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当我慢慢忘记你的脸姽婳莲翩

发表于-2008年06月05日 中午2:42评论-3条

我开开门,看见他站在门口。他身后是两只硕大的箱子,他先开始有些惊慌,但很快就镇静下来。

我却像一个被人当场抓获的偷窥者一样,低着头,手里握着硬得扎手的钥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走了。“我说。

“走了。“他说。

我侧过身,给他让出路。他艰难地拖着两个大箱子,从我身边走过,他一直低着头。直到他的人和箱子都离开了屋子后,他才开口。

“本来想自己走掉的,没想到你提前回来,真对不起。”他仍然低着头,“钥匙放在饭桌上。”

说完,又一个人艰难地拖着两个大箱子,一步步地下楼梯。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转身进门。终—于—自—由—了,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吧,他一直在为这一天下决心吧。可是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为什么不在他消失以后再回来呢?那样,我就可以认为一切并没有发生过。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一点他的痕迹。这是一间遗忘的屋子,它永远不会留下任何人的痕迹、气味、一切的一切。就这么消失殆尽。

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钥匙,还有一串在饭桌上。二零零二年十月二十九号,他从我的屋子里、从我的生命里完全退出,带着他所有的家当,一点痕迹也不留。那串钥匙上只有冰冷的金属味道,没有他手心的味道。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味道了。

昆明的冬天永远不像冬天。当你看着翠湖的海鸥在蓝天碧水间欢快地翱翔、当你看到湖边人们悠闲地坐在茶座中打牌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是一座遗忘的城市。它可以坐在那里,任时光慢慢流过去,什么也不会留下。

在这样一座城市中生活,度过恍如隔世的每一天,什么也不留下。或许这就是我选择昆明的理由。

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已经学会遗忘。

双休日,我坐车去丽江找小敏。小敏在丽江当地的一家杂志作编辑,我狂奔千里去找小敏,只为了一起在城中找一间僻静的酒吧枯坐一天。然而丽江已经不可能再僻静,面对如织的游人,她所能做的只是保持自己骄傲的平静。

小敏要了威士忌,我只点了冰水。我从来不喝酒,我要保持清醒,清醒着忘记。

每次坐在小敏身边,我都会感到莫名的心安。小敏是那种让长辈很喜欢、男人很放心的人。她有稳定的工作、温柔的性情,不张扬不咋呼,做事勤奋塌实,做人云淡风清。她永远不会问我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而只是默默地为我点一杯冰水,然后坐下来,跟我说说工作、说说男朋友、或者说说最近的电影什么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

星期天晚上五点半,小敏的男朋友张浩来接她回张浩的父母家吃饭。我适时告辞。

车上的vcd在放邓丽君的演唱会。邓丽君穿着缀满亮片的衣服,在布置得并不豪华的舞台上,唱得行云流水。演唱会的主持人在歌曲间歇跟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自如地应付过去,毫无张扬,毫不造作。现场气氛极好。

窗外天已经黑了,我从来没有发现,天黑下来的时候,原来是这么快的。

“一个人来旅游?”他问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从南京到上海有七个小时的车程,窗外是妩媚的杨柳春风。车上的dvd在放《喜剧之王》,我戴着耳机听邓丽君的歌。

“一个人旅游,总觉得有点凄凉。要不然跟我们一起吧,我们人多热闹。”我摘下耳机看着他。旁边,他的朋友们正闹成一团,

真的很热闹,但我却是个怕热闹的人。我对他们笑,我对每个人笑。“很厌倦的那种笑,笑得人心里发凉。”他后来跟我说。

我总是一个人待在一边,他会在他们最热闹的时候过来看我。他告诉我他们说我很冷。我笑笑。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笑笑。一切的语言都是一场欲盖弥彰的阴谋。

昆明的夜晚很美丽,是那种慵懒的美丽,毫不在意的美丽,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美丽。暖风扑面而来。我早就已经忘却季节,忘却时间。只有遗忘是永存的。

我的房间冷冷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它总是这样冷冷地看着每个人,充满戒备地。

我泡了绿茶,放上王菲的cd。它才放松了戒备,有了一点点温暖。

“你可以忘记所有的人,但是一定不要忘记我,要记得我。”我说。

要记得我喝的绿茶,要记得我的freebirdt恤,要记得我的《十诫》的dvd,要记得eagles的《hotelcalifornia》,不听它我无法醒来。它们都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对我却是那么重要,所以,你一定要记得它们。

我在床头柜发现一包七星,我是不抽七星的。我记不得那是谁留下的了。我只记得我在某一天选择了一个不对的时间回家,然后我被迫忘记了一些东西,再也想不起来。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找到他。

我说:“我是你的老师。”

“我知道。”他说,直直地盯着我。

你知道什么。你只知道我每周两次穿着整齐的职业装站在这里给你们讲张爱玲、讲萧红、讲波伏娃。你知道的只是那个女老师,她站在每周两次的讲台上,四平八稳地讲述一些逝去的女人。但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她们美丽的躯体上,背负了多少的不想遗忘的前世今生。

“希望你忘记你写给我的信。”

“我会永远记得,你也会。”他倔强地说。

我感到微微的晕眩。永远,多么可怕的咒语。

第一次想要永远记住一个人是在什么时候?我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落下,像失去了重量的沙子。

“什么都留不住。”他说。他放开手,细细一线沙子缓缓流下。他把手掌伸展开对着我,交错的纹路。“什么都留不住。”他重复道。

或许那时他已经意识到我的逃离。所以当他有一天带了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

那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女孩,平淡的五官,温顺的眼睛。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时而抬起头来看看我。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做出很用心听的样子。他的茶完了就帮他续上。

灯光很暗。他不停地说着在中甸的见闻,连一秒钟都不肯中断,像一个愚蠢的炫耀者,他始终不看我。他们都有些不耐烦。那些见闻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那是他们都已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

他们开始时不时地看看表,或者咳嗽两声,有的甚至把脸转向了窗外。他却仿佛视而不见,仍然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那匹马真他妈烈,一个趔趄就把我摔下来了。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应付地笑笑。

“这一下,腿就动不了啦,只好在那里多住了半个月,还好有她照顾。”他说着,搂过女孩的肩膀。女孩顺从地靠过去,抬起头心疼地看着她。他们趁机开起他们的玩笑,为能结束他乏味的演讲而高兴。大家莫名其妙地又热闹起来。他们靠得更近了。

我坐在旁边,没有一点表情。我知道他会怎么想,我知道那个女孩会怎么想。我知道我应该加入他们,我应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也开开他们的玩笑,我应该也热闹起来。但是我所有的感觉是多么的麻木,我好象丢失了我自己,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我看见他在笑,是那种志得意满的笑,甚至有一点面目可憎。他在笑得最厉害的时候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眼睛里的疼痛刺过来,我把头转向窗外。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太用心,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过路,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他打电话来的时候,王菲正唱到《暗涌》。

我拿着话筒,不知道说什么。从酒吧回来以后,我的心,一直都是麻木的。

“对不起。我只是无能为力。”他说。

我还是没有说话,他的声音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你就像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一样”他说过,“所以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你只是害怕了这种生活,害怕了我。你只是发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只是害怕了。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每个人都有妥协的一天,向世界、向自己、向那些庸俗而安全的幸福。没有人能够幸免。

我不记得自己还说过些什么。我是一个属于遗忘的人,我遗忘了别人也被别人遗忘。我与这座遗忘之城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快要想起来的时候,我就收拾房间,好象收拾残局一样。我把那些音乐和影碟堆整齐,把衣服洗干净、熨好,我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把桌子擦得光洁如新。然后我就累了,睡了。

学生依然如故,每次课开始之前,在讲桌上放好自己写的诗。一张纸写满天书般晦涩难懂的符号。

我说:“我从来不读诗,我读不懂。”我看着他,嘲弄他的故弄玄虚。我等着他难堪,然后转身走掉。

他很平静。他说:“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看的。”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改变的。”他说。

我说我改不了啦,我这辈子都改不了啦。我不是会屈从的人。

“一定要那么尖锐吗,”他说,“这个世界,它并不是你的敌人。它不需要你的抵抗。”

是的,我对这个世界,一直有一种隐秘的敌意,我不愿意拥抱它,甚至不愿意抗拒它。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它流过去。

他有美丽的脸庞,但我知道那不属于我,因为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一张多么现世的脸啊,现世得对我来说那样不真实。

我对你的好,是一种很世俗的好,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上线后,他也在那里。

“来了?

“来了。”

没有多余的话,他发过来音乐给我听。sting的《shapeofmyheart》,某部快要忘记的电影。他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张碟。他说他永远看不懂那些故弄玄虚的欧洲电影,他最喜欢的是那部关于一个落魄的杀手和九岁的世故女孩之间的故事的电影。

他带走了那张碟,所以我忘记了那部电影。

我们很少聊天,网上的聊天更多的时候只是使隔膜的存在更加触目惊心。

有时候他发小说过来,有时候我发音乐过去。什么也不说,只是知道有人在看跟自己一样的书,听跟自己一样的歌。

我坐在一边,抽着烟看他在人群中热闹。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欢乐,是一种安全的欢乐。我的心,如同羽毛般轻飘飘地下坠,安详而惶恐。

最后一站,旅途终告结束。我们挥手告别。没有留电话,什么也没有留。我从不沉迷,终点在等待着我。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就算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我把《暗涌》发给他。

“这是我女朋友最爱听的歌。“

“是吗?”

“是啊。最近刚分手。”

“其实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只是还没有说出来。”

“本来想在她不在家的时候自己搬走的,怕大家难堪嘛。”

“结果没想到她提前回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去的。”

“也不是不爱她了,就是心里会有种很害怕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害怕。”

“就好像不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一样。”

我关上电脑,开始忍不住地笑,笑到想哭。多么荒诞的一种狭路相逢。

我把所有的垃圾装进塑料袋,我把过期的杂志卖掉,我换了新空气清新剂,我订了另一家的牛奶。

我想象自己躺在另一个星球上。

我坐在这片安静的废墟中。

半夜,电话忽然响得惊天动地。我拿起话筒。

“是你吗?”那边传来低沉的男声。

我拧亮我的九瓦台灯。

是我吗?我抱着电话,坐在床上,望着漆黑的窗外,对这个问题冥思苦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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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烟雨小冷点评:

个人风格很明显的作品,值得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