朝她耳朵的方向一指。方晓明经了他的指引，大胆地偏过脸去看，果真发现这是自己忽略掉的欣茹身上可以被称作亮点的细节。她娇嫩的耳垂上戴着银质的耳坠，坠子是海豚造型的镂空式样，可爱而纯情。然而方晓明觉得女生戴耳坠始终不及戴耳钉简洁大方。耳坠是繁琐到招摇的。

欣茹轻哼了一声，对李胤峰的问题不置可否，兀自另起了她的感慨：“你晓得女人为啥要戴耳环吗？”

“漂亮么。”李胤峰随口一答。

“错！女人戴耳环是因为男人想时刻提醒女人要恪守妇道。你想啊，女人戴着耳坠的时候，要是摇头晃脑、左右乱瞅丈夫之外的男人，坠子就会打到女人的脸。”欣茹说着，以身试法，左右来回剧烈地摇几下头，果真应了她自己说的。

“哈哈……”李胤峰和方晓明都笑，其他人也跟着笑。

欣茹却一本正经，摆出一张女权主义的脸。

“李胤峰，女朋友有没寻着啦？”这回轮到欣茹拿他开涮。

“女朋友？我跟你说，你是人尽可夫；我是人尽可妇。”李胤峰也不正面回答问题。

“我靠。我人尽可夫！？你说什么哪！？”胡欣茹有点急，她觉得李胤峰这是以攻为守，倒打一耙。

“你听我把话说完呀。美女是人尽可夫，因为谁都想娶；衰男是人尽可妇，只要有人肯嫁。”

李胤峰把话说圆了，胡欣茹“转危为安”，所以“破涕为笑”：“这么说来你是衰男喽，哈哈。”

李胤峰懒得跟她争，免得再惹到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好，就算是吧。”

酒过三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杯盘渐渐露出狼籍，大家的意兴也趋于阑珊了。欣茹在跟席上一个名叫戴雯的女孩聊闲话。话题无非是女人之间共同的嗜好：衣裳、皮包、首饰。哪家商场在搞促销，哪个品牌又推出了新款。

“你爸爸真年轻啊！”席上的人都听到戴雯说了这么一句。

欣茹不禁一怔，方晓明也觉得纳闷，只等着戴雯的后话。

“噢，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去逛街碰巧看到你们了。离得有些远，所以没上来招呼。”戴雯解释道，“你跟你爸爸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我看你搀着他的手，好像情侣一样。”

“呵呵，那么巧。”胡欣茹只掩饰地浅笑，不去多言。她当然觉察得到身边的方晓明在看她，她避开了他追究的目光，伸手用牙签在水果拼盘里叉了一块西瓜，放到唇边，又不去吃它。

“欣茹，去洗手间吗？”戴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欣茹忌讳的话，但自己实在找不出“症结”，只有来讨好欣茹，希望她不吝开一张药方。

“好，我们一起去。”欣茹欣然同意，随即立起身来。倒不是她气度非凡，只是戴雯的那席话让她在方晓明跟前成了地道的病人。她又是讳疾忌医的，借着去厕所的名义暂时躲开方晓明望闻问切、志在洞察一切的眼睛。

戴雯望着洗手台盆前的镜子里正在用粉扑补妆的胡欣茹，说了一句：“欣茹，你真美。”这究竟是她犯错后讨好的延续，还是她由衷的赞叹，没人知道。

欣茹照例地轻哼了一声，并没有停下她手上补妆的进程。末了，收起行头，才回应到：“美？美有什么用？你不知道，美女占的都是小便宜，吃的却是大亏。”

戴雯不知道如何搭腔，她不是美女，自然无从知道美女的遭际。只得一路默默地陪欣茹走回包间。她们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领班正从她们的包厢里急匆匆地走出来，又疾步走进了别的包厢。

“怎么了？”欣茹刚走进包间就问，意思是那个领班过来做什么。

“哦。说是楼下有辆黄色的‘甲壳虫’停在了专用车位上，人家不让停的。他过来问是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开来的。”李胤峰告诉她原由，“我们这拨人里还没人买车吧。”

欣茹听了，转身走出去。李胤峰在她身后不解地问：“你去干嘛？”

欣茹头也没回，说：“去把车挪开。”

方晓明听到这句的时候，觉得有一阵晕眩。

其实，并不像方晓明以为的那样——在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胡欣茹的父亲早在她念中学的时候就得重病去世了，李胤峰也知道。

那一晚，他俩对一个女人的认识第一次殊途同归。

倒是戴雯从此到处传诵着欣茹的经典语录——美女占的都是小便宜，吃的却是大亏。仿佛她这种相貌的女人才得尽了男人的实惠，她大概也晓得这世上有一种亏美女才吃得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