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无事可做时,我都会向西北眺望,尽管林立的高楼截断了我的目光。但,我还是可以看到千里之外,那个小小的村庄,那座高高的大山,那条浅浅的小沟,小沟边整整齐齐的窑洞,与窑洞院里升起的淡淡的炊烟。
月菊是从穿着开裆裤时和我玩起的,那时我们都还小,太小。
月菊和我都是属兔的,她在四月,我在十月,我并不叫她姐姐,我们有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我是大她一辈的,所以她就一直喊我禾姨。
清晨,早起的娘喂过鸡后,开始将粗瓷大碗里的黄面糊糊朝锅里的滚水中倒时,月菊就趴在我家的窑洞口,对着“呼哧呼哧”拉风匣的娘说:“七奶奶,我找我禾姨。”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不等娘叫我就“刺”地掀开炕头的帘子,三下两下跳下炕去。
娘总说我们是野丫头,但也总是会搅着锅里的黄面糊说:“吃了再去野呦!”盖上锅盖后,娘会给我们梳头,我们凌乱的头发乱糟糟地蓬在头上,毡片似的,根本梳不开但娘会用嘴抿湿梳子后,替我们辫好辫子,再扎上红绿的头绳。
月菊的娘早死了,父亲走街串巷给人箍缸,家中,就剩她和奶奶,我该叫她奶奶四姨还是四姨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个下不了炕的废人了。
红绿的头绳在我们头上一扎就是两年,我们早就不穿开裆裤了,月菊被她爹送去学戏,一学,又是两年。
月菊学的是秦腔,她的声音大得怕人,哇哇的,扎耳。
月菊的身子骨就是从那时练出来的,那个很坏的老头子一直让月菊摆各种姿势给他看,稍稍动一下他就抽月菊,我趴在门口,想去救月菊,却又不敢,只有看呀看,看呀看。
月菊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挺短的,每天只有中午一阵子玩的时间。玩着玩着,她就扭起来了,还“哇哇”地唱,月菊比以前美多了,尤其是手,五指并在一起就找不到缝,两手捧起水来就一滴不漏,多好的手啊!再过一个月,月菊就可以登台了呢!
月菊登台后是改了名字的,叫白海棠,真奇怪,,菊花多好啊,干吗要叫海棠呢?
月菊登台后的戏我只看过一次,她的脸涂的鲜红,头上乱七八糟插些东西,穿一件能装下两个她的衣服,唱得特别卖力,吼的声音特别大。
这以后,我就告别了我的乡村,我的爹娘,我的月菊。跟了大伯家的大哥哥去城里读书。
城里的老师比教月菊的老头子还坏,至少是我看来。不过也过不了多久,以前的日子就淡忘了,城里的一切也没有刚来时那样可恶了,对往事,也就是一种怀念,我每天无事可做,除了想家,也就是学习了。
再回家,我就成了知识分子,神气活现,回家的间隔一次次变长,见到月菊的日子也一次次变少。但每一次,都要聊个淋漓尽致才行,月菊说,明年她就嫁人了。我也说,明年我就上高一了,月菊说,其实她还想唱戏,因为她不想嫁,她才十六,而对方大她十岁呢。我也说明年我都十六了才上高一,太迟了。于是我们一同叹息:唉。
出嫁那一日,她无声地落泪,还是叫我“禾姨”,我陪了她良久,直到洞房,我还记得她出嫁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爹,你不用跟了,禾姨陪着我。”
上高中后,我便不再回老家,爹来城里打工,娘也不住在乡下了,于是,我彻底离开了我的小村庄。
月菊给我打过电话,说她结婚不久,唱戏时,就炸了嗓子,不能唱了,男人对她并不好,动不动就动粗,又是那声叹息……
月菊也不来电话了,我们失去联系,听娘说月菊是怀了孕的,又听娘说生了,是个儿子,还听娘说月菊家里的时全靠月菊了,她的男人根本是个赌棍,还有……这时我高中还未毕业。
现在,我依旧保留着这种习惯……小小的村庄里,高高的大山下,浅浅的小沟旁,整整齐齐的窑洞院里,淡淡的炊烟中,叫我“禾姨”的月菊,又开始扭起来。那手,依旧是不留缝,不漏水的,对吗?月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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