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沥淅沥的春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远处的山景渐渐隐约模糊了，山前河堤岸上一条由穿天杨组成的翠绿的林带与河边的小树林连成了一片，雨中景致，朦朦胧胧，似动非动，似静不静，宛如一幅蒙着一层细纱的写生油画；细密的雨滴打在橱窗的玻璃墙上，汇成一条条水线小溪似的顺墙而下，把窗外的春雨中的景致一次次不断刷新着。我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品着一杯清茶，看着窗外的春雨，心里一片宁静闲适，似有一种沐浴春雨、洗涤心灵的清凉感觉。这种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故乡村头的那条滋养我长大的小溪水，多年来，不管我走到哪里，特别是当我感到身心疲惫的时候，总是习惯地用这种绵绵细雨般的思乡之情来洗涤一个游子的一身征尘。

我的故乡在西部的大山深处，村庄坐西向东靠山梁而建，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还是村北头的旺泉沟。沟里有一处不寻常的泉水，有碗口那么粗的一眼泉水从石崖下冒了出来，四季不断，长流不息，形成了一条常年流淌的小溪水。溪水顺着村前山沟涓涓而下，蜿蜒绵长，足有几里地，流向远处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据老人们讲，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是发现了这眼泉水，才在这里定居下来，经过了多少代的繁衍，形成了如今的百十口人家的村子，由此得名叫旺泉村。小时候，孩子们最快活的事就是去泉边和下面的小溪边去玩耍。我还记得，我四五岁大时开始，母亲去泉边洗衣服时常带着我去溪边玩耍。泉水从一块很大很大的山石下面流淌出来，大人们在出水的地方凿了一个半尺长的小石槽，下面挖了一个小水潭，挑水的人把水桶放在石槽下面接水，一眨眼就是满满的一桶，既干净又便当。泉眼的下游的小溪旁，修了一个有两间房大的池塘，放满了泉水，专门给村里的女人们洗衣服用的。时常，泉边总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池塘边总会围着三三两两的大妈、大婶和姐姐、嫂嫂们在洗衣服，和时不时来挑水的男人们说着笑话。池塘下面的小溪边的树林里，通常是我们小孩子们的世界，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光着脚丫踩着溪水玩耍，每次总能从小溪里的石头下面捉到一两只小螃蟹、小虾米。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小溪树林里捉蜻蜓，眼见着从溪水里爬出来了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只大乌龟，被我们捉了个正着，用绳子拴住后腿玩了几天。打从我记事时候起，这眼泉水和流经村子门前的这条小溪就没有干枯过，泉水总是那么多，天多旱不见水少，天下雨也不见溪水涨多少。泉水冬暖夏凉，三九严寒的冬天，泉眼总是冒着热气。冬天，我们每天早上到邻村去上学，总是路过泉边时用这冒着热气的泉水洗脸的。夏天，不管天气多热，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总忘不了每个人都要爬在泉眼上痛饮一肚子清凉甘甜的泉水。我的童年，就是喝着这清凉的泉水、伴着这潺潺的溪水长大的。

一边喝着泉水，一边长大了，然而不知不觉间，我的一颗心却随着这长流不息的小溪水流向了远方。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十多岁的我常常坐在小溪边的山坡上，指着渐渐婉转远去的溪水和天边看不透的大山，和小伙伴们讨论着，这旺泉的水究竟能流多远，最终能流到哪里去了？我曾对伙伴们说，总有一天，我要沿着溪水找下去，要淌过前面溪水汇入的大河，翻过远处的大山，一定要看一看旺泉水是不是最终流入了大海。后来，随着我日渐长大，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一步步走出山村去追寻理想，先是去了十五六里路的乡里的镇子上了初中，随后又去了二十几里地的县城上了高中，再到后来，我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上了大学，我最终踩着家乡流淌不息的小溪水从大山深处走了出来。这么多年来，我踏遍黄河上下，奔走长江南北，我终于看到了大海大洋，也看到了家乡的小溪水是怎样顽强不息地向前流淌最终汇入了江河海洋。

在高等学府读书、教书和生活了十多年，我最终还是走上了社会，而且还是一步跨入了社会经济活动的得最深层、最前沿：我选择下海经商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被一家大型国有企业请去做公司的开发部总经理，老总交给我的主要任务是负责策划运作集团公司的一个外围子公司的股份制改制和上市工作。研究体制改革和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正是我的长项，我欣然接受了这个项目，和开发部同事经过了三四个月的日夜奋战，终于搞出了一个项目前期论证报告和股改初步方案。一天，当我把这些项目报告呈给老总看后，他笑了，他笑我是个书呆子。他对我说道，“请你来公司前，我研究过你发表的大量体制改革和股份制学术文章，你是主张市场化的、是主张私有化的，这就是体制创新。我正是给了你这样一个理论转化为实践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敢大胆创新设计呢？这是一个集团外围子公司，集团为什么一定要控股呢？我给你介绍几家民营企业，要吸引民营企业和私营公司做股东，还要涉及职工持股，目前公司高管都要有一定的持股比例。”我终于明白了老总拿这家外围子公司进行股改的真实意图了。很快地，老总的几个“哥们”公司被拉进来成了股东，集团的一些优质资产和业务在重组的名义下被划入要上市的公司，集团公司核心圈子的几个人通过虚假出资获得了公司的个人持股，并且成为股份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一切都策划好了，接下就是制作相关法律文件和做报批材料了。有一天，老总十分热情地邀我去他住宅吃晚饭，酒过几巡，老总给我说了一段很“哥们”的心里话。他说，这一段的合作对我印象很好，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文化都不高，他希望我能做他的军师吴用，帮他在商场打下一片江山。他告诉我，公司已经决定马上提我为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兼子公司的总经理，全面负责子公司的股改和上市工作，公司上市后正式升任股份公司的总经理和法人代表。事关重大，我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表示希望老总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临走时，老总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的一些同学都在监管机构的要害部门，你来运作公司上市一定成功。我给你的位置还有股份公司的几个百分点的持股，你一个子儿不用出，一上市就是几百万。好好想想吧！”

进公司不满两年，就能进入公司核心层，入伙成为老总的兄弟，还能一夜之间获得几百万的资产，真是天大的荣幸。然而我却犹豫了，接下来是一大堆资产重组转移和个人持股等公司上市包装的法律文件都要由我作为责任人签字，老总还给我拨款上千万专用上市审批“公关”，要我一定要把审批机构“搞掂”，保证成功上市。我明白了，好汉上山入伙总要取个人头领个头名状，只有替老总扛起股改的相关法律责任，我才有可能被接纳入伙。这样的事情我能做吗？我敢做吗？那年十一节几天休假，我都是在一种心神不定的状态中度过的。我驱车来到黄河边散心，坐在壶口瀑布岸边的石崖上，看着眼前“秋风卷起千层浪，晚日迎来万丈红”的飞瀑壮景，我的心情犹如雄浑激昂、奔腾咆哮的黄河之水，一种力挽狂澜的事业雄心在我心头悠然升腾，我很想跟着老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玩一把这惊天动地般的如涛如瀑的激越事业。然而，不知为什么，站在这壶口飞瀑岸边，我却想起了家乡的小溪水，和如此气势壮阔、波涛汹涌的黄河比起来，山间的小溪水流是那么细小平缓、无声无息，然而它却是那么宁静、淡泊、透明、清澈。相比之下，商业场上也许正如眼前的黄河之水，水确实太深了、太混了，我发现自己还没有投身激流与其同流合污的勇气，或者说，我还没有汇入这浑浊的黄河激流的心理准备。从黄河壶口回来后，我婉言谢绝了老总的重托，并且最终向公司提出了辞呈。临走时，老总不无惋惜地对我说道：“博士，我知道你是怕担责任。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你可以洁身自好，不过，这一步迈不出去，你在商场上是很难干成大事的。”

心中有条小溪水，做事能持平常心，像这样的“大事”不干也罢。虽说人生如流水，清高不得，入清则清，入浊则浊，但做人还是应该有个底线，方能清浊分明，冷暖自知。也许是喝泉水长大、踩着小溪水走出来的山里人，我总觉得只要心存淡泊平和，不与官府争特权，不与老板争资产，但凭本事吃饭，恪守职业操守，即能清清白白的做事，堂堂正正地做人，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玩事业的职业经理人。然而不得不承认，在当今的商业场上，无论是官家老板还是私家老板，都不是很好伺候的。要做个真正的职业经理人确实很难，要洁身自好、不与那些不明不白的人同流合污也是很难的。读书人自持清白，众人皆醉你独醒，众人皆浊你独清，谁会用你做事？又有谁会容你一本正经地做事？有一次和一个朋友一起喝酒，他断言当今商业场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捞钱的，一种是捞官的。他和我开玩笑，说我好像一直不入辙，你一个读书人在商场上混，又想捞点什么呢？我说还有第三种人，职业经理，是玩事业的。他听后直摇头，连说没有第三条路，此路不通，此路不通！他说的话虽有些偏颇，但也揭示了职业经理人的险恶处境：你必须多面作战，既要防着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捞钱者，还要处处当心那些除了业务不懂、其他什么手段都懂的政客们的陷害和暗算。同时，作为职业经理人，还必须承担不健全的法规制度下不规范的市场所产生的种种经营责任和市场风险。一遇市场凶险，首先被牺牲的常常是这些既无官府靠山又无资产根基的职业经理人。

两年前，当资本市场涨起来的时候，我挥别了黄浦江畔的上海滩，挥别了我一手创建起来的一家大型国有资产管理公司。前几年，在上证指数由二千二百多点跌至千点之下的几年里，证券业全线崩溃，几十家券商犹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在这样险恶的市场形势下，管理一个几百亿资产规模的资产管理公司，我犹如驾驭着一辆超大机车，艰难地走完下滑了海拔一千多米的下坡路，总算控制着车子没有像那些同行者那样掉进深渊。这期间，在黄浦江畔的十里洋场，我看到了壶口瀑布般大起大落的惊心动魄，也体验到资本市场大浪淘沙般的生死洗礼。看着水色混杂的浦江水，看着闪烁迷离的外滩灯火，回想五六年来证券市场一路下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身心煎熬，心中既有一种解脱感，也有一种职业经理人挥之不去的落寞之感。我又想起了家乡的那条小溪水，看着这奔腾不息的长江之水、浦江之水流向大海，对自己多年漂泊不定的职业生涯颇多感慨。即兴写下一段文字，题名“职业经理之歌”，离开上海之前，曾贴在一家网站论坛上。歌中唱道：

何谓职业经理？职业经理恰如贤相之治国安邦，名将之拓疆守土，虽不图封妻荫子，却希冀凭籍王侯的基业施展佐王治世之事业抱负。他们食君之禄、死君之事，不辱使命、恪尽职守，为出资人看护打理产业；他们信守职业操守，问心无愧，光明磊落，如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遇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遇不良但能洁身自好、绝不助纣为虐。他们不求资产所有、不会占山为王，但求才能彰显、事业辉煌，身后能为世人留下个百年名店坊。

何谓职业经理？职业经理很象职业褓姆，走家串户，受人之托，替人照看孩子；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他人的子孙；以自身卑微的职分，成全孩子自尊的成长。职业道德要求她们既要有慈母的爱心养育雇主的孩子、以骨肉的情分呵护关爱孩子；又不能与雇主的孩子形成母子情结，与孩子难舍难分，以致在雇用期满时看着人家抱走孩子却在一旁暗自流泪。

何谓职业经理?职业经理也象江湖艺人,走南闯北,摆摊献艺,借别人的场子耍自己的把式。他们摆摊不占摊，练摊而不恋摊，但求个潇潇洒洒走江湖。每逢登场，不管看客多少，总不免一场倾情搏杀、尽兴表演；耍完之后，在一片喝彩声中捡起地上的赏钱，收起行头，扛起家伙上路，又去寻找新的场子去了。

其实，人的一生，一个职业经理人漂泊的职业人生，更像这万流归海的小溪水，穿山越岭、历尽坎坷，有过清澈宁静、有过浊浪滚滚，有过惊涛骇浪，有过汹涌澎湃、有过跌宕起伏、有过峰回路转，然而最终都能流归大海。古人唱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其实也不尽然。在上海崇明岛入海口，见到长江之水、浦江之水欢畅从容地注入大海，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来自高原之上、大山深处的万千小溪流，我仿佛从奔流的江水中看到来自我的故乡的那条小溪水，我相信它们一定蕴含其中。社会也是这样，人之融入社会，犹如溪水之汇入江河，只有经过泥沙俱下、大浪淘沙的激流奔腾，才能最终流归大海再现清纯本色。在这海纳百川的入海口，不管多么浑浊的江河水，只要汇入大海，最终都会呈现一片清净蔚蓝。

那年夏天，我带着一个游子多年奔波的一身疲惫，回到了阔别近二十年的故乡。当年山梁下面的村庄已经不存在了，村子全部搬到了山梁上面的公路旁。一到村庄，见过乡亲们，我的第一个冲动便是拉着两个小侄儿直奔旺泉沟。这里风景大致依旧，只是泉眼处盖了一所小房子，装了一台水泵机，泉水已通过碗口粗的水管抽到山梁上的村子里。侄儿告诉我，各家都安上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担着水桶到山沟的泉眼处去挑水了。我迫不及待地趴在泉眼处，用童年时的习惯姿势，美美地喝了一肚子泉水，啊，真甜，好熟悉的口味，比我在城里喝的任何牌子的矿泉水、纯净水都要好喝多了。泉眼下面的池塘里依然是满满的一塘水，清澈见底。我问侄儿，会不会有人来洗衣服，他们说现在水都引到家里了，妇女们都在家里洗衣服了。我一听，三把两把脱掉衣服，穿着裤头就跳进了池塘。好凉快！好在是个大热天，不然还真有点冰凉的受不了。真过瘾，当年比两个小侄儿还小的时候，经常光着屁股与一群小伙伴在这里玩水。此时浸泡在这清凉的泉水里，我却感触良多，我要用这清澈纯净的源泉之水好好洗一洗，洗却一个游子的一身征尘，洗却这多年商业场上我所沾染的种种污浊，也洗却我心里深处的积累多年的疲惫和烦念。看着这涌流不息的泉水和缓缓而流的小溪，我忽然意识到，这汪水不仅滋养我长大成人，而且如此深刻地影响着我的一生。清澈平静而淡泊随和，小溪细流而顽强不息，这种山泉溪水之魂，如此深刻地注入了我的血液中和心理个性之中，并如此深远地激励着我走出大山去寻找江河海洋。当年溪边的杨柳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浓荫覆盖溪流，一派田园小溪自然风光。爬出池塘，我意犹未尽，又光着脚丫，手提着皮鞋，踩着小溪水，和我的两个小侄儿嬉笑玩闹着，顺着林荫下的小溪流向下游走出好远好远，我好像又回到了天性纯真的童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