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夏天
1
风在树叶间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炎热和浮躁的因子,一切都兴致勃勃,等待着盛大的开场。我知道,夏天来了。
—《完美夏天》
沈墨的书吧开在城南的一条巷子里,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却恰好能维持作为书吧所必要的一点冷清。在石倾看来,那所谓的冷清不过是一种点缀,象征着文化品位。实际上,每个星期总有三四天的时间,书吧不大的空间里是挤满了人的。来的都是一些文学、艺术圈里的人。他们留着长发或剃了光头,衣冠不整或光彩照人,皮肤粗糙或细皮嫩肉,神情萎靡或神采飞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冲着丁老。
丁老的年纪并不像其称呼那样大,只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但人们还是都恭敬地称其“丁老”,偶有几个直呼其名丁未的,都是比他大了十多岁的前辈了。
丁老是“文革”后上的大学,八十年代开始写诗,九十年代成名,算是国内诗坛数得上前几位的人物,欧洲几国都去转过。最近几年又开始搞摄影、拍记录片,也举办过个人影展,参加过国际电影节,据说还得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奖项。人前却还是坚持让人称其为诗人、作家。
丁老爱朋友,闲时总喜欢邀大家来墨香书吧作客。朋友们自然也爱丁老,不管闲不闲,总是随叫随到,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丁老讨教文学、诗歌,最近的话题自然又多了摄影和记录片。大家都一致公认丁老匠心独运、底蕴丰厚,是不世出的大师。聚会的情况会被一些人写成散文发表在本市各大报刊和网站论坛上。久而久之,丁老的面目越发显得悠远高深,墨香书吧的聚会也恍然成了巴黎客厅里的文学沙龙,人们在茶余饭后也开始知道本市原来还真有一个文学艺术界。
石倾加入聚会的时间不长,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角落里听别人谈海德格尔废名罗兰巴特行为艺术之类,当然,最后下定论并让大家都啧啧称是的还是丁老。
丁老是个谦和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对别人说他是中国某某流派诗歌开山鼻祖或者当代文学史上一个里程碑之类的话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说的人却是一脸认真,眼中尽是钦佩之情。石倾认得他是本市某文学刊物的主编,虽然年纪比丁老只小几岁,却是一口一个“丁老”叫得极是真诚。
饶是有了这些慷慨壮烈的话,墨香书吧仍是热闹不起来,总有一种冷清的气氛萦绕不去,却也极好地调和和点缀了那众星捧月的喧嚣。
石倾后来觉得,这种冷清的气氛来自沈墨。
每次聚会,丁老总会把沈墨叫过来陪大家坐一会儿,如同献宝般。大家也都有些心照不宣,对她客气有加,一致赞她的茶好。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坐个十来分钟便离开,回到吧台后面的椅子上坐着发呆。
沈墨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皮肤有些苍白,显见得是少见阳光的缘故。她爱穿咖啡色或军绿色的长裙,黑色或麦子色的棉质t恤或宽大的衬衣,脚上套一双“素人”的凉鞋,有时候是不系带的帆布球鞋。五官稍嫌平淡。脑后一卷长发直垂腰际,如一团海藻席卷而来。这样的头发,石倾仅见过两次:《喜剧之王》里的张柏芝和《千僖曼波》里的舒淇。
丁老一群人在沙发里海阔天空的时候,沈墨常常一个人坐在吧台后面看影碟。用的是一台橘黄色的二十一寸小电视。她看的片子台词很少,不是大段的音乐,就是突然出现的空白。偶有压抑不住的呻吟声从电视里传出,会令石倾耳根一红,将低低的目光从她那边移开。
有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就在那里发呆,看窗外,不时看看表,似乎在等时间过去。脸上永远是安静和波澜不兴的表情,冷冷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渐渐地,石倾在墨香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观看沈墨上。对于那些人,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对于他们的讨论,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听者。
关于沈墨,最流行的说法是,她是丁老的情人。丁老早年曾结过一次婚,女方据说也是当时有名的文学女青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二人离了婚,文学女青年出国,嫁了个瑞典人。再后来,丁老就遇见了沈墨,并给她投资开了“墨香”。丁老对男女之事似乎并不热中,这五六年来,身边除了沈墨,便再不见其他女人。在这个圈子里,算是稀罕事了。
沈墨不是本地人,却从没听她说起过家乡在哪里,从前做什么之类的事,丁老也不提。大家便也将她当作丁老的一部分尊敬起来,是来历不明的那一部分。
丁老在沈墨面前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还带着点讨好的架势。虽然书吧是他投的资,在沈墨面前他却像个受了惠的客人般局促和略带一些紧张,没有了平日悠然自得的风度。沈墨却始终有些漫不经心,在人前作出与丁老保持距离的姿态,即使丁老在众人前握着她的手献宝似的夸她将墨香经营得好,她也只是交差了事般地笑一下。众人便都说丁老懂得怜香惜玉、才子佳人之类的话。
有一次,丁老的几个朋友带了自家的小孩来,都只有三四岁。书吧自然比平时更添了一份吵闹,不长的工夫,茶水已经打翻了三四次,一本杂志也已经被撕得体无完肤。丁老便略有些皱眉的意思了。
这时沈墨走过来,把几个孩子带过去玩。
石倾看见沈墨从吧台里拿出几个大桔子剥给孩子们吃。等他们吃完,便又摸出一只钢笔,拔下金属的笔帽,一下下地盖在桔子皮上,再取出刻成圆形的桔子皮。就这样盖了一桌子的黄灿灿。又找来针线,将那些小圆片穿了五串。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石倾看见沈墨的长发随着那些抛起的金黄色闪动。沈墨玩得很熟练,孩子们的兴致也很高。她们是玩着几百块钱的遥控汽车和芭比娃娃长大的,见了这简单原始的小玩意儿,自然是喜不自胜的,便一个个在沈墨的带领下笨手笨脚地把一串桔子皮扔向空中,马上紧张地去抓桌子上的几串,还要努力去接那已经在落下来的一串。
这是石倾见到沈墨以来,她动得最多,也是笑得最多的一次。
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立夏。
2
我的被挂破的裙子在风中沮丧地飘摇,我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努力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在我身边,絮叨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切已然如此,我却突然无法接受。
—《完美夏天》
六月份,丁老组织了一次出游,去元阳看梯田。石倾也在被邀之列,虽然没和丁老说上几句话,他也已经算是在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小说、诗歌什么的也逐渐发了出来。
有几个人带了自己的女朋友去,都是清一色的八零后。她们穿着颜色鲜艳、图案复杂的t恤,手上和脖子上缠了数不清的链子和绳子,脚上踩着红红绿绿的帆布运动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八零后们开始如同夏日空气中炎热的因子般无处不在地喧腾着。
出发的那天早上,石倾看见了沈墨。她仍然是衬衫长裙和不系带的帆布球鞋,腰间松松地挎着一个小包,脸上如往常般薄施粉黛。她向众人微微笑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便钻进丁老的车,坐在后排,戴上耳塞听起音乐来。
石倾被安排坐丁老的车,后排没有空位了,他便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丁老的话不多。一路上,石倾在副驾驶座上正襟危坐,汽车里的音乐恍恍惚惚,路两边的农田不断向后飞驰而去。观后镜里,只看得见沈墨的一抹额头,光滑洁白,一动不动,乍看上去,显得很突兀。
到元阳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由于不是黄金周,宾馆相对较宽松。丁老接过房间钥匙,叮嘱大家早些休息,便拉着沈墨一同上楼去了。其余几个带了女朋友的也都双双散开。剩下石倾和几个单身而来的站在大堂中央,有些曲终人散形影相吊的凄凉。
六月的元阳,即使到了深夜,仍然热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同屋的人与石倾聊了一会儿诗歌,渐渐地便聊起了本城的文坛内幕。
那人年纪比石倾大五六岁,讲起本市小有名气的作家们来却一副老练的口气,谈话中,对那些人颇有些不以为然,包括丁老在内。那人对石倾说,丁老的诗再好,也比不上写情书的本事。据说丁老当年刚出道的时候,就是靠的给某著名文学杂志的一个女编辑写情书发的稿。那些情书把那女编辑弄得五迷三道的,丁老的诗歌和散文也就一首一首、一篇一篇地在那家杂志上发。后来女编辑真动了心,要和丁老来真的,丁老就约了人家在成都见面,结果那编辑去了,丁老却没去。那时他已是小有名气,后来便逐渐和那编辑疏远了。石倾想起丁老那副敦实的身材,脸上常带着超然和平和,看不出来是会玩这种手段的人。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那人一脸不屑地说。这时石倾想到的是沈墨。她知不知道丁老从前的这些事呢,她又是怎么进入到丁老的生活中去的呢。
那人见石倾只是听,应得极少,渐渐地也觉得有些无趣,便背过身子说要睡了。石倾也只有关了电视躺在床上发呆。外面很安静,想来这县城还没怎么被开发,没什么夜生活可言。
躺到夜里十一点,石倾终于忍耐不住,出了宾馆,在陌生的县城里逛了起来。
元阳县城依山而建,只有一条街道,逛街便等于是爬山。路两边的房子大多是两层楼的建筑,楼上住人,楼下挂着店铺招牌,这时都早已关门。街道旁边的小巷子里是烧烤摊子,炭火上架一个铁架子,上面排着鱼、韭菜、茄子、豆腐等等。摊主用长的筷子一块块翻那些豆腐,神情极其专注,仿佛千百年来世间便只有这一件事。
就是在这时,石倾看见了沈墨,她独自一人站在一条巷子口。
他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仍是淡淡地应一声。他松口气。他在一行人中最沉默、最不起眼,他一直担心她会不认识他。
“丁老没陪你出来?”石倾问。
“十点多出来吃了个夜宵就回去了。我嫌热,睡不着,就出来逛逛。”沈墨说。
“那么一起吧。”
“好的。”
沈墨话很少,石倾便也不敢多说,怕扰了她。偶尔沈墨会问石倾一两句家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昆明,怎么认识丁老之类的话,石倾也只是照实简单地回答几句。
其实石倾有不少话想问沈墨。诸如她是哪儿的人,遇到丁老之前是做什么的,和丁老怎么认识的,爱看些什么片子之类。可是他没问,他想到大家对沈墨那种客气礼貌中敬而远之的态度,那种态度应该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便只陪着沈墨从山下的街尾一直走到山上街头的宾馆门前,嘱她一句小心着凉便回房间了。
不少去元阳看梯田的人都想看梯田日出的壮丽景象,往往五点钟不到便起身驱车往多依树、老虎嘴等几个最佳的观景点赶。可是丁老决定等天亮之后再动身,众人也都同丁老保持一致行动。除了石倾和那几个八零后,他们都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多少失去了探望日出的激情和奔波劳顿的精力。石倾对此意见不大,他对于旅行一类的事本来兴趣不高,不过随波逐流。那几个八零后却有些不满。在宾馆外面的小饭馆吃早点时,石倾听见她们私下议论说丁老之所以要等太阳出来、温度升高后再出发是因为怕沈墨感冒,沈墨的身体很娇弱,动辄就有个三伤五痨的。女孩子们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忿忿不平,也有些幸灾乐祸。看不到日出,对她们来说是不小的遗憾;一路上丁老对沈墨的细心谨慎和沈墨的冷淡以对,也多少令她们有些嫉妒和不平。
到多依树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这里地势开阔,能将附近几座山上层层叠叠的梯田一揽无余。在阳光的普照下,几座庞大的青山看起来如同经过了天工巧匠的精雕细琢,一层层密密的线条在山的表面错落有致地起伏着,那是完全用人力在大山上耕种出来的梯田。
石倾感到一种不明所以的震撼。这种震撼不是来自对自然的赞叹或对劳动的赞美,而是来自于一种更为久远也更为亘古的情绪,他甚至感到了巨大的悲伤。
几个八零后已经在忙不迭地惊叫,并摆出各种姿势开始照相。丁老则搂着沈墨的肩,站在观景台上,共同面对着眼前广袤的大山。石倾看见,被丁老搂着肩的时候,沈墨在努力地站直身子,并微微地把身子向丁老的臂弯外面倾斜。她的动作幅度很小,以至于石倾会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毕竟当时风很大。
中午他们在附近的一个哈尼族村寨吃饭。说是村寨,其实是当地人开发的旅游景点。里面有各种旅游纪念品卖,水车、石磨等都很新,菜的价格也相当不菲。
几个女孩子的猜测不幸成真,沈墨果然病了。尽管出门时丁老给她裹了风衣,吃饭时沈墨还是开始不停地擦鼻涕,眼睛里还流出泪水来。
丁老解释说沈墨有慢性的过敏性鼻炎,对温度的变化很敏感,稍不小心便会发病,刚才观景台那个地方风有点大,可能着凉了。大家便忙着在包里翻感冒药和消炎药,还有人建议拦一辆车让沈墨先回去休息。
丁老自然不放心沈墨一个人回去,就说要和她一起回去。众人自然有些不愿意。这趟出来,大家处处唯丁老马首是瞻,如今才玩到一半丁老便要抽身而退,大家自然会觉得扫兴。于是有人建议让石倾送沈墨回宾馆,安置好了再回来与大家会合。我们就在这里打牌等你,来回也就两个小时不到的路嘛,有人说。
丁老看着沈墨,似乎在等她拿主意。
沈墨在众人议论她的病时脸上便已经有了些不快。随着众人商量如何安置她,她的愠色也越来越重。待到丁老转脸询问她的意见,她便只生硬地说了一句,我没事,下午还要去老虎嘴。丁老欲待还说什么,她已经不耐烦地扭开了脸,毫不掩饰对丁老的厌烦。丁老也只有讪讪地笑了笑,这一来,大家也就只有讪讪的了。
石倾想,如果大家提的人选不是他,或者丁老执意要送她回宾馆而不是拿捏不定地征求她的意见,也许她就不至于如此不悦。
中午大家在哈尼族民居蘑菇房里打扑克。石倾不会打牌,只能拿着遥控器一遍遍地将三十多个电视频道从头到尾换了一遍又一遍。丁老自然陪着沈墨。沈墨躺在长沙发上,左手抓着丁老的一只胳膊,手臂好象有些用劲,看不出来是要推开丁老还是抓牢他。
下午三点,一行人到达老虎嘴。
不知是什么原因,老虎嘴要比多依树热闹些。有三、四个烧烤摊子,卖的不过是些烧豆腐、烤鸡蛋之类。味道看起来好不到哪里去,然而生意却依旧兴隆。有不少穿哈尼族服饰的小女孩聚集在观景台周围,见来了游客便一齐上前,如合唱般整齐而有节奏地说,叔叔阿姨给我们点钱吧我们拿去买书买本子学习。这样整齐一致的乞讨自然没有什么收效,和她们搭话的人多,给钱的却寥寥。
由于先去了多依树,老虎嘴的震撼便小了不少。这时的梯田在众人眼中显得有些单调重复而少了变化,加上沈墨的病和丁老的心不在焉,众人也都跟着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唯有那几个女孩子依然兴致不减,租了民族服饰穿上,左一张右一张地拍个不停。
几个当地的小孩子过来主动提出要带大家去山腰的一个地方看梯田,说是那里景色更好。众人都懒得应,沈墨却突然来了兴致,要跟着去看,并拒绝丁老护航。此时来了几个外国人,看见丁老后都兴奋异常,比划着说在国外的诗歌节上见过丁老,很欣赏他的诗云云。于是丁老只有边礼貌地微笑着应付他们边无奈地看着沈墨的长裙一摇一摆地消失在山间的草丛里。
半个小时以后,几个外国人要到了丁老的签名心满意足地离去,沈墨也跟在小孩子们身后有些蹒跚地爬回山上来。这趟“探险”的代价是十元,自然是丁老付。
沈墨的喘气有些急,鞋上沾了不少土,裙子的左下角被挂破了一大块,那一缕布在风中摇来荡去,很有些滑稽的意味。不过这滑稽不在沈墨本人身上,却好象在站在她身后一脸紧张的丁老身上。
沈墨并不说她在山腰看到的景致,也不理会丁老的关心询问,而是径直走到一个烧烤摊前,要了几个烤鸡蛋和一碟烧豆腐,自顾自将鸡蛋敲在桌子上,一点一点地剥起蛋壳来。吃了两口,还把石倾叫过去一起吃。
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就是再不愿意,心里也不得不有些鄙夷起丁老来了。他们都不再理他,也自顾自去找厕所或吃烧豆腐去了。
那几个女孩子走过石倾身边时,他依稀听见她们在嘲笑沈墨的愚蠢和无能,说她连个山都不会爬,出来玩还穿什么长裙,被蛇咬一口才好,等等。石倾觉得这些话沈墨应该也听见了,可是他看她的时候,她仍然是一脸的无动于衷,专心地剥着下一个鸡蛋。
据说老虎嘴的黄昏很美,随着夕阳一点点的移动,梯田的色彩会呈现出丰富奇妙的层次和变化。可是他们没有等日落。他们已经不可挽回地被什么东西扫了兴。丁老一直心不在焉,沈墨一直在剥鸡蛋和吃烧豆腐,几个女孩子也不见了原来的唧唧喳喳的热闹劲儿。五点半还不到,他们就决定回县城宾馆了。
走的时候,沈墨从烧烤摊上站起来,终于看了一眼丁老。后者似乎早等着这一眼,忙不迭地跑过来付钱。这时沈墨走开去,对旁边的石倾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这句话有点自暴自弃的委屈在里面。还没等石倾回答,沈墨已经钻进了丁老的车里。
3
我探头去看那陡峭的悬崖和下面那些葱茏的树,它们也正抬头看我。
—《完美夏天》
原本计划的行程是三天,第一天到元阳,第二天看梯田,第三天返回。可是回到宾馆后,沈墨听服务员说明天就是元阳县城的街天,便向丁老建议再多留一天,在这县城里赶赶集。丁老自然同意了。几个八零后也兴高采烈,这是她们难得的一次与沈墨达成的一致。
所谓的街天,其实就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民将地里的农产品或自家手工做的食品和小工艺品拿到县城的街上来卖,顺便也从县城里买回鞋子、衣服、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
一大清早,元阳县城那条仅有的街道便熙熙攘攘起来,看上去比平时热闹了几十倍。街道上摆出来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稀奇的,都是些石倾在十多年前经常见的日用品,拖鞋的式样简单一致,布的花色很老且看上去质地粗糙,那些蔬菜瓜果也很普通,没看到什么奇异的品种。整条街只有一家书店,卖一些中小学教辅、地图册、农业书籍等等,有一套世界名著丛书,装帧得花花绿绿,一望即可知是盗版。路边的小吃卖的还是烧豆腐、烤鸡蛋之类,有几家卖凉米线的,生意很是兴隆。
沈墨少见地来了兴致,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不一会儿手里就提了好几个塑料袋,不知买了些什么。她与几个八零后蹲在路边拣荔枝,边拣还边老练地和农民讲价,最终以三块钱一公斤成交。那些荔枝大多归了那几个女孩子,她却仍是兴致勃勃地在每个摊点前翻来拣去。把丁老远远地甩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其余人也都渐渐走散了,只有互发短信说好一会儿在宾馆门口的小广场上集合。
石倾家本来就在一个小县城,这样的街天他见得太多,早失去了新鲜感和好奇劲,是以随便逛了一圈便回到了宾馆门前的小广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不一会儿,他看见沈墨拎着几个塑料袋也过来了。
她走过来坐下,将袋子里的布料和拖鞋拿给石倾看,石倾发现她竟在那些花色暗淡老旧的布料里挑出了别具特点的几块。
广场附近有卖烤玉米的,依然是在炭火上架了铁丝做的架子,将才摘下来的新鲜玉米直接剥了皮放上去烤。石倾买了两个,递一个给沈墨。
玉米被烤得有些硬,嚼起来有些费劲,却越嚼越香。沈墨总是先将玉米一粒粒小心地剥在手心里,然后再一骨脑全倒进嘴里去。她的脖子洁白光滑,线条柔和,让石倾想起天鹅。
吃了一会儿,沈墨忽然重复了昨天在老虎嘴对石倾说的那句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石倾一时答不上来。沈墨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说起来挺可耻的,这么多年,居然一直都在靠男人,”她转过头看着石倾,“有时候觉得像个妓女。”她说。
石倾没有接话。沈墨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了起来。
“十六岁那年,邻居家一个整天在街上混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他个子高高的,留着长头发,长得挺帅,还是附近一带混混们的头儿,当时看起来挺威风的,我就答应了。后来就没上学了,整天待在他家里,睡觉、看电视,烦了就去逛街、做头发,晚上他回来,我就和他一起出去,当然还有他那帮兄弟。钱的事没操过心,吃的不错,穿的也都是那时候最时髦的,也没想过要干点什么,就觉得那样挺好。再后来他和人打架,头破血流,刚从医院出来就进了派出所,后来就没有消息了。那时候我二十岁。”
沈墨嘴里的玉米还在嚼,很费劲,太阳穴旁的咀嚼筋一鼓一鼓的。
“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学会靠自己生活。上学是不可能了,荒废了那么多年,已经读不进去书了。手上又没什么技能,也不会照顾自己。从一开始,我的一举一动就都是那些男人们照应着,一直到现在的老丁。
“也许你会鄙视我,觉得我靠出卖自己生活。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一个人生活了,我没有这个能力,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学。
“遇到老丁那会儿,他老婆刚跟瑞典人跑了,整天借酒浇愁,一副情圣的架势。说实话,我挺看不起他。爱情,也不能说没有,可顶多也就是某个瞬间的事,像他这样要死要活的,也有点儿过了。
“后来老丁就说投钱给我开书吧,我一想,就他吧,也就留在这儿了。”
玉米已经被剥完,剩下光秃秃的玉米棒子,沈墨拿着它在面前的地上一下下地画着莫名的图案。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石倾问。
沈墨笑笑说:“说出来痛快,憋在心里一想起来就喘不过气来。老丁从来不骂我,连重话也没说过几句。就是这样我才憋得慌。我知道,他要我,也不过像要书吧里面那几盆兰花,作个点缀罢了,我看欧洲电影,知道维特根斯坦、奥康纳和塞尚。”
沈墨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石倾忽然想起那个女编辑。丁老是爱过她的吗,如果不爱,那么又怎么写得出那么多情意绵绵的书信;丁老不爱沈墨吗,如果不爱,他又如何能做到对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百般容忍、千般温柔。
沈墨说:“老丁要我,是不是因为我什么地方符合了你们这个圈子的某种规则。”又说:“算了,其实不该问你的,你不是他们这个圈子的,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石倾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学着自己生活。”
沈墨却突然奇怪地笑起来说:“离开他?”她凑近石倾,低声说:“难道你做下一个?”
这时丁老一行人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沈墨站起来,满脸笑容地迎了过去,丁老有些受宠若惊似地急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几个袋子。
沈墨起身前,石倾听见她说:“今天这些话你写出去可是能卖大钱的哟。”他似乎还看见沈墨漫不经心却又是无比娇媚地冲他笑了一下。
第二天回去的时候,石倾仍然被安排坐丁老的车,不同的是他这次坐到了后排。沈墨坐在副驾驶座上,耳朵里仍然塞着耳机,头缩在风衣里,一动不动。
汽车上了盘山公路后,沈墨开始不停地探头看狭窄的公路边上的悬崖。汽车开得很慢,沈墨也看得很专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旅途结束时总有一些失落和沮丧的感觉,即使是对这次旅行不抱很大期望的石倾也不例外。丁老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专心开车。石倾则一路看着前排观后镜里自己并不洁白的额头。
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了。
4
我帮他举着手电筒,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没有扭头看我,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他敢吗。这个念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正在这时,那只灯泡突然大放光华,我竟突然感到了像是被捉奸在床的羞耻和尴尬。
—《完美夏天》
石倾后来又去过一次“墨香”,不是聚会的时间,丁老也不在。
如果在元阳的那天晚上,他陪沈墨散步的时候,能够说了什么更多的,或者第二天中午众人提议由他把沈墨送回宾馆的时候他欣然应允,再或者,沈墨坐在小广场的台阶上嚼着烤玉米跟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有什么表示,那么是否会发生点什么,或者事情是否会多少有一点不一样呢?石倾不知道。他往“墨香”走去的时候,甚至不能确定沈墨是否还记得他。她看起来是那样冷淡和漫不经心的一个人。那些话,也许她从头至尾都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至于是谁坐在她旁边,根本无关紧要。
他当然也考虑过这样的一次拜访是否合适。但是他觉得,在他对丁老的过去有所了解之后,在沈墨突兀地和他说了那些事情之后,他仿佛无可避免地与他们二人都产生了某种联系,而注定不得不在他们的关系中扮演某个角色。这是他在那次旅行之前始料未及的事。
沈墨对石倾的到来倒显得安之若素,既没有不安,更不见惊喜。
昆明的七月是雨季,下的不是雷厉风行的瓢泼大雨,而是悠远绵长丝丝不绝如缕的毛毛细雨。
进门时,沈墨只说了句,把伞放在门口的桶里。
石倾放了伞,在门口的棕垫上擦干净鞋底,走进去坐下。两个人都有些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沈墨给石倾端来茶后,便仍然回到吧台上她的老座位。石倾除了说声谢谢,一时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说,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明确,只是被心里某种朦胧的冲动牵引着来到这里的。在沙发上坐定以后,他反而失去了明确的行动方向。两人只好一齐看窗外。细小的雨打在玻璃上,汇成饱满的雨滴,费力地一点点在玻璃窗上爬出一道道水痕。
后来沈墨忽然说:“我这里后面过道里有盏灯坏了,你会换灯泡吗?”
那是连接书吧前厅和后面沈墨的房间的过道,处在背光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光线也很暗。沈墨为石倾搬来了凳子,还拿了一个手电筒帮他照明。
过道里面飘着一种不知名的香味。沈墨并不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香味也不是她提着手电筒挨近石倾的时候他闻到的她的体香。石倾不知道这幽暗的过道中氤氲不去的香味来自何处,他没有问沈墨。他自始至终盯着手里的灯泡。
灯亮的时候,他们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从另外某个遥远的时空被突然拉到这条狭窄的过道中来似的。这时候,丁老的声音从前厅一路传了过来。
沈墨有些心神不宁地告诉丁老石倾来帮他换灯泡,这是石倾第一次看见沈墨有些乱了阵脚的架势。可是丁老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和沮丧,还有些强自镇定的神情。
石倾把电笔还给沈墨,向丁老道了个别就走了。虽然外面还在下雨,可是石倾还是忘了他放在门口桶里的那把伞。至于想起自己如此仓皇和匆促地离开会有授人以柄的嫌疑,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石倾想起这个下午发生的事,会懊悔自己忘了那把伞。他知道,那把破旧的雨伞是难以应和到什么人的纪念上去的。
5
这是一个完美的夏天。
—《完美夏天》
石倾听到丁老和沈墨结婚的消息,是在十月份。
自从那次独自去过“墨香”之后,石倾就再没有参加过丁老的聚会。那聚会听说不久之后也没有再开了。原因是丁老卷进了一桩麻烦事里:北方某刊物的一个女编辑出了一本书,其中大爆其早年的恋爱隐私,更提到当年一位文坛青年在半年之内狂写了百多封情书追求自己。作者将那些情书的原话大段大段地抄录于书中,更直指那人此举完全是为了功利目的,后来还因为懦弱不敢与自己相见,令自己伤心欲绝云云。从作者字里行间的露骨描述中,不难看出那人便是丁老。
事情上了本市的晚报,一时间,丁老名声由圈内迅速波及至圈外。市民如今也知道,“原来他们文学圈也兴这档子事”。
丁老不是美女作家,这种事沾上身,可以正大光明自豪无比地拿来炒作自己,证明自己魅力无穷。要开骂,或者追究法律责任,可对方并未指明道姓,况且这种事只能是越描越黑。于是丁老也只有打落门牙和血吞,想以保持沉默彰显风度。
没有人反对丁老风流,只是风流得如此不光彩,甚至有些下流,这就让大家对他有些敬而远之了。聚会搬到了别的地方,丁老则识趣地还是待在墨香。
丁老和沈墨没有举行婚礼。这时候有人终于可以大声地损一句:两个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好意思再出来显摆吗。
这时石倾才知道,对丁老不以为然的大有人在,至于沈墨,传得最厉害的是:她以前是街头的小太妹,后来被大款包作二奶,被甩了以后才跟的丁老。聚会永远是热火朝天的,骂人是调动气氛的最佳方式,特别是在骂的目标一致的时候。
一年以后,石倾看到了叫《完美夏天》的这本书。平心而论,文字很平常,萦绕着那种小女人常见的淡淡的幽怨和细致,这样的文字现在很好卖。作者用的是笔名,石倾却从字里行间认定这本书的作者就是那个叫做沈墨的女人。他相信,书里的某些东西,是只有他和沈墨能看出来或感受到的。他不知道这是否证明他和她之间是有过一点什么的。他也不知道她选择在那个时候和丁老结婚是否能证明她和丁老之间终归还是有一点感情的。
完美夏天,她以此为他们之间作结。也许就了结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完美的吧。
如此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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