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成

那件事情的处理方案是在年终工作总结会上最后敲定的。那是一个阴冷的日子。

时值仲冬三九天，是人们龟缩在屋里不愿出壳的时节。那天天气又灰暗灰暗，白天的办公室里也不得不亮着灯。炮弹炉子里火有节奏地哄哄哄响着，是煤在唱生命燃烧的歌。滿屋都充盈着热气，弄得人都懒洋洋的。这是ab室。ab室不大，连室主任统共才七个人。大　家或捧着茶杯悠悠地品着茶，或倚着椅背眯着眼打着盹，或掏出指甲刀细细地修剪着手指甲……一副平淡谦和与世无争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主任李全忠的总结讲话。讲话有如棉团落进棉堆里毫无反响地兀自嗡嗡着。这年月，谁还把你那口头上的表扬批评当回事？不过秋风过耳罢了。

李全忠有个最让人烦的特点，就是开会发起言来话特别的多，像个碎嘴的婆娘总是喋喋不休。无论大会小会，上面召集的座谈会讨论会还是下基层开检查会，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而且语调平沓沓慢吞吞像和尚念经，内容文件化报纸化术语化政策原则化没有啥新鲜的东西，引不起人听的兴趣。有时候说着说着他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似乎像长河流水一样要永远地滔滔不绝下去。眼见得日落西山，天光见黑，有人便提醒他一句：李主任，时候不早了。他说不忙不忙我还没说完，然后继续他的长篇大论。好象他的话不说完人家就将不会工作或工作上不去。然而言者諄諄听者渺渺，他的话除了多花了大家的时间让人对他反感外就再也没有其它效应。你想，在提倡开短会讲究效益讲究时间就是金钱的今天，谁愿意浪费时间听他的絮叨？在单位上开小会，往往他正说在兴头上，就被他的部下、急性子的财政局长夫人断喝一声：行了行了！有完没完？他便脸现尴尬讷讷地说：快了快了。ab室官太太的成份不小，背后人称“皇后室”。“皇后”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你的话多会长耽误了下班谁能不恼？李全忠本是一个在官们和官太太们面前十分谦卑十分顺从的人，偏就在这点上表现得十分的不顺从，局长夫人当众个别教训过他不知多少回，要他说话简短些，别懒婆娘的裹脚一长串惹人烦。他却顽固不化总是不改。也许是人的秉性难移吧，也许是他要执拗地表现自己的工作细致吧。

这一日，工作总结照例他做得冗长而细致。冗长而细致的工作总结终于做完，他看了一眼倦倦怠怠的部下们，说：另外还有几件事需要讨论一下再作决定。

大家全都明白几件事是什么事：切乎到大家个人利益的实质性的事。实质性的事触动了每个人的神经，大家激灵一下来了精神。只听屁股下的凳子吱吜吜响，是有人从昏昏欲睡中醒了过来在伸胯展腰；只见茶杯也放下了；指甲刀也收起来了；身子也坐正了，总而言之才像个正经开会的样子了。

第一个就是那三千元的收入如何处理的问题。本来我是说过要提成百分之三十给创收者的，可后来又想，这样做对不对，行不行呢？大家就各抒己见发表发表自己的看法以便集思广益。李主任口气严肃地说着旋即又目光祥和地扫视了大家一圈，掏出烟来先给两位男性同仁每人抛去了一支，然后自己点燃一支抽上。烟雾便缭绕了他的脸面，他的脸面便模糊在烟雾的后面。

ab室的老张和小刘各有一个特长：老张擅长于山水风物画，在这一地区是小有名气；小刘擅长于装璜设计，名气也不小。十一月头上团结商场来人联系，说为搞三十年场庆，他们要把商场的门面和几层楼梯间整修重新装饰一番，特请你们单位的老张和小刘去完成这项工程。工程要在保质保量的前提下于十二月一日场庆前完成，完成后将付给一笔酬金。ab室是科研性质的单位，工作的弹性很大，要干就工作多得干不完，不干混混搭搭或干一些其它事情也过得去。李主任便接受了这个联系，叫过老张小刘安置了任务，并说待工完酬金付来后给他们提成百分之三十。老张小刘领了任务，从第二天开始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这项工程。他们起早贪黑，构思设计动手动笔，真是沤心沥血绞尽了脑汁，抛过了一应的杂事放弃了休息熬红了眼睛熬瘦了筋骨。终于如期完成了任务，而且很令商场的领导职工满意赞叹。商场当即让ab室写来收据付给了三千元。

哗哗哗地数来了三千元，ab室的人们却心里泛起了各自不同的波澜，犹如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老张小刘一算三三得九九百元各人可得四百五十元，还能派个比较大的用场自然欣喜。老张有两儿两女，大儿刚工作上正在处对象，小儿上高二，大女上自费小女上高三都是花钱的主儿。老张的妻子是造纸厂的工人，工作累工资低，去年害了一场大病连治疗带卧床将近一年，工资部分被扣医疗费还自付了三千多元，不得已一台14吋的彩电也处理给了别人，日子正紧巴巴。老张和妻子商量，待这四百五十元拿来咱先买台黑白电视机看着，聊解夜晚的冷清。小刘父母早逝是个孤儿，前年才从某重点大学毕业分到ab室，早有了未婚妻却因囊中羞涩房里空空不能免俗结不了婚，两人正在攒钱置办家俱。小刘想二十多天里放弃了婚前的甜蜜约会灯前月下的缠绵挣来四百五十元钱起码能买一张漂亮的婚床把婚期提前倒也值得，便与未婚妻相视着甜甜蜜蜜地笑了。

李主任拿到这三千元想到单位有了进项开头也是欣喜后来一想这其中有九百元要装进老张小刘的兜里便心里不是个滋味。李主任也有个特长就是擅长给领导们写讲话稿。他写讲话稿写出了水平有了名气，局里部里乃至政府里党委里的大小领导便经常找他写。他一无后台二无靠山，就凭着人称“老黄牛”式的实干精神和对领导的一呼百诺绝对的服从而被任命为ab室的主任。人心是得陇望蜀，李主任当然也朝思暮想着进一步的升迁，为此，他对领导更是百倍的服从百倍的谦卑，每当电话里传来领导的指示：喂！老李，明天要开个╳╳会议，你今晚给咱写份发言稿吧！有关资料和数据？我这里有，来取吧！他便受宠若惊一迭连声地答：好好好！行行行！然后挑灯夜战，翻资料查数据打草稿誊抄好通常就熬一个或几个通宵。一年下来，他的文字累计起来少说也有好几十万，可有多少使用价值呢？他斟字酌句组成的文章，经领导的口在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用心听的会上读那么十几几十分钟便使命完成，会后便被点了炉子或擦了屁股，他这个人在领导的心中似乎也就随着那股烟散去了或随着擦屁股纸进了茅坑，十几年再没有领导把他提说往上升一升。如今已快到退休年龄了，此望早已成灰。这十几年自己不是瞎忙白忙替他人做嫁衣裳了么？细思量这是何苦来，倒不如人家老张小刘忙了不到一个月就要有实实在在的四五百元来填充腰包，想着想着不免愤愤然又凄凄然起来。

财政局长夫人和组织部长夫人虽然性格大相径庭，一个急一个慢，一个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无所顾忌，一个温文尔雅谦虚谨慎讲究策略，面对这个问题心思却出奇地一样：我们也在天天上班嘛，他们出外工作我们留守办公室工作不都是工作嘛，作何他们要提成四百五十元我们却不得分文？社会主义就是要有福大家享有饭大家吃嘛。中国人有个古老的原则叫见一面分一半。比如打猎，某猎人捕获了一只猎物，某人路过碰见了也得分给他一半哩，何况一个单位工作！这样下去谁还愿意留守办公室？走走走！我们也打工去！

另外两位，某校校长夫人和某科科长夫人也深有同样的感慨该是这个理。

四位“皇后”私下里这么牢骚了一通。

金钱啊，你这个君子不齿的阿堵物，你这个撩拨人引逗人的小娼妇，看来谁在你面前也很难高风亮节春心不动坐怀不乱！

一日无事，几个人请假的请假上街的上街了，办公室里恰好只有主任和局长夫人部长夫人三个人。两个女人便提起了话头聊开了家常，今冬的奇冷物价的上涨工资的不够用聊着聊着似很不经意地就聊到了三千元的进项和九百元的提成问题。

局长夫人说：老李呀，你可不能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呀，正常上班时间由单位派出去干的工作咋能提成哩？国家本就发给了他们一份工资嘛，我们单位又不是按件计酬的。若那样做了，传出去影响怕不好吧？你不是打报告要求上面拨款改善我们的办公条件吗？我给我们家老头子说了不知多少遍了，无奈财政困难经费紧缺总是拨不出这笔款来。现在我们有了这三千元，不是正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吗？如果给他们提成那么多，还够个屁！

部长夫人不言而用丰富的面部表情表示着她对局长夫人意见的赞同。

当初夫人们一个一个调进人说是清闲的ab室时，李全忠想到夫人们目睹了他认真细致的工作回去必然会反映给他们的老头子们―――局长夫人是有名的垂簾听政者而部长夫人亦是运筹帷幄者―――从此自己办事、升迁就有了终南捷径，还窃窃自喜过。孰料几年里除了听了几句空洞的赞词外，他并没有仰仗夫人们办成什么事，财政局长夫人在他手下他连几千元的款子也申请不来，组织部长夫人归属他管从没有过提升他的响动，眼见着比他迟起来而且并没有什么才干和政绩的人一个个地越他而上，悽怆悲凉之感常常袭上他的心头。他曾想从此冷了心挺起腰杆干自己的事不再被他们像牛一样地随便牵来吆去了，可当下一次领导呼唤夫人们差遣时，似乎是惯性推着他，他就又身不由己地谦卑地服从了。

这一日李全忠听着夫人们的意见频频地点着头，当然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服从，是因为夫人们的意见正是自己的意思。他做出刚刚醒悟过来多亏了夫人们指点迷津的样子，连说要把这事放在会上重议晓之以理让他们放弃提成。

人的心理很复杂。李全忠像听话的孩子一样采纳了夫人们的意见，夫人们却再一次地瞧不起了他，心里窃笑着他的顺风使舵。原来夫人们虽然口上一直赞他是“老黄牛”，其实语含鄙薄一百个瞧不起他，嫌他肉，说话办事蔫蔫呼呼拖拖拉拉像老牛犁地能急死人，没有朝气没有魄力。嫌他“贱”，十几年里他的上司换了三任，三任为争权夺利都是死对头，他却谁上任就靠拢谁，对谁唯唯诺诺，这样的人靠得住吗？嫌他小事上聪明大事上糊涂，对钱财抠抠掐掐吝啬得像葛朗台，不看是啥年代，你舍不得孩子还想逮着狼？没那么便宜的事。夫人们如此看他，他在部长局长们的心目中的形象自然就欠佳。

李主任提议让大家发表意见，看着没人吭声，向来跋扈不怕天不怕地的局长夫人便很跋扈甩出了直戳戳的一句：工作时间干的嘛！

就是。李全忠紧接话茬说道。工作时间干的工作，国家本就发给了我们一份工资，我们若再提成，怕不合适吧？怕影响不好吧？为了让我们单位不犯错误我们个人不犯错误，老张小刘是不是就不提这个成了？

谁说仅仅是工作时间，去问问商场我们一天都干了多少个小时？我们是咋样争分夺秒玩命似的干的？而且人讲究个信用，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李主任红口白牙有言在先，事情干完了却来反悔，这不是把人当猴子耍吗？再者如今提倡重奖重罚，会犯什么错误？小刘涨红着脸据理力争。

我是说过提成百分之三十来，但我们的话不是皇上的圣旨一出口就不能改，说错了就要改嘛，国家的政策法令也是在边施行边修改着嘛。我们的同志不要多做上一点工作就非得要多得利益。要说加班加点，十几年来我不知多加了多少个班，领导任务一下来，我常常就通宵达旦，我多要过一分钱来没？没有嘛，我们的同志不要被铜臭熏昏了头脑，満心里光是个钱钱钱。李全忠振振有词。

我们的李主任确实是革命的老黄牛，勤勤恳恳，競競业业，十几年如一日，这样的同志如今不多了。部长夫人用柔柔的声调意味深长地赞叹道。

李全忠伸手端过茶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很舒畅地咂出了响声来，像喝下了一杯庆功美酒。

炉子里的火不旺了，有人起身添进一簸箕煤，火复又哄哄哄起来。

我看这个事就这样吧。提成的事就再不说了。在完成这项工作中老张小刘确实表现不错，出了大力，为我们单位创了收，这个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我们将用另外的方式奖励他们。说着他转向兼职出纳科长夫人，吩咐道：小王，今天下午你拿出二十元来去买两件有意义的纪念品发给老张小刘。另外，大家也工作一年了，辛辛苦苦，今晚咱就到満园春去嘬一顿，热闹热闹，如何？

几个人生动地绽开了笑脸，局长夫人恣肆地欢呼：好，大家嘬一顿去！花它几百元点几个名菜一醉方休！

我们不要什么纪念品，连这二十元钱也都省了吧！小刘不无气愤地声明。

老张起先是气懵了，后来明白过来，想待他们讲完后也摆摆道理，再后来就平静了，平静得不想说任何话了。所以他自始至终未置一词。

下班的路上小刘要老张陪他走一段路，他还有很多的气愤要宣泄，不仅仅是为了几百块钱。他看到了人生中的许多问题。苍白的太阳像一坨凉粉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严酷的寒冷刺激得人的头脑分外的清醒。

人原来虚伪透了！小刘感叹道。平日里我们单位一团和气，融洽得真像一家人。为了老张你的困难，他们经常陪着你感叹唏嘘，口口声声要你想办法从困境里摆脱出来。我的成家，他们也挺关心的，常说，小刘呀，年龄不小了，要快结婚呀，可别误了青春好年华，缺啥张口，大家给你帮凑。我当时特感动，感动得鼻子酸酸的眼圈潮潮的。心想尊贵的人就是有尊贵的地方。我感到自己能在这些具有仁厚的长者风度的老大姐老大哥们中间工作，真是无比幸福值得自豪。今天我忽然明白，我原来是自作多情了，多情应笑我白洒了激动的泪！我想，依他们的家境依他们尊贵的地位是绝不应该对这点钱眼红动心思的呀！难道他们原来是一伙见不得穷人烟筒里冒烟，叫化子烤火也要往胯下扒的人物吗？生活在这样的一群人中间，还有个什么劲？叫你如何不消沉？我懂得中国人之所以懒散的原因了。

老张无言，苦笑。

没意思极了。小刘继续宣泄。回想那二十多天，我们自己也可笑，一晚上只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居然就神清气爽，精神亢奋得像个工作狂一样。薄幸的女子惹我们一场空相思，到头来落了个什么？还不是和他们坐办公室大侃毛线衣料款式宴会跳舞人事变动的一样！你的电视机仍然没有，我的婚床也没有，仍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今后我们要聪明起来，也当混混儿，轻轻松松地度日月，有剩余的精力我们也给他甩扑克牌去，磋麻将去！

没有就没有。人生的设想有许多是要落空不能实现的，“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情况在生活中是经常有的，而且我们也不是一无所有，起码团结商场漂亮的面容是我们的杰作，在那里我们的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我们就以此聊且自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