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爽约蔡小畅

发表于-2008年05月29日 下午3:40评论-0条

1

所谓“相见不如怀念”,好比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珍爱多年的唱片,放进cd机里一播,由于“年久失修”,竟然不停地跳帧,咿咿呀呀,反倒搅了好心情。于是怀旧变成了悼念,感怀变成了感伤。

何琪珍是熟谙这个道理的,所以当孙云飞发来短信说“琪珍,我想见见你,你何时方便”的时候,即便她都能想象得到云飞说这话时含情脉脉的神态,她还是义无返顾地回绝了。

琪珍想起电影《孔雀》里的女主角在多年后看见自己曾经爱慕崇拜过的军官成了世故邋遢的市井小男人后不禁嚎啕大哭的一幕,她更笃定了。她不想让云飞成为自己的跳帧唱片,更不想让自己成为云飞的跳帧唱片。

琪珍对生活与情感的解读都是像这样带点文艺腔的。孙云飞是她在校园纯真年代里的恋人,她大约也是着迷于他那点诗人气的文艺味。

琪珍的手机响起来、并再次显示来电者是孙云飞的那个傍晚是他们分开很多年以后了。琪珍听到铃声,疾步从厨房里走出来,拿起她之前信手搁在客厅餐桌上的手机,她看见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孙云飞”的名字,不自觉地迟疑了几秒,尔后才揿下了接听键。

“琪珍吗?我是孙云飞。”

“嗯,你好。好久不见。”琪珍的回应里夹着生分与不自然。

“我回杭州工作了,我回来了。”云飞的语调略微升高,仿佛在与对方分享一件喜不自胜的乐事。

“那太好了。两个人又在一个城市了。”琪珍这话是冲口出,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孙云飞看到与她重归于好的希冀。

“是啊,又在一个城市了。”云飞满心欢喜地附和,“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他话锋一转。

“……”琪珍默然,无言以对。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出来一起吃晚饭吧。”云飞兀自殷勤地邀请。

“咝——”厨房里突然起了动静,伴着“咕咕”的水的沸腾声,有一股白气弥漫开来。

“啊,对不起,等等。”琪珍说着急忙跑进厨房,关掉了炖着汤的煤气灶,又把电话拿回耳边。

“怎么了?”孙云飞在电话另一头,完全不知道状况。

“在煮东西。”琪珍回答说。

“啊,你学会做菜了?”孙云飞有些意外。

“嗯。”云飞的惊讶是对琪珍变相的赞许,她开心地应到。

“叮咚——”琪珍家的门铃响起来,“等等,我去开门,”琪珍对孙云飞说,“我男朋友回来了。”

“男朋友?回来?”孙云飞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你们同居了?”他万念俱灰地问。

琪珍停顿了几秒,连忙答:“不不不,他只是来我这吃晚饭。”

“嘟嘟……”孙云飞没听琪珍再说下去,就把电话挂断了。

2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恋人,只有永远的爱情——一个人对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的爱情。千万莫要置疑这点,即便你自信你绝非情圣。只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爱是无法付诸于行动的。常常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好比看了悲剧电影后不觉夺眶欲出的泪,一想到银幕里的一切皆是掺着假的作戏,总要大义凛然地憋回去。

然而何琪珍是孙云飞眼眶里憋不回去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来,那泪痕里全是绵绵情意。

孙云飞趴在夜幕下的窗台前,眼神落寞。他不时地把夹在手里的烟递到嘴边,狠狠地吸几口。他既不吐烟,也懒得去弹烟灰。烟头上的烟灰累积到一定长度后便与烟身分离了,像创口上结出的痂,长好了便与皮肤脱开。烟灰落在窗台上,跌成了粉末与碎屑。

孙云飞心想,人总有那么一点贱。当年他和琪珍那么要好,然而他却一心向着“天高任鸟飞”。他只晓得他不能落入俗套,他不甘心和琪珍做柴米油盐的小夫妻。他离开杭州去闯荡,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在他蓦然回首时,琪珍还会不依不挠地在那灯火阑珊处为他枯候。

可是云飞错了。女人的青春是首付,男人的青春是按揭。女人的青春是一时的挥霍,图一时之快,用一时的绚烂换一生的安稳;男人的青春是细水长流,是水滴石穿,是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女人只得余音缭绕,男人却要愈饮愈酣。

所以女人等不起,琪珍等不起。

香烟燃到了头,烟蒂的高温刺痛了孙云飞指缝间的皮肤,他猛地回过神来,熄灭了闪着红光的烟蒂。他开始羡慕他原本嫌恶的男女之间平淡无奇的小日子,羡慕那种平铺直叙却足够浓稠的温馨。他走不进也逃不出何琪珍的世界了,卡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3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然而“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男人抱得美人归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由古至今,单这一句就蒙蔽了多少情场中的男人,错误地有恃无恐,自我感觉良好,结果抱憾情场、贻误终身。

孙云飞虽然晓得前路总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但三千弱水他只愿取何琪珍这一瓢。于是无论他是好马劣马,他吃回头草了。

“琪珍,那天真对不起。我有点激动。”孙云飞再次拨通琪珍的电话时距离上次已经一个月了。

“嗯,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琪珍嘴硬。

“噢,是吗?原来你一点也不在乎我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琪珍见云飞又要顶真,姑且让步。

“你最近有空吗?我们见一面。”

“好的。”琪珍答应了。她觉得在自己结婚之前必须见云飞一次,好好谈谈,作一个了结。他俩约定了时间地点。

何琪珍挂了电话,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她突然理解孙云飞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感同身受总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天云飞冲冠一怒掐了电话是因为他真心在乎自己,如今他又折回来,更显出其深思熟虑后的豁达,值得鼓励。

夜已经深了,四周阒然无声,房间里有点闷,琪珍走过去开了窗,习习的晚风拂进来,凉爽怡人。她的困意泛上来,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她伸手去捂嘴,被戴在中指上的戒指硌了一下。

琪珍心血来潮地摘下戒指,摆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戒指上刻着一排小字:loyalty—waitingfortruelove。(忠诚——等待真爱。)

这个银戒指是前年夏天琪珍和几个女孩一起去首饰店定做的。她们几个一起在教堂里诵读了某段圣经经文,然后才郑重其事地把这枚银戒指戴到手上,她们发誓不到自己结婚那天坚决守身如玉。

所以琪珍和他现在的男朋友方朔,不要说同居了,连云雨之情都不曾有过。

“叮咚”——正在琪珍瞅着手里的戒指发怔的时候,她家的门铃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琪珍很纳闷。她随手把戒指搁在了客厅里的玻璃茶几上,然后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是——

“方朔。深更半夜你怎么来了?”琪珍一脸的疑惑。

“嘻嘻,跟客户在附近的café谈事,刚散。就不许我上来看看你。”

“噢,我挺好的。”琪珍没有把方朔让进门的意思。方朔却不由分说地一跃身闪了进来,一面脉脉地盯着琪珍,一面反手带上了门。

“今晚我想留在这儿。”男人总是热爱直奔主题,并乐此不疲。

“不行。”琪珍坚决反对,她自然晓得方朔这话的潜台词。

方朔才不理会琪珍,男人的至理名言是“女人总是口非心是”。他凑过身去吻她,把她搂在怀里。琪珍这才发现自己的银戒指摘掉了,没有此物傍身,心虚了不少,半推半就地去响应方朔。

方朔更来劲了,就势要把琪珍推到沙发上去。谁知在迂回行进的途中,不慎撞到了沙发前摆着的玻璃茶几。“哐当”一声巨响,茶几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碎了。两人皆惊,一同止住了脚步,所幸没有什么伤害。琪珍回转身去,看见茶几的玻璃碎了一地,那枚银戒指也跌在玻璃渣子里。

琪珍仿佛遭了天谴一般,撇下方朔抽身而去,躲进了卧室,把自己反锁其中,任凭方朔怎么敲门劝诱,她都不开。

方朔悻悻地走了。

4

孙云飞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要了靠窗的位子坐定,心不在焉地看菜单。

何琪珍答应再见孙云飞,就是还有再续前缘的希望。

孙云飞透过落地窗望着大街上的车流,此时正值一天当中的晚高峰。服务员已经过来问了几次,要不要先点菜,他都拒绝了,说再等等。

时间已经是六点过十分了,孙云飞拨了一次琪珍的电话,无人接听。他有些焦急,只得无可奈何地等。

六点二十分,云飞的手机响起来,是何琪珍。她在电话的那头说:“云飞,对不起。临时有点急事,今晚我来不了了。”

“什么事这么急?”孙云飞强忍着不悦问。

“我男朋友出了车祸,我现在要赶去医院。真对不起。”琪珍几乎带点哭腔地说。

何琪珍打了一辆出租车往市心医院赶。她坐在车里,伤心到泪眼婆娑。她预感方朔这次凶多吉少。

琪珍一路胡思乱想,不觉已到了目的地。她付掉钱下了车,心急火燎地跑进了医院的急诊大楼,先来到问询处,问值班护士:“刚刚出车祸送进来那个,在哪儿?”

琪珍神情焦急,语速太快,护士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省人世那个。”琪珍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这词儿是临时从她脑子里猛地冒出来的,她总觉得方朔伤得挺重,用这词儿正合适。

“二楼手术室。”护士小姐答。琪珍听了,身子都瘫了半截,心想果不其然。她咬了咬牙,拔腿就窜上楼梯。

“哇——”何琪珍看到手术室门前“手术中”的指示灯惨淡地亮着,又闻着周遭弥漫的消毒水的怪味,失声痛哭起来。

“嗳。”琪珍哭了一阵,只觉得有人在身后点了点她的肩膀,并这么对她唤到。

琪珍泪眼朦胧地转过身去。

“小姐,医院重地,请保持肃静。”来人是一男子,一只手臂上打着石膏绷带,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走道上“请勿喧哗”的提示牌,对琪珍说到。

何琪珍吸了吸鼻子,揉揉眼睛,定睛打量眼前这个好管闲事的男人。

“小你个头。”只见琪珍没好气地骂咧了一句,随即又抡起拳头狠命地在男人的胸口前捶了一记。男子就势单手把她搂了过来。琪珍埋在他的怀里破涕为笑了。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生离死别,多的是儿女情长。

5

终究,孙云飞直到何琪珍结婚那天都没有见着她。琪珍给云飞寄了喜帖。

何琪珍在教堂里摘下左手中指上的银戒指,尔后由方朔为她戴上结婚戒指,这一次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孙云飞去赴了琪珍的婚宴,在接待处留下了他的贺礼——两盏一对施华洛世奇的床头水晶灯,却不留下姓名。他没有留下来喝喜酒,甚至没有走过去跟新郎新娘打个招呼。

孙云飞站在远处,望望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琪珍,显得冰清玉洁。她和身边的新郎正一同与几位刚到的来宾寒暄。云飞倏地感到一种欣慰,那个他爱过、也爱过自己的女人,日后要名正言顺地为人妻为人母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

孙云飞异常平静地离开了,消失在夜幕里。

何琪珍记挂着孙云飞,不时留心着,看他会不会来出席婚礼。阴差阳错,她没有看见云飞。毕竟云飞是成心躲着她。琪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云飞到底也爽约了,一比一,两个人扯平了。这也未尝不是好事,相见时难别亦难——见不着倒可以省下离愁别绪,更何况是在这喜庆的光景里。

“那对水晶灯是谁送的?”方朔在清点贺礼的时候问琪珍。

“故人吧。”琪珍俏皮一答,一语成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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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小说情节构思不错,结尾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