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暗伤姽婳莲翩

发表于-2008年06月05日 中午2:40评论-4条

1

我认识陈非时,昆明正下着罕见的大雪。春城本来就极少见雪,更何况这场雪下在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之时。因此,陈非一直爱说他与这场雪一样,是我命中的异数,我却总是摇头说,什么异数,不过是该来的来,该遇的遇罢了。

母亲后来埋怨我那天连妆都没化,灰头土脸地套了件黑棉袄就去了,仿佛我若打扮得光鲜亮丽便不至于会遇上陈非这等男人。她忘了相亲是姑妈一早安排好的。

姑妈却认为我这样的人在已经快过了而立之年时还能寻得陈非这样的丈夫已经是万幸,仿佛浪子回头金不换且竟然终于得了好报,须得受宠若惊地感谢老天待我不薄。她将那天的大雪称为吉兆。

忘了向你作自我介绍。我叫顾小米,30岁,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25年。目前无固定职业,在城南大学集中的文化巷开了一间小小的书吧,经营惨淡,维生而已。现独居。无不良嗜好,有时脾气暴躁,但大多数时候能与人相安无事。闲时喜欢旅行,偶尔写些不成样的小文章,心血来潮时会在巷子里的云嘉咖啡屋买杯外带的冰摩卡,捧着它穿过云大校园去园西路上的圆通电影院看五块钱一场的电影。

这些都是真实情况,我对陈非大致也是这样说的。但他对我的这些话并不十分感兴趣。这个三十五岁、相貌尚算清秀的男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着我说:“顾小米,你不是那种在大雪天坚持跑出来相亲的女人,”他凑近身子,笑了笑,“听说你以前是个很能玩儿的人。”他笑的时候很有些青春飞扬的神采,然而那神采也只像厚重的云层后面隐隐闪现的阳光,光亮是有的,却终究无法晴得透亮,毕竟不是青春年少了。

“玩儿”是姑妈对我早年“劣迹”的评价,她一口昆明口音,却硬要把儿话韵带上,听在耳朵里如同刀片刮在石灰墙上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却将这理解成为我的愧疚,往往大度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过了就过了。

陈非说一口普通话,话里夹杂着大江南北不少口音,难以听得出来家乡何处。儿话韵倒是带得很自如,配上他的表情,那个“儿”少了轻快光滑,多了油滑轻薄。

我用漏勺小心地从火锅里捞起鹌鹑蛋,正要夹到碗里,冷不防筷子一动,鹌鹑蛋滑了出去,一道漂亮的弧线,直飞他的胸口,他那件似乎价值不菲的咖啡色羽绒服的胸口立时多了一块清晰的油印,红色的,那只蛋并没有就此停住,而是在他胸口弹了一下掉到他的大腿上落定,他的黑色灯心绒长裤没能幸免于难。我淡淡说声“对不起”,夹一块羊肉在锅里涮。那句话就此打住。我抬头,他正若有所思。

此后就极少对话,隔十几分钟才想起来似的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远没有以前相亲时的场面热闹。那时我还有心情冷不丁地把对方的话噎回去半截,突然冷了脸撂了桌子就走的时候也有。现在我连和自己过不去的兴致也没有了。

喝茶的时候他说:“顾小米,刚才的话是无心,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话?”我点起一根烟。

他没有接我的眼锋。

街上的雪已经被行人踩得脏兮兮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映在上面,污浊不堪。云已经在散开,天空慢慢恢复成深蓝色,一派清明。

“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我坐在出租车上时才想起,我连他的职业都还没问。我们彼此所知,仅限于姓名、年龄、手机号码。也罢,相亲大抵如此,知道了又如何,那些毫无意义的个人情况说出去之后就好象发了一条毫无下落的信息,浪费表情罢了。

没有什么好印象,也谈不上讨厌,见的人多了,爱憎也渐渐地不分明起来。芸芸众生而已,我们都是。

外面雪已经停了,顶多后天,天将放晴,以后就将日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虽然知道疼痛就快要来了,但那剧烈还是让我猝不及防,一进门就跌坐在沙发上。我脱了鞋,蜷起身子,等待着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从腰上向骨盆坠下去。

这时灯突然灭了。我知道,在这样的冷天,所有的人都渴求温暖,而那根细弱的保险丝却根本承担不了这样的重负。楼道里安静得出奇,没有人准备去碰那根保险丝,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

我也在等待,等待那钝重的疼痛在将我坠入黑暗之后能将我拖入更深的黑暗,我知道自己终将睡去。

手机响了一声。屏幕上显示:“我已到家,晚安。”是陈非的短信。稍顷,屏幕的灯光灭了,我重又沉入无边的黑暗。

早上醒来发现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书商打来的。几年前我找他出过一本书,以后也不时找他进几本新书,他做的书与我的书吧其实不是一路。他不时来书吧坐坐,虽然见了面彼此都招呼得很热情,却算不上有什么交情。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而我习惯睡觉时关掉铃声。

天果然有了晴的意思。母亲的电话追到书吧里来,问我约会的情况如何。我匆匆答一句“还好”挂了电话。新进的书已经到货,我没有精力为这种没有下文的事浪费唇舌。

见我又是一个人出门去取书,煮咖啡的小洁说:“顾姐,你真能干,什么事都能自己搞定。”

我笑了一下出门去。还有一些疼痛残留在骨盆里,但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

我雇了三轮车把书拉回店里时,看见书商的本田车停在门口。

“这点事你打个电话给我,我顺路就给你拉回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哪能老做这些事。”书商说。

我一边忙着拆包装一边说:“承您夸奖,我倒成了女孩子了。”

“话不能这么说。在我眼里,你这个年纪的纯真才更可贵。”书商说。

“是吗?”我抬头看他一眼,叫小洁过来帮忙把书分类上架。

“说真的,小米,这年头,你这样的生意不好做啊。人都忙着东奔西走赚大钱,谁有心思坐这儿喝茶看书。那帮学生倒是爱来,可是他们能有几个钱。你呀,得想想别的路子。老这么折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书商站在一堆牛皮包装纸和塑料绳之间继续说。

我没回头,说:“谢谢您了,季哥。虽说这年头爱看书的人少,那您的生意不是照样红红火火的嘛。我有打算,饿不死的。”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打算。我知道自己已经过了有很多打算的年龄了,我知道日子不过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罢了,它们不需要你有什么打算。星期一吃叉烧饭星期二就换速冻饺子,星期三要是有精神就去吃牛肉米线。下午有时间就去看廉价电影或者翻杂志,没有时间的话可以晚上租碟来看。我爸过生日是一定要回去的,小敏的生日派对倒是可以考虑推掉。睡不着可以开电脑写东西,醒不来可以上闹钟。星期五要去趟音像批发市场进新的cd。周六周日要盘点。小洁说咖啡豆没了,订的货明天可以到。订了那几种口味的?我不知道,我不喝自己店里的咖啡。榨汁机坏了,这个我会修没问题……对了,下星期四应该去趟医院了……

还能怎样?总不至于王子一使劲把你拉上他的白马你们背朝这个世界扬长而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你就有了雪白的蕾丝花边睡衣……只怕写成小说也未必有多少人看。书商做的就是这一路的东西,不知为什么销路倒挺不错。也许幻想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我已失去这种能力。

2

四月,春光灿烂。阳光毫不吝惜地日日普照大地,和风徐徐,熏人欲醉。

“现在情况还不错,但是以前跟你说的要注意的那几件事还是要记好,不然难受的是你自己,知道了吗?”洪医生一脸严肃地边写病历边对我说。六年了,每次她都是这副表情,严厉得令人生畏,末了也总忘不了安慰一句:“别太紧张了,没什么大问题的。”

我早已经不会为我的病紧张了。就像身体里埋了一颗炸弹,很恐怖的事,但你知道它不会爆炸,那样一天天地拖下去,它一直都没有爆炸,所以,除了有时想起觉得恐惧之外,已经渐渐淡了。很奇妙的感觉。

我边下楼梯边看病历。洪医生面冷心善,最近两年,她都没有再让我吃药打针,那些药只不过一时有些轻微的作用,并不解决什么问题。她只嘱我定期去医院检查,饮食上注意。还有,“禁性生活”。每次她都把这句话写在病历上并一再叮嘱。从前我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医嘱,然,这是铁律,不能触犯,否则我的病会变得很麻烦。

医院生意很好,到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初时会以为是个繁荣鲜活的市场,细看之下,方知世上竟有如此多痛苦不堪的人在奔走呼号,令人心惊。

我在人群中穿梭着想要找一条出去的路时,手机在包里震了起来。

“你在哪里?”那边说。

我站在医院大门口看着门诊大楼里缓缓上升的透明电梯,回想那声音。没什么特点的声音,最容易在电话中被认错的那种类型。于是不敢贸然答话,只礼貌地说:“不好意思,刚才在忙。”“哦,怪不得这么久才接电话。”那边语气有些霸道地说。还没等我答话,又接着说:“我前几天出差去了,所以没和你联系,可不是故意不理你哦。下午一起吃个饭吧。”说完“再见”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号码不认识。也许是打错了电话,想要打个电话回去解释一下,却最终作罢。各人各有自己要忙的事,何必罗罗嗦嗦夹缠不清。

直到陈非站在书吧门口,我才发现我的记忆力已经差到了麻木的地步。但我的脑袋还算基本清醒,知道是姑妈告诉了他我书吧的地址。姑妈曾多次建议我将相亲地点定在自己的书吧,大有废物利用的意思,我的脸皮却还未厚到亮出家当来招亲的地步。

小洁给陈非端来咖啡,他却说胃不好,只想喝清水。我回想那天火锅店的情形,或许当时遭殃的不止是他的羽绒服和裤子,还有他的胃黏膜吧。

“顾小米,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他转着水杯,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耸一下肩。笑话,他自然知道为什么,都是出来摸爬滚打过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什么是对路什么是不对路吗?

他像是对我所想全无所知似的,继续说:“我可是等了你一个星期电话的,晚上睡觉都不关机。”

“是吗?”我笑起来,“那可让你浪费电了。”

他的话语和表情都像足情场老手,现今世道越来越怪了,连这样的人都相起亲来了,偏偏找的还是我姑妈那样的媒人。只是我已没有了纯情少女的幻想,以为有朝一日浪子哥哥阅尽人间春色之后会被一双纯净的眼睛所打动成了情比金坚。我自己亦在漂浮不定,没能力当浪子的回头之处。

他有片刻的尴尬,随即笑起来说:“没事的,几块钱的电费我还是出得起的。我后来想约你来着,偏巧公司让我去出差了,这不,忙到现在,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你了。”不可否认,他笑起来很好看,冷不丁地能将人卷进那笑里去。也难怪,情场老手,这点资本是要有的。

我说:“那就承你盛情了,请你吃饭。”

“今天吗?”

我略一迟疑,说:“好。”

“那我们走吧。为蹭这顿饭,我可等得前心贴后背了。”他笑着说。

他是下班后才来的,这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半。

吃的是牛肉烩饭。吃罢我请他回书吧坐坐。

“好啊。”他有些欣喜地说。我本是随意客套,这时只有陪着他走回去。

书吧里有一伙学生正在过生日,都是常来坐的,见我来了,忙打招呼。

“顾姐,你男朋友啊,第一次见。”一个男生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侧头看陈非,正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笑。

我忙说:“不是的,这是我好朋友陈非。”

“哦,顾姐你还想赖,我们都看出来了,下班接你吃晚饭去了吧,吃的什么啊,牛排红酒烛光晚餐吧?”旁边一个女生不依不饶。

我一笑。二十出头的孩子,心目中的爱情便是一顿烛光晚餐那般简单浪漫。陈非却已经绕开了话题:“今天是哪位过生日啊?”

众人齐指着当中坐的一个女孩子。是她,我怎么会不认得。姚菲,大三的学生,她们学校文学社的社长。样貌清秀,举止清高,身上穿戴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坐在众人中间俨然公主,骄傲得可爱。

陈非拿过一只杯子倒了半杯酒,举到姚菲面前,笑着说:“我也来凑个热闹,敬美女一杯,祝你生日快乐。”姚菲看他一眼,嘴角咧了一下,举起自己的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陈非顺势坐了下去。一时大家又热闹起来。我趁势说:“你们玩,我去后面看看。”

书吧打烊时已经是十二点半,陈非却没有和学生们一起离开。“去看电影吧。”他走到我桌前合上杂志。

“电影院这时早打烊了。”

“附近有家圆通电影院,有通宵场。”

我知道回去也未必就有安安静静的睡眠,于是合上杂志说:“你倒是挺清楚的嘛。”

“那是,我来一趟,肯定是要有所准备的嘛。”他仍笑着。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所想的那样暴脾气。

“刚才生日会上都说些什么?”路上很静,我无话找话,其实我知道那一伙学生在一起,无非喝酒玩笑,用当中的某个人取笑,或者议论不在场的同学老师之类。

“瞎闹呗。真羡慕他们,什么也不操心,遇着点事就够乐半天的。”

“是啊,像他们一样简简单单地也好,只是这种日子不长了,马上就是毕业,够他们受的。”

“我觉得你和他们也差不多,过的挺单纯的,不操什么心,好象也就那么过去了。”

“是吗?我倒想那样呢。”不知道他的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真的,你好象心里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呢。”他说。

我站住,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绕开了话题:“你知道刚才他们说什么了吗?”

黑夜里他的眼睛很亮,倒比白天看起来清澈。我继续往前走。

“他们说我们俩看起来很配,还让我要好好待你呢。”

“是吗?”

“那个姚菲还问我究竟是不是真是你男朋友。我说你猜,她就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了。”

虽然已经快到夏天,深夜还是有些冷,我裹了裹衣服,没有接他的话。

我选了一组老片子:《东成西就》、《惊情四百年》、《新龙门客栈》、《千僖曼波》。

“最后一部是看累了给你催催眠的。”我说。

“不会啊,都是不错的片子。”

放映厅里的座位是长条的包厢,以前一个人看通宵电影时,早弄明白了它的用途。我先进去,挑了一个中间的位子坐下,将包放在旁边。陈非跟在我后面,在我身后猛地一刹车,坐到旁边的包厢里去,这一来,我们的距离远了不少。

放第一部片子时,还有不少此起彼伏的笑声,我也跟着笑了不少。后面便逐渐安静了下去。银幕的光映在我脸上,身后不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穿插在影片的声音中。我转头看陈非,他正靠在椅背上,看得极专注。

记得从前我和麦子去学校附近的录象厅看夜场电影,两个女生,坐在前排那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座位上,看到恐怖片里的骇人桥段,会一齐惊叫起来,惹得后面一片口哨声,还有些隐隐约约不干不净的话。那时的我们心里是有些兴奋的,隐隐地期待着什么,却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不希望真的发生。电影散场,我和麦子穿过已经空旷的街道回宿舍,心里满意却又有些失落。我们从未出过事,也总是能赶上宿舍关大门的最后一秒。就这样过去了。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是早晨七点半,街道开始逐渐地熙嚷起来,不少学生坐在路边的小店里急急忙忙地往嘴里送米线,买烧饵块的摊子边更是围满了举着钱的学生。我要请陈非吃早点,他说不用了,要赶着去上班。

我说了再见后抬手拦出租车,他在身后叫了一声:“顾小米。”

我回过头。

“顾小米,我们谈恋爱吧,哪怕只是试试也好。”他说,脸上表情认真而平静。

我笑了一下,转身钻进出租车。

“你考虑一下。”他在后面说。

3

两天后,陈非再次来到店里。他仍然只要了清水。

“我们出去谈吧。”他说。

我低头一边摁计算器一边说:“我这儿账还没清呢。”

“那么,顾小米,你想好了吗?”

“什么?”

“我本以为你不是那种矫情的女子。”他有些气急地说。

我抬起头一笑,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矫什么情。”

“那么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

我把算好的账推到一边,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会想要和我谈恋爱?”

“你去相亲,不就是为了谈恋爱结婚吗?”

“不是。”

“那么你是?”

“我无聊。”

“我也是。”

“那不结了吗。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有空欢迎来店里坐。”

“但是我现在想谈了,起码想试试。”

“为什么,千万别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我情商不高,智商还算正常。”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累了,我想歇菜了,想找个人了此残生,你满意了吗?”

“抱歉,我没有小鸟依人的身段,也没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我就找你了,我就愿意找你,试试也不行吗?”

“不行。”

他忽然泄了气,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说:“顾小米,你有伤。”

“我有病。”

“什么病?我带你去治。”

“谢了,不敢麻烦你。”

“你不能生孩子?”

“你医疗广告看多了?”

“那是怎么了?”

我把计算器拉到跟前,接着算剩下的账。

“好好好,我不问了。”他把杯子往后挪了一点,又说:“顾小米,我觉得你应该跟我试一下,万一咱俩挺合适呢,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就算万一不行,你也没什么损失啊,反正你也不打算正经结婚,对不对。”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接着说:“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人,大雪天巴巴地跑来相亲又不给什么下文。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放心,你以前的事儿我是不会过问的,咱们现在就等于是不问前科重新作人,从现在起好好谈场恋爱。给大家一个机会嘛,怎么样?”

我说:“那么你能保证不对我的生活横加干涉吗?”

“那当然,我还怕你干涉我呢。怎么样,答应了吧。”

“还有,大家要实行aa制。”

“巴不得呢。”

“……”

我三十岁后的第一次恋爱,开始于一场紧锣密鼓的谈判之后。

陈非很守约,我们一星期见两次,吃很简单的晚饭,看圆通电影院五块钱一场的电影,漫无目的地压马路,有时候淘几张碟,当然,aa制。每天的电话限于简单问候,不咸不淡地聊几句。亲密接触仅止于牵手。如果姑妈知道我现在是这样谈恋爱的,估计会对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陈非的手很大,我的手包在里面,不会被风吹到,所谓温暖,仅限于此。他的手心有一道不长的伤疤,淡红色,我第一次见到伤疤长在这样的位置。我总是习惯性地用指肚去摩挲那条疤,渐渐地,那道凸起变得光滑柔和。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陈非问我为什么答应和他在一起,我仍旧说:“我无聊。”他也就不再说什么。我们都没有提过结婚的事。

已经是七月,昆明的雨季到来,正应和了学校里到处弥漫的离别伤感的氛围。这是我的书吧生意最好的时节,离别的聚会在这里一次次地上演,学生们一会儿情深意重不舍离别,转眼又豪情万丈挥斥方遒起来,总是要闹到尽兴才走。常来的一个男生磨着要我把一本已经翻旧了的《小偷日记》送他。“真的,顾姐,我就是留个念想,好歹咱也在这里混过几年不是,以后走到哪儿都记着你。”这也是每年的例行,每毕业一届学生,我的书总要少几本,有的甚至不跟我说自己把书拿走。接下来的八月份,就是我忙着去补新书的时候。

“怎么个意思,小伙子?要什么书我给你,我做的就是个书生意。”书商亮着大嗓门进来,倒把那男生惊得一颤。

“要书来找我拿,我这儿什么书都有。你顾姐那儿才几本书,那禁得起你们这么要法。”书商笑着说。

我把《小偷日记》包好,拿给那男生。边让书商坐。

“我说,你送这种书给人家,可有点误导青少年的意思,你看这名字取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还。”书商说。

“哪儿啊,他学物理的,到我这儿来就没正经看过书,不过是瞎要一本作个纪念罢了。”我给他端来饮料。

“是吗,那你还挺有人气的,不亏了你赔着本款待他们这些年。”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经营得好好的吗,哪有那么多赔的去。”我说。

书商直了直身子,看着我说:“说正经的,小米,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还得好好考虑考虑。你也不小了,老这么漂着也不是办法。”

我偏过头和一个学生打招呼,边说:“哪至于,我风华正茂呢。再说了,我不是有房子住吗,哪里就漂着了。”

书商正要说什么,忽然看着我身后。

是陈非。仍是笑着。

陈非没有问书商的事,倒是我主动向他说,是个普通朋友,生意上有些往来。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反打趣我说:“你这样一个人,倒满口的生意经起来了,不像,不像。”

“可我本来就在做生意啊。”我说。

“你那也叫生意?把收回来的钱原封不动地再花出去,我都看出来了,一百年也赚不到钱。”他笑起来。

我瞪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好,我们不是定好了不干涉彼此生活的吗,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认真起来:“说真的,小米,你真的没考虑过以后的事吗?你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耸耸肩:“这样不是挺好吗。”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不这样又怎样,又怎样了又能怎样。以前的我,一定会为这种安之若素感到羞耻,但我已是现在的我。

他送我到楼下,顿了一顿,说:“不请我上去?”

我转头看他的脸,我明白,我也明白他明白我明白。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开始谈恋爱,是三个月前,按“程序”应该水到渠成了。

我一笑,说:“上去喝杯茶吧。”他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跟在我身后上楼。

我把茶叶放进杯子,他走过来环住我的腰,说:“五年了,我终于又谈了一场恋爱。”我的脖颈上有他说话时吹出的热气,并不急促,也不强烈。

我说:“我给你看样东西。”他松开我。

我从抽屉里翻出病历,递给他。他慢慢地翻看,表情有些波动,却还算保持了平静。

他看完,抬头看我。

我说:“你选择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反正茶还没泡。”

他说:“是以前那些人留下的?”

我不置可否。

他又笑了起来:“对不起,我说过,不问过去。我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我只想着那是个仪式,确认某种东西。现在既然你肯把这个给我看,我想这个仪式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说:“你给我泡的是什么茶?”

4

陈非搬进来住,是在两个星期以后。他有很好的卫生习惯,不乱放东西,定时洗澡,内衣和袜子总是随换随洗,牙膏从底部挤起,虽然头发很短也不忘用护发素,自己擦皮鞋,出门也不忘拎了垃圾袋去扔。他已经吻过我,在嘴唇上淡淡的一下,却反而让人心安。睡一张床,却只是浅浅地拥抱着,如同两个婴儿般睡去。这是第一次。

有时候陈非下班后直接去店里接我,一起吃饭,然后等打烊,再一起回家。有时候他并不来,有事,或者想自己待着,我也并不过问。这样已是很好,我当安心。夜里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我照例起来开了电脑写东西或看碟,那些光影在我脸上跳来跳去,让我想起那场通宵电影,还有以前看过的无数夜场电影。

十月,陈非说要去出差,一个月。

我仍是挑了周四洪医生坐诊的时间去做例行检查。结果还好。我出来时,正看见一个身影进了斜对面的手术室,那身影似曾相识,却一闪而过,看不清楚。大不过又是一个去了结麻烦的吧,满心恐惧地进去,以为从此了结了一桩大麻烦,谁又会想到,有些麻烦是根本了结不了的。诊区外面坐着很多男人,因为不准进去,便都如同冻僵了的冬蚕般缩着头坐在那里。我忽然想,那天我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如果那里也坐着一个男人,即使只是一个缩着头僵蚕般的男人,那么事情也许会不一样些,但究竟如何不一样法,却是无从揣想的了。

刚把病历收回包里,抬头却看见陈非坐在那里,昨天的电话里,他说已经到了重庆。他伸头往里面张望时,正看见了我,脖子如同被梗了一下。终究又是这样。

我走过去说:“火锅好吃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有瞬间的仓皇,站起身来说:“今天来检查?”

我坐下,说:“是啊,早知道碰见你,我就不来了。”我知道自己刚才应当装作没看见躲开他等他“出差”回来平静地分手,可是我终究学不会这样,一直学不会,原来我比自己所想的更沉不住气,这让我又一次看低了自己。

他说:“你别误会。”

我说:“我没误会什么,你是来这儿坐着乘凉的,是吗?”

这时一个护士扶着一个歪歪倒倒的女人走了过来,对陈非说:“你是她家属吧。扶着点,麻药还没过去。你给她把费交了,去药房拿针水然后去输液中心打针。一月内禁性生活,别碰冷水,注意营养。以后小心点儿啊。”陈非扶过那女人,手里接过一把单据,护士转身走了。

是姚菲。原来如此。“还不快扶她去躺着?”我说。“对不起,回头再跟你解释。”陈非说完,扶着她转身走了。

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陈非打的。我打过去。

“我去取书了,手机放在店里。”我说。

“哦,是这样。”那边的声音有些疲惫。

“是这样。我喜欢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耍脾气闹别扭不是我的专长,何况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手里玩着裁纸刀。

那边终于有些恼怒起来:“到哪一步了,你连我一句话都没好好听过,你就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听。”我说。

那边正要说,话筒里突然传来一阵闷响,电话断了。

我把地上的牛皮纸一张张收好,开始用裁纸刀把它们裁成a4大小,订成本子。那些本子我从来没用过,我只是喜欢这样的工作,喜欢听刀锋划过纸张时细微的“嚓嚓”声,喜欢订好的本子摔在桌子上“嘭”的一声,很踏实。原来我的世界已荒芜至此,但我为什么还会流下泪来?

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擦去所有的灰尘,抹去所有的气味,扔掉所有不想要的东西,毫无理由,只是想这样做。陈非的东西被我装在一只纸箱里,塞进狭窄的储藏室。想过会到尽头,没想到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半夜十二点,书商打来电话,说请吃夜宵。我退了碟,锁门下楼,本田车的车灯正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我坐上车,说:“车灯影响别人休息。”

书商一笑,却并不说什么。

吃的是西坝路上的烧烤。韭菜、羊肉、茄子、豆腐……一盘盘地端上来,我吃得极专注,并大口喝啤酒,并不看他。

半晌,书商开口:“小米,有笔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抬起头:“您又做出来一批新书?行啊,搁几本在我那儿吧。”

“不是的,我想买下你的书吧。”他说。

我放下筷子。

“您都看出来了,那不是个挣钱的东西,不是理想的投资对象。”我说。

书商突然换了严肃的表情,说:“小米,我知道你心眼儿里多少有些瞧不起我,觉得我虽说是个做书的,但是没文化,做的书也没什么品位。可哥哥我一直打心底里对你是另眼相看。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心里对你是从来不敢怠慢。我知道你和我不是一路人,我这次提这个要求也不有什么其他打算。我最近准备全家移民去瑞士,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我走之前想把你这个书吧买下来,算是我在这里的一个窝,在外面呢,有个念想,什么时候回来呢,也有个落脚之处。你呢,也该为自己今后打算打算,身边没点积蓄是不行的,做什么事心里都不踏实。”

我笑起来,说:“季哥,真是多谢你还想着我了。从小老师就说我这个人不踏实,长大了我也没少闹腾,虽说究竟也没闹腾出个什么名堂来,可是我也已经漂惯了,你让我踏踏实实地待着,对我反而是种折磨。”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闪出陈非的那张笑脸来。这个从未给过我任何承诺的男人,竟然曾经让我有过心安的感觉,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但是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米,你说你这样到底图的是个什么。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年纪也不小了,老这么下去,不会终有一天累得爬不起来吗?”书商说。

我喝了口啤酒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怎样,也许我的生活确实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吧。但我只知道我不愿意老委屈自己。”

“好吧,既然你有你的想法,我也不勉强你。记着你说的,别老委屈自己。”

“我知道。有空回来看看,如果书吧还在的话。”

“一定。”

5

这年的冬天如我所想温暖得让人无欲无求,只恨不得死在那明媚的阳光里才好。而寒冷,依然如从前般在黄昏猝不及防地降临,仿佛要提醒大家世事无常的道理。

天黑下来的时候是很快的。

我开了门,让陈非进来。

我说:“来得正好,你的东西我已经帮你收拾好放在纸箱里,你自己抬走吧。”

他站在那里,看得出来有些不自在,如同我们初见时。也许我自己确实是个很失败的人,总是无端地让身边的人感到不自在。

“小米,你已经不需要听我的解释了吗?”他说。

我摇了摇头,不用想我也知道。“你是男人嘛,长久地这样下去,你当然会受不了。但是你应该和我说一声,不要让我觉得这次的恋爱又是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既然出了这样的事,你当然应该付起责任,照顾好她,不要让这个世界上又多一个在伤心之外还要伤身的女子。我这样说还算得上有风度吗?”

他再也忍不住,咆哮起来:“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顾小米,我告诉,你是精神上有缺陷的人,你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先给自己编一个脱身的理由,你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没有人能伤到你了是不是?你还以为你自己很坚强很有风度你抛弃了这个世界?其实最最脆弱的就是你,你心虚,你总是怕又落了下风所以自以为是地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

有一瞬间屋子里死一样地安静,然后我笑了起来。疼痛如期而至,我却仍然笑着,说:“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之间,也就只能这样了。”

“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以为你不说就能打败所有的人吗?”陈非的声音低了下去,“好,你不说我说。姚菲的孩子不是我的,她也弄不清楚是谁的。我和她一起喝过两三次茶,她找到我,是因为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是处理这种事的最佳人选。我没有告诉你,是知道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小米,你不要……”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剧烈的疼痛让我再顾不得什么,跌坐在沙发上,我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惨白如同一具活尸。

陈非把我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直接用饮水机里的水给我灌了个热水袋。他搬进来的这段日子,我有过疼痛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这么剧烈过。

陈非脱了鞋,躺在已经蜷成一团的我的身旁,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一言不发。我闭上眼睛,等待着睡眠在疼痛困倦之后来临。陈非的两条胳膊在我腰上的触感,一直清晰而真实。

我去看过一次姚菲,给她带了一些营养品。她恢复得不错,脸色有了些红润的意思。她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底下,一双骄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别落下病根。”我说。

“他本来应该待在这里照顾我的。”她慢慢地说,话里有种斩钉截铁的恨意。

“姚菲,你听我说,”我顿了顿,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甚至后来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这个世界亏待了我,觉得别人亏欠了我。可是后来我知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应该对我负责,除了我自己,正是我自己亏欠了自己。”

姚菲把头转向另一侧,说:“我不想听,你走。”

我道声再见转身出门。她忽然大声在我身后说:“我就是不明白,凭什么,你这个老女人,我比你年轻得多,有魅力得多,他为什么不肯选我。”

“原来我已经是老女人了。谢谢你的提醒。”我没有回头,我害怕重温已经开始变淡的噩梦。

然而噩梦还是在几天以后回来了。是陆风。

他仍是那副失意才子的样子,清瘦沉郁,一脸的落寞。

侍者端上咖啡之后,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小米,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你呢?”我搅着咖啡。

“真的吗?”他盯着我,一脸关切。他把自己的奶精和白糖都推到我面前。我喜欢把咖啡调得甜甜的,虽然不少人说黑咖啡更有品位。以前和他一起喝咖啡时,他就总是把自己的奶精和白糖都给我。

我把两包奶精和白糖一并倒进那小小的一潭黑色液体里,慢慢搅拌。

“小米,你知道吗,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没忘了你。”他说。

我一笑:“是吗,那我可是荣幸之至啊。有没有抽时间给我写篇悼文什么的?”

他端杯子的手一颤:“小……小米,你还恨我?”

我放下勺子,说:“对,我恨。我恨的不是你,我恨的是我早已经记不清你的模样了,可那些疼痛还时不时地发作起来提醒我。如果我爱过你,那么这些伤还会让我感到值得。可是我他妈的早就不爱你了,这些伤却还在那里一遍遍地向我提醒我的愚蠢,让我感到羞耻。”

他的表情是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无辜。“真的吗,小米,你真的忘了我了?你真的不爱我了?”

我说:“看见我没被你折腾死,你是不是感到特别失望?我的伤一次次地累积起来,可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我不用你给我写悼文了,你的盖世才华恐怕没有用武之地了。”

“可是,小米,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那个时候,真的是没有办法啊,否则我死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他说着,眼圈竟然红起来,如同一片真心喂了狗般委屈得无以复加。

“是,你不是故意的。懦弱是你的本性,那种时候你肯定是要逃开的,怎么能说是故意的呢?”我冷笑道。

“那么小米,你原谅我吗?”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了。我一直认为,对有些人、有些事,永不原谅是我无上光荣的权力。我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心里很爽快,这是最近几年来仅有的一次。

6

2005年的最后一个月,我和陈非结婚了。我们只履行了简单的法律手续,没有办酒席,也没有照婚纱照,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对这些热热闹闹的繁文缛节早已失去兴趣。

陈非向我说了他以前的事。他24岁,那女孩16岁,同居六年后女孩突然失踪,音迅全无,想尽办法也找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脆弱,随随便便就能断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他说。

我仍然没有和他说我以前的事。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暗处,捉不住,也道不明,只是存在着,如同那些伤。好在慢慢总会过去,所以不必过于深究。

母亲对我的婚事自然是不满意的。陈非只是家小公司的副总,没有多少钱,工作也谈不上稳定。“况且还是个做生意的。”她说。我知道我的生活将一如继往地让她继续痛心疾首下去。但她已经知道她无法左右我,何况在她眼中我的年纪已是十分危险,能嫁得出去也是了结了她的一桩心病。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暗自在心底里埋怨姑妈。她说她早知道姑妈没有那么好心,忙着关心我的终身大事,现在看来,姑妈的这次作媒只不过为了报复她,她们生了几十年的嫌隙,到底还是让她暗算了一把。

姑妈则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有功之臣的姿态,仿佛我这样劣迹斑斑的人终于嫁了出去全要拜她所赐。她是如此志得意满,连母亲偶尔流露出的抱怨也不放在心上了。亲戚们知道我嫁了陈非这样的人,都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仿佛看着商店折价处理快过期的商品,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欣喜和同情。

这些我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他们的背后,未必没有值得伤怀的东西,只是在一片热闹喧腾之下,未必看得出来。

许多伤都只在暗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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