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时候,多多向我走过来。
我的胃刚刚经历了一场抽搐,我的身体在发抖,嘴里有难闻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见多多的蓝色牛仔裤,在浑浊的灯光下,好象泡在水里的橡皮泥。我想我应该换一副眼镜了。
我很伤心。我现在这样狼狈,看到的人偏偏又是多多。
我低下头,蹲了下去,我缩起身子,我想让他走开。
可是多多说,格子你怎么了。
他问了我最害怕的问题。我永远无法对别人解释清楚我怎么了。
所以我只有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头更低,忍受着他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多多说格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其实那天我只是吃错了东西,又碰巧在走到一间酒吧门口的时候弯下身来呕吐。所以多多后来劝我不要喝太多酒不要老去酒吧那种地方不要颓废的话都是在自作聪明。我从来不喝酒,从来不去酒吧。我对黄婕说过,我是良家妇女。
那时我刚接到x大学的电话,他们拒绝了我的免试推荐研究生的请求,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多多据此认为那天我是在借酒消愁。其实我很冷静,借酒消愁这种事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我要时刻保持清醒。
我只是吃错了东西。
米拉曾经跟我说过,当你难过的时候,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我一直记在心里。
米拉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我的家里还留着他的一大堆杂志和cd,我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听听,想象他就在我身边。
写下上面这段话让我很难为情,睹物思人这类的事情在我看来一直是很可笑的。然而事实是,我在想念米拉。
没有人会像米拉那样容忍我,容忍我长时间地不发一言,容忍我的尖酸刻薄,容忍我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跑掉。米拉消失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这样容忍我。
如果我有一件象样的大衣,我想我不会这么怕冷。然而事实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二月,我没有钱买一件象样的大衣,我甚至连一件颜色鲜艳的毛衣都买不起。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出门,我躲在被窝里,蜷缩成子[gong]中婴儿的姿势。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绝望一阵阵地袭来:没有男朋友,没有香水,没有热情,没有面试机会,正在老去而无能为力。别人都在外面花枝招展,而我甚至买不起一件象样的大衣。
经过了装模作样的笔试和面试之后,我落定在这所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大学,等待着消磨我毫无悬念的未来。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自己的懦弱,我放弃了参加研究生考试的机会待在这里任人摆布。
在米拉离开之后,我的勇气莫名其妙地消失。依赖别人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但米拉确实曾经让我变成过一个奋不顾身的人。
该死的二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尽头,我正在被这如同过期的僵面包一样的寒冷折磨得一天天麻木下去。寒冷穿过我的皮肤和肌肉直达骨头。我缩成一团,我的缩成一团的骨头们沉默而隐忍地承受着这不发一言却无坚不摧的寒冷。
我和t约好在天桥见面。我喜欢和人约在天桥,那里嘈杂拥挤,是一个安全的地方。t是一刀的朋友,t来这个城市出差,一刀就介绍他来找我。
我曾经跟一刀说你干嘛取这么个网名,好象《雪山飞狐》里面胡夫人称呼胡一刀一样,你这不是白占人便宜吗?一刀不喜欢开玩笑,他说,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空茫,心里有一股子狠劲,想一刀斩过去。而且,他后来说,胡夫人叫胡一刀大哥,胡一刀叫胡夫人妹子,好象古代的情人们都爱哥哥妹妹地叫。
t看上去是个很不得志的人,他在挺括的西装里努力地挺直身子,小心翼翼地笑,端杯子的时候翘兰花指,用小勺舀咖啡喝。
t到昆明的第一个晚上跟我说他想去酒吧,我带他坐车到金马碧鸡坊,让他随便挑一间进去。我转身要走,t追上来说你不进去吗。我说我从来不去这些地方,它们让我觉得憋闷和造作。
但是我很喜欢,我喜欢色情意味很浓的地方。t用看一团空气的眼神看着我说。风很大,最后一班90路车从我身后开过,现在我必须绕路去坐收车较晚的5路车。我笑起来,我说那你好好享受你的色情去吧。
我转身走掉。地下通道里的卖艺人正在吱吱哑哑地拉着不知名的曲子,声音在风中变了调。怎么弄得像生离死别呢?我想。
在我被x大学拒绝之后,我开始强迫自己做一些自己讨厌的事,我决定开始我破罐子破摔的成长历程,虽然这对我来说显得晚了一些。
我开始在李非的公司做兼职,跟着他东奔西跑拉广告。
我找到的是李非这只破罐子,我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摔个粉碎。
这个世界是那么地让人笑不出来,却又充满了那么多滑稽的东西,它们就好象世界庄严而乏味的脸上不可救药的破洞,触目惊心却又惹人发笑。
黄昏的时候,我和米拉下楼去吃东西。我们来到街角的兰州面馆,他要了拉面,我要了米线。面馆里人很少,牛肉汤已经不太烫,快要断气的阳光照进来,油汤没冒热气,看起来很重。
我们一口一口耐心地吃,店里很安静,间或有伙计重重地把面团摔在案板上,这时所有的人都吓一跳,抬起头来张皇四顾。
我只是没有力气去爱一个人,散步的时候米拉说,已经不能爱。
多多来找我的时候是下午。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和他出去。
我要了冰咖啡,味道并不好。我总是喜欢点咖啡,虽然我完全不懂各种各样的咖啡,它们有什么区别。我搞不清什么是卡布其诺,什么是蓝山,什么是肯尼亚,但是我还是点咖啡。这黑色的液体可以让我瞬间如钢铁般坚强。
多多看起来很紧张。我多少有些残忍地看着他往杯子里倒啤酒,我什么也不说,任由气氛变得无比沉闷,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听着《蓝色生死恋》的主题歌,用吸管一下下地戳杯子里面的冰块。我不看多多。我看着风吹得对面窗帘上叶子的影子一晃一晃。
多多说,你冷吗。我穿着棉布长裙,外面艳阳高照。我摇摇头。
就是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没说话,继续吸着冰咖啡,冰块化得很快。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好象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就好象多多所说的与我无关。
我说我们不合适。
最后多多说你不是说我们不合适,那你以前遇到过很合适的人吧。我在那一瞬间开始厌恶多多,我买了单跑掉。
有时候我想我需要的不是爱情,而是一双在我背后看着我扬长而去的眼睛,尽管我永远不想看到那双眼睛的表情。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地东奔西走,装作一切都与我无关,这反而能使我对这一切表现出更多的热情。
我开始准备毕业论文,我打了电话给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导师,有时间的时候就去图书馆查阅那些千年古尸般的资料。我很少去图书馆,在我看来,那是一所类似停尸房的地方,充塞着令人作呕的腐烂的气味。想到我在今后的三年还要在这古尸堆中埋得更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米拉带我去见k,一个瘸腿的诗人。他住在一间平房里,,屋里的陈设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带旋纽的电视机,橘黄色的小饭桌,杂色的床单,柜子上锁着大铁锁。让我想起我出生的年代。
k给我们念了他的诗,然而我一句都记不起来了,我很少读诗,对诗歌的感受力几乎为零。我记得的诗句只有《荒原》中的第一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我结结巴巴地念出这唯一的一句诗的时候,k很温和地笑了。他的脸庞平凡得让人难以记起,但那笑容却让我觉得像一种撕裂。
那天我流了鼻血,莫名其妙地。血从鼻腔里往外涌的时候,我仰起头,飞快地跑出去。我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鼻子,水的锈味和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到晕眩。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k正和米拉坐在一起翻看一本像册,里面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张张僵硬或平板的面容。
我说米拉他们是谁。米拉抬起头看我,眼光是透明的,他说,你不认识。k一直在看照片,没有抬头。
我看着他们,然后走到沙发旁边拿起我的包冲出了屋子。
米拉追上来说你生气啦。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米拉透明的眼神,我说不是,我只是恐惧。米拉沉默了几秒钟说,格子我们的世界距离太远。
远就远吧有什么大不了,紧紧抱在一起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那样就能让我们确定我们的存在吗,难道那样就能让我们彼此得到安慰吗,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躺着,看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这就是足够。不能奢求更多,你说过,没有力气去爱一个人。你说过,已经不能爱。
我背着包,回家去,等你黄昏的时候回来,去吃每天一次的牛肉面。那是我们唯一能每天都吃得起的东西。
再见到t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回杭州了。
t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t那天晚上在金马碧鸡坊的酒吧遇到了一个美女,两人到美女家过了一夜之后美女把他赶了出去说不想再见到他。之后美女去了禄劝,t尾随而去,一番纠缠终于还是没有结果。
不料t回到昆明之后美女打电话来说想他,这时t反而觉得不喜欢美女了。于是事情告终。
登在街头小报上是不错的故事,我说。
t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子。什么意思,他说。
贱人,我说。
谁,t的语调变了。
所有的人,我说。
毕业论文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导师去北京开会,我不忍心浪费长途话费,于是继续做我的孤魂野鬼,偶尔跟着李非去拉广告。
t回了杭州。一刀打电话来问我见到t没有,我忽然讨厌他那种别有意味的口吻。我随便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
李非打来的电话被爸爸接到。他一脸严肃地说格子你小心被人骗,我说那我怎么办呢,难道整天待在家里等待日子过去吗。我说你又没有办法给我找一份实习工作,我自己找了你又说我会被人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出门的时候我很后悔,我不应该那样说我的爸爸,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变得沉默而易怒。
李非带我去见一个客户,他说这个人很难缠,让你见识一下人心险恶。
客户迟到了半个小时。李非忙不迭地迎上去连连说着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也刚来。客户显得很有礼貌说对不起公司临时有事来晚了,李非说那是您是什么人日理万机的能抽空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我说李非咱们是做广告又不是做乞丐你感激什么。李非脸色顿时铁青转过身用看sars病毒的眼光看着我,忙又转过身去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们公司实习生不懂事格子你楞着干什么还不快道歉。
客户看着我说是你。
我说是我。
李非在旁边目瞪口呆。
客户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李我们老总看了你们的创意觉得还不错,前期的街头平面就交给你们吧。
日理万机的客户走了以后,李非说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美人计呢。我说你整天看着我能联想到跟美人有关的事儿吗。
骂我不是,李非说,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看不出来你还认识这种人,还以为你就知道读书呢。哎你说他是个什么人哪,我低声下气地就怎么也搞不定,你话说成那样了他倒拍板了。
贱人,我说。
很多次,在我很受不了的时候,在我很崩溃的时候,米拉都在我身边,而这一次,我知道,我必须独自面对。我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很好。
我跟一刀说,你要经常对自己说,我很好,直到你真的觉得自己很好了为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下来。我很好。
在我很受不了的时候我会去洗澡,洗很长时间,直到蒸汽快要把我窒息为止。然后我出来,让凉凉的空气渗入已经扩张开的毛孔,让自己清醒过来,告诉自己,我很勇敢,我很好。
有的悲伤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些小屁孩式的悲伤,或者一些无病呻吟,然而我知道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它们总是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跳出来窒息我。
everytimeithinkofyouigetashotrightthroughintoaboltofblue·it’snoproblemofmine,butit’saproblemifindlivingthegiftthatican’tleavebehind……
导师给我开了参考书目,我开始跑图书馆。我每天在那些狭窄的楼梯间上上下下,在那些昏暗的房间中穿梭,就好象我对这一切已经驾轻就熟。阅读了大量的参考资料之后,我发现文化的积累是如此困难,它要经过无数次的重复才能往前跨很小的一步。在经过了一番昏天黑地的寻找和阅读之后,我拟出一个自己还算感兴趣也比较对导师专长的题目。
我把题目和提纲交上去之后,导师提出了修改意见,大体上他还算满意。
或许这是唯一能给我信心的事:我对它没有兴趣,却能做到令人满意。除此之外我真的不能要求什么了。
李非尝到了甜头,以后每次跟客户谈生意都带我去。而我除了偶尔在ktv里跟他们唱几首歌之外,总是呆坐一旁帮不上李非任何忙。就连唱歌我也经常点王菲的那些冷冷清清的歌,有几次搞得客户很不高兴。有一次一个副经理跟我说,言小姐你兴致不高啊,唱点高兴的歌嘛。李非怕我故态复萌,忙说我陪您唱,唱京剧好不好,一边跟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见说好啊好啊,唱《沙家浜》怎么样,您这个岁数的人就爱这些样板戏,咱们来个对唱。
后来李非说我那天晚上喝醉了。我说我从来不喝酒,我清醒得很。
李非期待的天上掉馅饼的事没有再发生过。我跟他说你让我去使美人计可是大大的失策,你怎么着也得先找个真正的美人来吧。李非说没事儿我信任你,你这叫有个性。我说美人有脾气叫有个性,非美人有脾气叫愚蠢,我就是愚蠢的那一型儿。他很暧昧地说是吗我看你就挺好的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扭过脸笑笑说是吗我从你这里可是充分看到了社会的丑恶面目,给我的人生好好上了一课。
后来李非说美人计不行就上美男计。结果这一招很管用,让他从此一步登天,强过以前拖着我等待天上掉馅饼的日子。
我开始害怕很多大同小异的早晨: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切都踌躇满志却又不知所措。
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坐在饭厅里,面前放着一盘泡饭,那是她把头天的剩饭剩菜拌在一起用微波炉热了以后做成的。她正用一把大勺子往嘴里送着饭,脸上有一种落寞和悲伤的表情。我忽然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到房间后,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地需要安慰,而真正的安慰却又是那样地遥不可及,连开口都变得那样困难。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冻着。
二
我第一次见到米拉的时候,他正坐在dj台后面打碟。说实在的,他的碟打得实在不怎么样,这是黄婕她们对他的评价,而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我的“良家妇女”的准则包括从来不去任何灯红酒绿的地方,这一度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在他们眼中,我与前清时期的古董无异。后来我跟着李非天天陪着他那些衣食父母出入娱乐场所的时候,已经是物是人非的另一番局面,其实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后来的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陪着一个猪头似的家伙唱一段《沙家浜》,而那时的我在刺目的灯光和油爆垃圾似的电子音乐的进逼下只能步步退缩。
我僵硬的身体缩在舞池边的坐椅里,看着黄婕她们在烟雾弥漫的舞池里疯狂扭动,就像看着另外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没有把抽烟的事包括进“良家妇女”的准则中,虽然这显然是不合理的。这也证明任何准则的确立总避免不了哪怕一丝自私的考虑。
我寻找一个地方避开刺目的灯光,我向某个看起来相对黑暗的地方看过去。我看到了米拉。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好象站在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地方,他笨拙地按着操作台上的旋钮,而身体并未跟着音乐摇摆,那极具侵略性的音乐甚至逼得他不时微微地扭过脸去。
他也看见了我。我向他招手,他跑过来。
“你想听什么音乐,我放给你听。”他说。听黄婕说,这是dj们常有的套近乎的词。
“真的?”
“真的。”
“洗衣歌。”
他一怔,随即跑回去。我喷了一口烟,低下头笑笑。
一分钟后,我听到了那首歌。“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嘞,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嘞,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chan*]党……”整个迪厅像突然死去般安静下来,所有的尖叫和笑声刹那间消失殆尽。几秒钟之后,有人跟着音乐笨拙地跳起了藏族舞。更多的人面面相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弥散开来,仿佛他们忽然被抛到了另一个星球荒凉而寒冷的土地上。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尽管我知道这么做是非常不合适的,然而彼时彼刻,我所能想到的除了大笑之外别无其他。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米拉。他在第一见面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意外,还有肆无忌惮的大笑,而我们甚至互不相识。那件事让我发现,很多事情其实可以是一场玩笑,或者,只不过是一场玩笑。或许我和米拉之间也一样。
那时多多开始约我出去,那时我还没有认识一刀,也还没有见到t。
那时,这仿佛是一个属于老去或正在老去的人的词,它代表着回忆,代表着在对时间的流逝的恐惧中达成的对过去的原谅。我就是这样轻易地原谅了我的过去,看着自己在所谓的回忆中不可抑止地老去。是的,老去,在这最后的轻盈时光失去之后,我将被又一次地放逐到一个更为陌生的世界,再没有任何返回的机会。
那时米拉会对我说,你看你坐在那里像一块千年化石,没一点活气,真丑。我会说,我现在要生气了,我马上就会气得鼓起来,所以你要找一个顺风的地方把我放上天去,那样我会飘得很高、很远,我会一去不回头。于是米拉会打开阳台门,举起双手,十指合拢,仰起头,闭上眼,像是很认真地在寻找风的方向。
那时我会在放学之后和多多去热闹而廉价的饭馆吃廉价的饭菜,然后去看晚上七点半在大礼堂放映的电影。多多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我喜欢吃什么,他点的菜不是甜味太重就是过于清淡,而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喜欢香辣的菜肴,以及讨厌热闹的地方。而那些故作深沉的电影,每次都让我昏昏欲睡。我忍受着多多,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做。我从没有让多多认为我们是在谈恋爱,走路时我和他隔着两米以上的距离,说话时我从不看他,离开时不回头。有一次黄婕迎面走来,我毫不犹豫地向右径直走进女厕所。然而多多容忍了我,容忍了我的不可理喻。那时我年轻得还不懂得内疚。
那时还有别的人来到面前,而我总是不留情面,看着他们怀着不解或厌恶甚至惧怕离去,心里隐约浮上快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敌意是那样明显而尖锐,让人无法忍受,却又是那样暧昧不明,我甚至不知道它缘何而起。
一直以来,我的生活都笼罩着一种深深的无望,我看不到任何转机的迹象,所有的事情都在苟延残喘,所有开头看起来不错的东西都在不可抑止地变坏。但我还是成功地说服自己忍受了生活,并把它弄的看起来相当地不坏。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把棉被和枕头抱到阳光下。在阳光的照射下,我仿佛看见那些僵硬的棉絮如海藻般旋转着松懈开来,从中升腾起一股股的冷,它们缓慢上升,在阳光下飘散无踪。二月的昆明,白天仍然艳阳高照,温暖而明媚,但从黄昏开始,冷气忽然侵入骨髓,然后是冰封如死的夜。
米拉离开后,我的日子一如往常:三点睡觉,十一点起床,蓬头垢面,衣着凌乱,读卡夫卡的小说,写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拉上窗帘看碟,想起来的时候去上课,恪尽职守般定时给导师打电话,说一些毕恭毕敬的废话,接一些零散而无伤大雅的活儿,然后把酬金塞进抽屉里的黑皮本子里。想出去的时候就打电话给黄婕,往往是刚逛一会儿便厌倦得无法忍受,或者和一些记不清名字和样貌的人去唱歌,还是不喝酒,却戒不掉烟。黄昏的时候去楼下吃牛肉米线。有时候如猛醒般检查手机是否还有电。
连着看了七遍《小武》,并不是同情反主流的平民话语之类,只是迷恋其中世俗鲜活的气氛,尘土飞扬的小镇,庸俗的流行歌曲,梅梅的木版床,90年代的录象,还有一口的山西方言。这些无端地令我着迷,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实在。
格子,你不能这样下去。一刀说。
那么我可以怎样呢,是意气风发青春飞扬踌躇满志积极上进等着消磨这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支离破碎的日子吗。哦别逗了你知道我的。
夏天都已经到了。
三
大四的夏天有一种很末世的感觉,一片生机勃勃之下是仓皇无措和兵荒马乱。
多多已经不再理我,即使对面走过也视若无睹。我重新落回独来独往,每次的结果好象都是这样,心有不甘却别无选择。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李非。他曾问过我那个人是谁,我说是个贱人。我们极有默契地逐渐不联系了,偶尔打个电话知道他的生意仍然不咸不淡,却总是踌躇满志要大展鸿图的口气。有的客户问起我说你们那个言小姐在的时候我们都被她吓得够呛又不好说什么。我笑笑,我已经是“不在”的人了。对他们,对李非,对其他很多人。
t第二次来昆明,是他自己通知我的。我刚洗了头,换上裙子,去见他。他神色间的不安和畏缩仍然如故,在昆明慵懒的阳光下,他的身体多少有了舒展的感觉。
我带他去祥云街吃烧烤,他被辣椒呛出了眼泪,我一面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一面继续翻烤牛肉,同时使劲往上面撒辣椒面。晚上九点,我们步行到金马碧鸡坊,然后我转身去坐车。地下通道里的艺人还在卖唱,换成了吉他伴奏,唱的是许巍的《那一年》,“你站在,繁华的街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慌张……”。夏日的风很温暖,夜幕温柔地笼罩在我身上,空气中透着清新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样的夜晚,为什么有人宁愿钻进那些暗无天日的黑房子自欺欺人地假想自己在灯红酒绿颓靡沉溺,难道这样就能让他们显得高于众生吗。
我在金马碧鸡广场对面的车站等迟迟不来的90路车,在车辆开过的间隙,我看见t一个人站在广场中央,手足无措,仿佛一只等人认领的流浪狗,他朝车站的方向看过来,我扭过脸去,90路车刚好开过来。
路上人很少,自行车道上有一匹奔马,黑色的毛,尾巴在夜空中翻飞,随着车窗前移,诡异得如同超现实主义的电影。马的主人拖着平板车在后面吆喝着追赶。一匹脱缰的黑马,伴随着我在夜色中奔驰不止。后来每每说及这一幕,t总是说那是我的意想,那是因为你心神不宁,他说。然而那随着马的起伏而一明一暗的车内的灯光在我脸上留下的触感是那样真实可感。就像一个无法证实的幻梦,然而我却知道它的存在,就像米拉已经消失无踪然而我记得他的笑映在我脸上的感觉,我知道一切都真实地存在过,即使它们早已湮灭无踪即使来时路已不见。
夜里两点接到t的电话。我问他有没有发现美女。他说他没有去酒吧,他等我走了就回了宾馆。
“为什么只是隔着街对望。如果你那时走过来,我们可以马上跑到别的地方去。”他说。
“什么地方?”我说。
“山上、海边、老房子,或者什么都不说地在街上游荡一夜。”
“西山很冷,滇池污染,官渡古镇门票是三十块钱。”我说。我们有一万个理由来证明自己其实无处可去。
他沉默。“你就这样把我扔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然后隔着一条街看我手足无措。”他终于说。
别傻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知道怎样应付这个世界我们怎么会手足无措怎么可以手足无措既然摆好了姿势就要勇敢上阵要有视死如归的决绝头也不用回一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我们之间确实隔着一条街一条街的距离有时候可以是天涯海角就像你连辣椒都不会吃一样。
然而我只是说:“你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终于沉默。我满意地笑起来,自认为笑得美艳不可方物,虽然没有镜子可照。
这个城市有时悠然自得地让人快要死掉。
t开始频繁地来昆明。我和一刀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网上聊着。天气热起来,每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在一切的欢乐蠢蠢欲动的同时,一切的腐烂也在静静生长。
在凉风习习的晚上,我会和t一起从城的西边走到东边,再走回西边,一句话也不说。流转的霓虹从我们身旁缓缓流过,昆明的夜晚永远清凉宜人,前面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到最末班公车从我们身前驶过,却再也没有见过在自行车道上奔跑的黑色的马。
最后的课程一门门地结束,我的毕业论文顺利通过答辩。没课的时候我去一些形形色色的幼儿园教那些和我差不多大却似乎快乐得多的老师们英语,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48个国际音标,告诉她们发每个音的时候舌头应该在哪里,应该发长音或短音,一遍遍地带她们读一些简单的单词。每个星期去音像店淘回一些新碟,抑止不住地反复看《小武》。及时为手机充电,不时拿起来使劲看屏幕有没有显示未接来电。每次和黄静的一大群人去唱ktv的时候,都径自坐在电脑前点好歌,然后拿起话筒极认真地唱,唱得都是老歌。不管别人在喝酒、猜拳还是狂笑不止,我都紧握话筒,盯着屏幕,一字一句地唱“等到风景都看透,你会不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后来小四提起那时的我,总说我唱歌的眼神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东西,看了让人害怕。小四是婕静的一大帮人中的一个。我说别傻了,黑漆麻乌的你看得见什么呀。
周而复始。
米拉终于再没有出现。
我换了手机号。
一刀来了昆明。和t一起。我们照例游荡在深夜的大街上。偶尔经过的路人总要奇怪地看我们一眼。
“你知道,人们总是这样,”一刀说,“如果只是你们两个,他们就不会那么奇怪。”他个子很高,走路的时候拉着的t的衣袖。
一刀在电话里说,t是个很不得志的人,上学的时候很有才华,但因为总是得罪人,所以工作很多年了还是一个小小的编辑。所以过得很苦闷。
“如果他有个女朋友,也许会好一点。”他说。
我面无表情地说:“女朋友又不是万灵丹,包治百病。”
他终于沉默。过了很长时间,他说格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怕的是什么呢。
是的我怕的是什么呢我怕的是这个世界又一次给我一个生机勃勃的假象然后下面是一片死寂般的空茫米拉你说过我们已经不能爱已经不能拥抱即使我们爱了我们拥抱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这样我们就不会恐惧不会慌张了吗噢别傻了别傻了。
t离开的时候对我说,格子你这样对我是不公平的你心里只有一刀你总是想着他。我忽然抑止不住地笑起来,在昆明五月灿烂的阳光下,阳光刺进我的眼睛,我闭上眼,但眼泪已经迫不及待地流下来。
最后一门考试也宣告结束。我的大学彻底完结。当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时,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一片不断蔓延的空白。时间不停地流逝过去,留下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壳。如果说我曾经和别人共同拥有过什么的话,我们共同拥有的就是这时间的巨大空壳,它在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同时又让我们觉得恍如隔世以及如同虚脱般的轻盈。人们在用形形色色的方式哀悼青春的流逝,而我,在从前的某个时刻已经突然老去了,是在我见到米拉的时候,还是在我站在诗人的小院子里鼻子里留出鲜血的时候,抑或在那间狭窄的牛肉面店,然而这一切是真的发生过的吗。
我去找李非开实习证明。
公司重新装修过,增加了许多新面孔,大家都忙碌着,一派百业待兴的样子。李非的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家具都换成了红木的,茶几上还多了一台背投。
我把要添的表格送到他的大班桌上,看见桌下放了一双大红色的缎面绣花拖鞋。李非盖章的时候,一个扎马尾辨化着浓妆的女人走进来。我不知道她几岁,但李非叫她“珍姐”,说这是以前在公司实习过的小言来开实习证明。
“珍姐”打量着我说小言啊我们那些客户都很记得你的经常问我说你们那个言小姐去哪里了说她很让人记得的她那个样子搞得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珍姐”临走前突然转过脸对李非说,记得傍晚带多多出去遛遛。
李非一脸尴尬地看着我,我忽然笑起来,隔着玻璃门,我看见外面那些人偷偷地看过来。
“多多是她养的牧羊犬,”李非突然说,“格子你知道我的我最困难的时候她出资帮了我。”
“那么,”他抓住我的胳膊,“那个人到底是谁。”
一天晚上一个女孩遇到了她的爱人于是她很悲伤,她感到悲伤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幸福起来了。她在夜场散了之后发现自己的烟已经抽完了,于是她走到一条小巷里坐在一家烟店门口等着它开门。黑暗中她一次次地打手里那只银色的打火机,光亮一次次转瞬即逝。她想起以前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抽烟,她说是因为冷。
这个时候有一辆白色的轿车开过来,下来一个男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看得出他腰板挺得很直,没有啤酒肚,想来长得也不差。男人走过来,向她借火。她没有反应,只是接着一下一下地把打火机打着又熄灭。男人凑近了一点,小声地问:“能借个火吗?”这时她正好打着了火,看见他的轮廓分明的脸,在橘红色的火光中,专注地朝向她。
她打开身边的包,拿出记事本和笔,在纸上写下:“我是聋哑人,有事请写在纸上。”女孩有时候惧怕声音,会心血来潮地装聋作哑。男人停顿了一下,在纸上写了起来,然后递到女孩面前,“能借个火吗。”女孩把打火机递过去,男人掏出烟点上,把打火机还给女孩。在纸上写“谢谢”。然后钻进白色轿车。
女孩目送轿车离去,在黑暗中,那张轿车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车,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女孩当然知道一个轿车里的男人跟一个坐在路边的女子“借个火”意味着什么。她静静地笑。
然后那个男人在谈一次并没有多大兴趣的生意时,又见到了那个坐在路边的女子。虽然他那时已知道她是在装聋作哑,但听见她口里尖利的话还是很有些惊异。他签了那单生意,虽然不知原因所在。
毕业典礼、毕业照、毕业聚餐……什么事都加上了毕业两个字,有意要将气氛弄得伤感些,好让大家误以为原本冷淡的彼此竟然是生死相知的好兄弟,离别无限制地拖下去。
最后离开的时候,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要大家好好作人,调整好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等等。看着有人低头吸鼻子,我忽然想起edson的一首歌:“youdon’thavetopitifulaboutme·there’snoneedtomercifultospareme·……youdon’thavetoworry·youdon’thavetocry·therewillbeanothertime·youdon’thavetoworry·thisisnotgoodbye·youdon’thavetoworry·i’llbefine·
youdon’thavetoworry·
i’llbefine!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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