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孽障(二)罗锡文

发表于-2008年06月08日 中午1:14评论-1条

五月中旬的一天,二祖又托人带话叫马六到他府上,照例是问一些日子过得怎么样,还有什么办得不妥的事要我帮一把的啦等话。马六无心与他搭话,他心里琢磨的是巧凤长时间不去找他的原因。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和巧凤的事让二祖知道了,慌得他两腿发软。但他又自我宽怀,老杂种这不过是人老了活得不耐烦不省心了,想方设法找点事来消磨日子罢了。见了二祖,压在他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巧凤呢?巧凤在哪里呢?二祖一瞧他那模样,心想即将成亲的年青人都会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架子来,实则是没过几架桥的,便对他摆摆手说,你可以回去了。马六出来,顿觉浑身上下舒畅无比。他穿过走廊,正要下到院子里时听到了巧凤的声音。他欲念陡增,左右环顾没见旁人,便迅速折到一扇木格窗下,直起耳朵,真真切切是巧凤的声音:“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起死;是或也!’······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或?’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只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或与!’······字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人。”’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不识字的马六听不懂,直觉那声音沉而漂浮,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却又历经太多的苦楚,像一首歌,像喃喃自语,声声切切,又似无动于衷,无观于容,真可谓秋毫难察。马六按捺不住了,轻轻敲击窗框,房中立即静止下去。

“是我,巧凤,是我!”马六压低嗓门说。

马六感到屋中人不禁的一哆嗦。巧凤走到窗下,说:“六哥。是你?”顿了顿,又说,“六哥,你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命是怎样的就该怎样······你快走,我妈就要进来了······”

马六急了:“巧凤,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你少说鬼话,我问你,出什么事了?你把把窗子打开,我有话给你说!”

“六哥······你还是快走吧,我能说什么呢?随缘吧······”声音哽咽,尽管很弱,但马六还是听到了。

“巧凤,你在哭?!把窗子打开!”马六急得直跳,边叫边敲窗子,可巧凤始终不将窗子打开。

“六哥,我,我没脸见你······你不要逼我了,快走!”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走!巧凤,你爹打你啦?他知道我们的事······?”

“你快走······什么事也没有。”

“我不信,巧凤,你在哭,你在说谎,快说呀,到底出了什么事?”马六要用头来撞窗子了。

“我烦你!”巧凤歇斯底里地吼道,马六半晌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阵,马六不甘心地叫:“巧凤,你——”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凤儿,你在那儿做什么?书念累了就歇歇,别只站着,那也是累。”

此人想必就是巧凤的妈了。马六一惊,赶紧猫着腰六走了。“巧凤怎么啦?巧凤怎么啦?······”一路上他痛苦万状地想,“她真烦我!我哪一点让她烦了?她到底怎么啦?她到底烦我什么?”他费尽心机也无法想通,急得直掐身上的肉。他跑到树林里,被两人踩压滚过的草皮疯长着,一点儿欢爱的痕迹也不见了。只有他们倚靠过的树上还残留着指甲刻划过的疤痕,马六细细摩挲,那些条状的痕迹就像刀在胸口划过,心已分裂为二,汩汩地淌着殷殷的血。一种不祥的阴霾袭上心头:从此以后,也许巧凤再也不会和自己到这里来了。鼻子一酸,泪水冒了出来。

以后,巧凤没有来找过他,连一句话也不曾捎给他。马根心里开花,见儿子焦急样,便想讨儿子欢心,却被马六狠狠地给瞪了回去。直到六月二十五这天,他才将心死去,巧凤不是他的人了,出现在他日子里的,是英英。他闭了眼去就想这样死去才好。

巧凤的影子在眼前无休无止地出现,就连洞房之夜,面对一具还是极其陌生但也娇美的女人躯体,幻觉把他所有的思想淹没在疯动的记忆之中,竟使他感到身下的女人就是巧凤。他无限深情地拥住这美妙的灵肉,重新经历和巧凤最初的媾和,再度被野林的幽秘和芬芳包围,喃喃道:“巧凤,巧凤,你来吧······”

英英在迷迷糊糊的亢奋中听到马六的话,不明白这巧凤指的是她还是别人,睁开眼,见男人魂魄欲散的样子,便凑上头来:“谁是巧凤?我不是巧凤,我是英英,英英!”

马六于是就叫:“英英,我的巧凤。巧凤,我的英英。巧凤······英英······英英······巧凤······巧凤······巧凤······”

英英听得瞪直了眼,这男人莫非中邪了?掐他屁股扯他阴毛,马六啊呀大叫,一翻身就扑在了她身上。

婚后,名分上确定了夫妻,马六才将作男人的责任和情份移到英英身上,想这女人就是自己以后哭丧的人了。但他始终怀着一丝侥幸等待一个机会,能使自己从巧凤那里得到答案,让自己宽慰一些,让跟英英的日子顺畅一些,舒坦一些。

但他没有等到巧凤给他解释的机会,他等到的是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消息:巧凤怀孕了!

二祖狂怒。四太太又气又怕,眼仁一翻背了气,吓得二太太三太太大呼小叫地给她捶背抹胸。二祖气急败坏地对刚刚苏醒过来的四太太大发脾气,破口臭骂她就是这样管教女人的。回到自个房里,见了七奶奶进来,二祖更是怒不可遏,摔碎了几件平时连别人摸都不敢摸一下的瓷器。他亲自坐镇,对巧凤进行严厉审讯。他明白,这节骨眼儿上就是打死她也没用,要紧处是查出弄大她肚子的人是谁。皮鞭抽在巧凤身上,却痛在四太太心上,这个女人躲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一个晚上。起初,巧凤拒不作答,任二祖发问。二祖令家丁再狠狠地抽。七奶奶出来劝阻,说这等丑事应该查,但何苦要用鞭刑呢?气多了可是要伤肝的。二祖一口唾去:“滚!”七奶奶气极:“老狗日的,你凶!”拂袖而去。后来,一家仆对二祖说,他见过马六和巧凤呆在一起过。浑身已被抽得破烂的巧凤听罢,猛抬头,迎住二祖眼里的寒光。蓦地,马家父子的脸孔在她眼前交替出现,她担心的是一旦自己说出马根,马根翻脸不认人将马六给拱出来,那样,父子俩将被一同处决。但是,倘若不招出马根来,马六必死无疑。泪水顺着她脸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横了横心,说出了马根的名字,就倒了下去。

马根被捆之前,他正在院子里同儿媳妇说笑话:冯三嫂的屁股用箩筐装也装不下,走路来就像碾盘,又重又甩,二祖家的狗听说早就想啃她的肉墩了。一天冯三嫂到二祖家去,办完事刚转身,觉得身后有异物,转身一看,那只蓄谋已久的狗正嗅着她屁股。冯三嫂吓得不敢动弹,腿软,跑不开,只好硬着头皮,回头脸来麻笑道:“想跟三姑姑亲热呀?瞧你这蠢样,三姑姑可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闻什么呀!”见狗露出凶相,只好说:“要吃肉,到三姑姑家里去!”狗是吃惯了二祖爷爷的山珍海味的,怎瞧得上冯三嫂家的猪头烂肉?冯三嫂一脚跨出去,另一只脚却动不了,一使劲,只听得“噗”的一声,狗咬着她的裤子,撕了一块口子。冯三嫂妈呀一声,飞快地跑去,偷的两根香肠掉在了地上,那只狗就饱餐了一顿。英英笑得岔了气,直嚷胸口痛。马六在一旁用冷水洗身子,揉得身子红通通的像刚从娘胎里出来,听了马根的话,他也在一边笑。这时,马根见一群异样神态的人朝马家疾疾走来。马根精明,立即明白了八九分,直打巧凤肚子大了的事传出后,他就感到不妙。他屁股一抬就夺门而逃,但来人几步上前就将他拿住。

马根最后的结局是五花大绑着塞进一只猪篓里沉到河中去了。

“瞧瞧你做的好事吧,老东西!我咬下了你耳朵你也听不明白么?那个挨千刀万剐的道士的话能信么?”七奶奶在决议如何处置马根时,和二祖干了起来。

二祖说:“道士的话没错,错在马根,他恶习难改,当初就不该留他,只留马六一个就省事了。”

七奶奶说:“你也知道不该留马根?当初我是怎么说的?”

“这是我的事!”

“丢脸的是一家人!”

“丢了你那张老脸,值!”

七奶奶跳了起来:“你怕是连一张老脸老皮都不知道搁哪儿了吧?巧风没脸出门了,你就有脸?自打我过门到了你们冯家,里里外外我哪样不费心思?今天大家都在,话得说清楚!”

二太太三太太端端地坐着,像死了过去。

巧凤的事让四太太老了下去。她说:“老爷你拿主意吧。”见两人话语交恶,便说,“好歹是一家人,都少说几句吧。”

七奶奶素来见不惯肉嫩人娇的四太太,这阵儿便冷言相讥:“少说两句,可外人能少说两句吗?养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母之过。巧凤也是不小的人了,当妈的也该多个心思,可你倒好,养身子去了,落个丑名声让冯家替你去背。”

四太太一脸通红:“巧凤的事是我的错,给一家人添了麻烦,我心里也难过。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

七奶奶道:“哼,怕是心里有鬼吧!”

四太太气极,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二祖道:“妇道人家,懂个屁!”

七奶奶顶道:“我看全是你的错!”

二祖骂道:“放肆!冯家轮不到你来放屁!”

七奶奶道:“我问你,是谁给你精打细算,才保住了你冯家的财产?是谁里里外外应酬,才有了你的今天?”

二祖冷冷地说:“妇道人家,该做的,就得做!该你苦的,你就得苦!冯家祖业,传到我手上,就得更加兴盛!”

七奶奶冷笑道:“风家祖业?哼哼,冯家祖业······”

过了好一阵,二祖才发话道:“你们都给我听着,巧凤这桩事决不能罢休。马根必须严惩!我一定要马根死!”

众人惊恐万状地望着他。

这天,慵倦肃穆中夹杂着阴黑死气的二祖在众亲眷的簇拥搀扶下,抖抖地坐到了河边搭成的高台上,骚动不已的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在河对面滩涂各角,也站满了从王庄赶来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远远望去,就像一群落荒而来的野物。为了壮大声威,杀鸡骇猴,二祖派人请来了几个技艺闻名遐迩的阴阳先生,在高台四周设置了几道道牌,道牌四围焚烧着柏枝松油和香烛,一时间河滩就被股股青烟充斥,刺鼻的药草味四处弥漫,人人都在呛人的烟末中等待着。这时,一个清瘦道人在高台前坐下,一手持令牌,一手拢并胸前,口里念念有辞。二祖颤巍巍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威严地扫视着人群,很多人在这目光中低下头去。他干咳了几声,清理好喉咙里涌上的腥痰,才粗略地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并当众宣布了将马根处以水刑。七奶奶坐在他身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二祖话音刚被风吹散,黄桷树上缓缓吊下一只竹篓,里边捆着面无人色的马根。系着竹篓的绳子一端被几个年青后生捉着,在距水面还有几尺时,竹篓停住了。二祖再次站起来,气宇轩昂地发表了一通近似宣言的讲话,声音洪亮清晰,字句铮铮作响,全然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人们毕恭毕敬心惊肉跳地听,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讲完了,河滩上死一般寂静。所有围观的人都在等着阴阳先生点燃焰火。这种焰火包扎成人形,外涂着红绿黑白四种颜色,一般不用于节日,而是冯家湾世代沿袭的专用于葬礼或处决人的,称为“催命焰”“鬼魂焰”“四神焰”。道人咕咕哝哝地念了一通符咒之后,长袖的手臂猛地一挥,一股股夺目的焰火喷溅而开,射入空中形成一团耀眼的火光,紧接着一道黑烟往上升腾,卷向青天深处。二祖微微颔首,阴阳先生见时机已到,一声“放”,竹篓就咚地一声掉进了水里,溅起一阵水泡和漩涡。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那根绳子在水与树之间晃晃悠悠,就像一个纤弱无力的幽灵。

马六在二祖宣布处死马根的时候也在场,身边是他老婆英英。他业已明白了巧凤那日对他说的那句“我没脸见你”的话。

他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望着竹篓里挣扎的爹。竹篓被放进了水中,人们在心里猜测那人会抵抗多久的时候,他脸上浮起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和愤怒,英英惊吓莫名的声音也没有惊动他。篓子里那个人感觉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对他的嘲笑。他是知道儿子嘲笑和愤怒的缘由的。他那几经挣扎后出现的祥和与平静,就是在他触及亲儿子的脸色时,最后求生和苛求一丝同情怜惜的心思才彻底绝望了,跌下心去死。人没落水前,他就闭上了眼睛。

起风了,窗户啪啪响。后山树林里像躲着千万只闹春母猫,呜啦啦地。狂风劲刮,人都死光了似的,连冯家湾每夜必能听到的犬吠也在这深黑的世界里消失了。蓦地,村子两头的马六和巧凤同时听到一种声音,弄得屋顶沙沙沙作响,像人在行走,野兽在撒欢,像雨点砸来,像鬼怪在上面跳舞······不久,他们觉得屋顶已被揭开,只剩下高高的危墙,狂风从墙上往下猛灌,回流,将自己卷起来,立即又随巨流摔到黑压压的空中,任凭如何呼叫,嗓眼出血,也没人应,所有的音响都被旋风搅到天上了。天上有什么呢?黑洞洞的一块,什么也没有······

咔嚓!这一声响将屏息聆听夜风的两人都笑了一跳。马六一抡臂,差点将肉团团英英扔到了床下,他抓住命根,一手把英英揽来,让她肥软的屁股抵在他命根上。英英沉不住气,瑟瑟不停。巧凤坐在冰冷的地上,全神贯注地想听出那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马六将被子蹬开,又拉回来将两人捂紧,将身子支在枕头上,去听。咔嚓!咔嚓!咔嚓!······他们都明白了,村前那株老黄桷树被风给劈断了,那断处也许就是系马根竹篓子的那段桠枝。马六当时就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哽在心中作祟,并提醒他,那根枝桠要断的,断得干脆,你爹作恶太多,连百年老树也承受不起了。巧凤想:断吧,连根一起断,全让河水给冲走,全让河水给中走······狂风恣肆的间歇,他们又听到河中央有人破水而出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继而一个人沉重如牛的喘气声,呼哧,呼哧,缓缓移向岸边,同汤汤激流合为一体。紧接着,一种铜丝似的,若即若离的哭声幽幽而来,在狂风里很弱很细,又像一根刚刚捻拉出的棉丝,从呜儿呜儿作响的织机上捻下来,欲断未断的,尾音凄厉悲惨,断人心肠,慑人魂魄。巧凤想:不是马根的声音!不是马根的声音!······马六想:这不是爹的声音!这不是爹的声音!······

二祖是那种不知道流眼泪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从青色屁股的顽童到时下的老朽之人,他委实没流过几回泪水,这同样是冯家湾上下至尊的楷模,每每哪个男子烂脸而泣,女的便指着其鼻子奚落:“你白生了*****,瞧瞧二祖爷爷,一辈子从来不流猫尿猪水,人家才配是男人!”男人被羞窘,心下想这人与人哪能比得的呢?倘是一比,气死人,你挨刀刃儿的窝囊得很,不配做本份男人了。据传,二祖刚从年胎里堕下时就是睁着眼睛的,贼亮的两道光,直楞楞地盯着接生婆,接生婆吓了一跳,提着他一只脚的手被蜂蜇了似的抖。接生婆不信邪,狠骂一声,使劲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这小子睁大眼睛就是不哭。众人惊奇,二祖的妈也怕了,莫非这东西是睁着眼的死胎?哪有出了胎是睁着眼的人?接生婆说她接了几十年的生,死的活的都见过,能活的尽管不往死路上赶,拍拍肉婴身子,就能将他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可这小东西不喊不叫,过早地睁开了眼睛,还是她头一回接上,这就怪了。不过,二祖还是活过来了。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比别的孩子发育得快,身子结实,不到半年就能张口说话。他妈怕了,怕的是这异常儿子是不是短命的人呢?二祖确实是一个奇异人,这是接生婆的断言,说这小杂种是一个不可欺不怕欺之人,将来怕是要做官的,瞧他那目空一切的样子!基于他的出奇,从小人人嫌弃他,恶毒讥笑他,同伴聚众揍他,他也早已暗记在心,暗自发狠。最不应当的是两个当家人,几乎不将视作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反而当成野外拣来的野种一样看待。如此而来,就形成了二祖的冷僻孤傲我行我素的性格,炼就了他倔强和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积习。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机缘,一种比养尊处优更大的幸运,它们造就了二祖。乡下孩子经历事多,成熟快,哪能将眼泪当水喝?二祖父母也懂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千古至理,心想读书百益而无一害,就将他送到私塾学堂。读了三年,先生私藏的书他都看过了,便要先生弄一些别的书来读,先生无奈,自叹师不如学生,将他请出去,要他另谋高就。被人欺侮惯了的二祖见先生不过如此,便狂放不羁,谁也不放在眼里,天长日久,他就没有心思再进学堂念书了······

二祖成了孩儿王,因为他家有钱,他念过书,加之他身坯硕大,生性好强,伙伴们就自愿汇集在他身边,供他差遣。他能一呼百应,即便回家挨了骂不许与他来往的孩子,一溜出屋子,就得听他的。若是谁胆敢违拗了他的意思,保准在某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纠集的人马给狠揍一顿,尔后,还丢下杀气腾腾的话:“要是你敢告诉你爹,我就烧了你家房子!”

烧房子自然比挨打受辱要严重得多,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子只好强咽一口气。

二祖的爹对他吼,你若再到外面横行,惹是生非,老子砍了你。他顶道,我怎么横行霸道惹是生非了?不就是玩玩吗?我没杀人放火,没把人扔到井里去,没偷东西!他爹说,没杀人放火,没当强盗棒客是事实,可是人家老子老娘已经告上门来了!他说,谁让他们不听我的话?我是头,他们就该服从我!他爹说,头儿你妈个鸟!你那龟孙样,能当什么头儿?乌gu*头!从今以后,你给我规规矩矩待在家里,不准出去!他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就你能耐!他爹说,你东西还敢顶我!他说,不顶你就不是头儿!他爹叫道,你跪下!他不跪。他爹吼,跪不跪?他不跪。跪不跪?不跪!最后还是跪,一双怒眼杀气气得他爹差点断了气。那年月,二祖家还算殷实,但不是冯家湾首富,自然他爹就怕儿子在外面闯祸,被丢下闲话不说,还会闹有钱人家的笑话,背地里一定嗤他不会教养儿子,枉当一场爹的。二祖果真不再出去,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一呆就真的呆了,想什么说什么,没人知道。二祖,冯家湾现在的头儿二祖就是这样独自沉思过来的,别人打扰不得,一打扰,他就恶毒地骂人。随着年月增长,他成了男人,他沉稳,坚定,善于调解各类大小纠纷,渐渐就在冯家湾树立了威信,得到人们依赖,在他四十岁时被公推为冯家湾村长,将这王座延续到了现在,他这一辈子总算在后半段风光风光了,过得让人歆羡。

······ ······

二祖是一个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人,业已在冯家湾得到了公认。可巧凤的事,给了他当头一棒。想绝了,倒在床上流下了一生不多见的几滴浑浊眼泪来。三房太太一边尽心伺候,手帕都揩湿了,一边说些宽怀的话,说人老了经不住气,往好的方面想,想开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你可是龙体,损不得的呀!你损了,我们,冯家湾可咋办呀?三个女人如此这般,实则并非为二祖神思恍惚和伤心抹几把泪,而是这老东西常年不掉泪而今突然如泉涌地淌出泪水使她们大受感动,她们强行将自己的眼泪压挤出来,以示作女人的忠顺。

二祖差点垮了,但毕竟让风霜炼就了一身硬扎,他终究没有垮下去。这天,他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块玉米饼后,从床上站了起来,惊得三房太太又抹了一脸泪水。三个女人一齐上去,又是拍肩上灰尘,又是扯平褶皱的衣服,又是亲他的手吻他的腿,欢天喜地地,之后,就传下人将二祖的水锅烟袋取来,二祖要提提精神的。

二祖活过来了。

四太太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二祖哗哗抽了一通水烟后,睨了四太太一眼,说,巧凤的事,你说该怎么办?四太太说,这······老爷,巧凤的事······二祖眼一瞪,你是当妈的,是长辈,如今出了这等事,也有你的一分责任。二太太说,谁不知道老爷在冯家湾的身份地位?可是人见人敬的。我们是大户人家,体面,阔气,凡事都是让别人看的。如今闹出这种下作事来,不严惩还得了?以后我们怎好在人前人后做人?二祖又瞪了眼,对二太太说,没你的事,我问的是巧凤的妈。你说,说怎么办?四太太傻了眼,泪水一个劲儿地往外滚,说老爷你是一家之主,该怎么办,你就说吧。二祖弹弹点火用的香烛,说,那好,我有办法。四太太想,该不是堕胎吧?当下身子隐隐酸起来,她怕支撑不住,让二太太三太太笑话,就托故走开了。

每旬的三、六、九三日是冯家湾赶集日子。冯家湾专事理发剃头的冯七便在前街道挂起一面脏兮兮的破镜,大瓦瓮中烧满热水,镜前放几根长凳,既供路人累了歇息,又可招揽生意。冯七是干净人物,一身衣服不算阔,可也浆洗得一尘不染,出落得新崭。虽说人貌人相丑了点,上身奇长下身粗短似残疾之人,可人心却是尽往好处使用,心歹之人想损他,也寻不到适当的词句来。只是冯七生来爽朗,喜好开玩笑,见得来理发之人,甭管熟不熟,便笑其是被老婆赶着,或晚上做房事身上臭哄哄,内人见不怪,呛死人了,才来修理的。有时,他乍惊:“你老长寿,竟藏了这么多乌龟在头发里?”说罢,他却不笑,别人笑。乌龟是指头上生出的虱子,形似乌龟。替人洗头时,冲下一只只活泼乱动的虱子,冯七吓着了,死活不再搓洗头发,只是身上一阵阵奇痒。众人不见怪于他,却哂笑他一块大男人倒生得一身白皮白肉,吃不惯虱子肉的。说话人说罢真的将有这胖虱子丢进嘴里,啪一声吞了。冯七胃里就翻了。冯七心生一计,将水烧得滚热,一壶壶浇在人头上,烫得人杀猪似的叫:“啊哟!你哪里是洗脑袋,是烫猪啊!”冯七笑道:“就是烫你死猪的,死猪不怕烫。嘿嘿,猪不爱干净,身上虱子多,不烫烫我能下手吗?”冯七这干净人,在冯家湾人眼中便无可挑剔了。

二祖的主意就是冯七。

事不宜迟,应尽早让冯七将巧凤娶过去。八月初三这天,二祖派下人将冯七请到家中,好酒好菜招待。冯七刚过三十,却从未受过如此盛情,当下受宠若惊。酒过三巡,菜也上齐了,筷子也动了不少回合,二祖才穆严着脸将自己接管冯家湾到时下的大小诸事一一讲述了一番,其境界就若跟后人讲他们耳不闻目不睹的一桩桩极为遥远的往事,这往事的主人就是他二祖爷爷,并且,他还讲起这些大小诸事的出处和最后的结局,他这个主人公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有什么样的智慧,他面临的困境,他又是如何从困境中一次次爬起来,从长计议,将事情一桩桩放下,又迎向接踵而来的磨难。他就是在这种轮回交替中活过来的,现在还好好地活着,看着,听着,预备着将来的不测。他是一个高明的演讲家,一个出色的故事家,口气不浮不躁速度不紧不慢,款款道来,谆谆之意,令冯七感喟不已,这老人便在他心目中神话了,抽象了,恍若他已不再是人,而是天上的星宿,水中的龙王,州府县府内的官和军队中的官卒算他妈什么东西?冯七一阵晕眩,他眼前的二祖如人神合一,果真是天上下来的仙家了,冯七一时觉得自己也神了,要飞起来了。

末了,二祖才从往事中出来,坐在了众人面前。他仄眼拉唇地看了看酒杯,然后站起来,对冯七说:“我敬你这一杯!”

冯七也慌地站起来:“二祖爷爷,这怎使得?这怎使得?好,好,干了!”

“冯七啊,话,我们也说了,酒,我们喝了,这就算是你的定亲酒!”冯七愣了,二祖接着说,“今天说这些,全是我的心里话!”冯七傻了,“巧凤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冯七感到酒在往头上窜,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巧凤快死了。这想法也真怪,却怪不得冯七,巧凤的事在冯家湾妇孺皆知,但没有人说过巧凤一句糟蹋话,虽然二祖是权力的象征,巧凤可是以她的美丽和善良取得了极好的名声。只是二祖家规和脾气无人不晓,二祖自然在爱惜面子上对巧凤施以严惩的,所以,当冯七听到二祖将巧凤许嫁于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得到的将是伤病缠身,气息奄奄的巧凤,二祖从家长方面只是出于名份上的正方,替她找个婆家找房男人,就当他义务已尽,污垢已洗掉罢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二祖问。

“这,二祖爷爷,这太快了,我没想到······”冯七被酒烧成一脸猪肝色。

二祖以不容冯七细想的口吻说:“话,就说到这儿了,酒,也喝到这份上了,事情就是这样,巧凤以后就是你的下房了。”

冯七脚像踩在了棉花上,整个身子热了个通透。他语不成句地说:“这,是······好的,事情嘛······二祖爷爷,我没想到,巧凤是好女子,我······想不到······二祖爷爷······”

二祖说:“现在你就想到了。”

冯七说:“这······”

四太太沉默着。二太太三太太一脸幸灾乐祸。七奶奶仍不动声色。

末后,四太太说她还要问问巧凤的意思。

二祖火了:“就这样定了,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马上就嫁过去,孩子就算是冯七的人了。你还嫌她没丢尽我的脸吗?”

七奶奶道:“做娘的就该管儿女的终身大事!”

二祖道:“放肆!”

七奶奶对四太太的难堪已心满意足,便道:“问一问巧凤自己的意思,也是慎重之举!”

二祖起身而去,丢下一句话:“即刻结婚!”

干净人冯七头叩到了地板,迭声迭气地说,二祖爷爷以为我配得上巧凤,我冯七就没话说。

四太太背过脸去。

七奶奶道:“不成体统,老得没治了!”

巧凤嫁给了冯七,冯家湾人毫不惊讶,人们私下说二祖倒是做了一件聪明人的事,什么耻什么羞都扔给了冯七,但冯七色迷心窍,人样奇丑,却是艳福不浅,羞耻算个什么?冬月,巧凤生下一个女儿,去探望回来的人都说女娃娃跟巧凤一样好看,没想到没模没样的马根倒日出如此貌美的女儿。冯七给小女取名秀秀,二祖对这名字也表示首肯。但他说这孩子应该姓冯,而不能姓马,你冯七可以再让巧凤生一个,你有福的。

来年三月,英英给马六生下一大头儿子。二祖没有食言,在孩子过月时差人送去粮食和小孩穿的衣裤。时光缓缓流逝,二祖也已从巧凤事件的阴影中挣了出来。巧凤生下一女儿,他嘴一撇,说女娃是成不了大器的,他早就料到野合不会给冯家湾带来好结果。马根死了,他将淫邪抹在了冯家人身上。事态的发展有了戏剧性结果,二祖对马六由看不顺眼到几乎溺爱与讨好的地步,这使得冯家湾人大惑。马六有种,生下一个崽儿,二祖就像是他生下一个小子一般兴奋,朦胧间他好象看到冯家湾繁荣昌盛人敬人孝的盛景。

马六给儿子取名龙生,其意义任何人都猜得出来。但他没有请教二祖,就将儿子名字传扬出去。二祖得知后,先是勃然大怒,大叫你吃我冯家湾住我冯家湾,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大胆!把我二祖和冯家湾人放到屁股眼里去了?后细细一想,毕竟是外人,“马”字少了两笔划,也就少了冯家湾人的细致周到,不必怪罪,况且这只是名份上一件小事,关键处是马六这小子和他儿子能不能起到扭转风水的作用。二祖固执地相信这些,虽然他也常犯疑:这小子如何才能扭转风水呢?他有何本事?但他还是满心希望地等下去,等下去。

马六在英英游说下带了他儿子到王庄英英娘家做客。王庄人见英英奶头下的黄毛小儿如此壮实,皮肤红润,二目有神,皆啧啧称奇,明中不说,暗里却蔑视冯家湾女人没胎劲男人孬种,看看咱王庄,地气好,人气好,这不,头一胎就是男种。此说传到冯家湾,村里人人气胀了肚皮,大骂王庄人邪人骚。二祖心中不悦,要马六以后少到王庄去。马六点了头。

巧凤生下秀秀后,渐渐恢复了元气,人跟结婚前一样楚楚动人,人人都说这巧凤可真是天上仙家哩。对冯七,她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若说恨,巧凤能恨他什么呢?除了人是丑了点外,其他的巧凤可是没法指摘。若说爱,巧凤更没心思,枕边吹风说话,被里寻欢,桌上碗碟当当响,只使这可人儿除了感到自己是他的人,身体在他屋子里以外,自个心思却仍附在马六魂上的。刚结婚前的几个月,巧凤吃得少睡得多,病了一场,人也变了形,尽管冯七对她百依百顺,照顾周到体贴,不拿脸色给她看,有事必和她商量,也没有绾住她的心。夜里,巧凤最为难受,冯七凑上长得过份的上身和短得出奇的下身来时,她恶心得直想啐人,她脑中闪出马六,一时强烈希望能够同马六再来一次,再摸摸他光光的肉,让他欢乐。自打经过那次事件后,巧凤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人若想在一棵树上吊死,轻松得很,可巧凤实在不敢让马六从自己的记忆中走开,她不像别的经过诸多磨难的人一样尽快将往事从脑子中赶走,而是企图拿回来,不惜代价地拿回来,能好好咀嚼,好好消享。

她后悔那天没打开窗子同马六说话,没有把真相早点告诉他,否则,事情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马六从她生活中飘去了······她躲着,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脸,望远处,茫茫一片看不真切,一切都没有了。她在梦里哭,在梦中痴呆。只要冯七不在,她就将自己锁在屋里,一声一声叫马六,想马六,想狠了,喊哑了声。

一日夜里,冯七对巧凤说马六来理发了,抱着他儿子,两人都理了发。冯七开了个玩笑,要马六剃成光头。那倒不是马六头上有“乌龟”,而是马六的头发太多,又黑又粗,冯七脑瓜儿却是稀拉拉几根毛,心里就隐隐不是滋味。马六白了他一眼,冯七是开的玩笑,也当马六的话是玩笑。最后,冯七给他儿子剃,小子头皮嫩,须仔细剃。马六在一边抱着,一边爱怜地叫儿子不要乱动,一边说我儿子生得可是虎虎的。冯七想到秀秀,以为这回马六是在取笑自己,心里又不是滋味,说虎头虎脑笨得很呢······

巧凤喝住冯七,斥他不应该这样同马六说话。冯七说马六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肚子里连石头也能消化呢。巧风感到奶胀得痛,就将女儿抱过来,把奶头塞到她嘴里,她一阵酥痒······

过了几日,是初九,冯家湾赶集,冯七收拾好东西正要出门,巧凤一句话哽在火龙了踌躇了好久才对他说,以后要是马六父子俩理发,不要收他们的钱。冯七说这是为什么,巧凤呐呐着,说不下去了。冯七说这有何苦呢?大伙儿都掏,为什么马六不能掏腰包。巧凤说你死脑壳,一点儿事理都不明白,马六是马根的儿啊!巧凤狠了狠心说这话,吓了冯七一跳。冯七没心事作怪,倒觉得女人不可思议,成天想入非非,为的什么呢?他猜不透,也就答应了。

空荡荡的屋里剩下巧凤和秀秀。巧凤呆坐了一会儿,又恍恍惚惚起来。那块树林,她快一年没去过了,在那里她和马六第一次领受了男女生命融在一块儿的愉悦,疼痛中的舒畅。那儿野草丰美,鲜花处处可见,巧凤就在那片天然的景色中将自己全盘托付给了马六,马六也以极原始的冲动将一种粉稠的液体植入了她体内。蓦地,她身子摇晃起来,体内各处被一股灼热的气流占据,每个毛孔都舒坦地张开来。马六有股汗味的身子向她走来,她迎住那销魂的肉体,软软地抚摩着,就像抚摸着她的孩子,这孩子显出原形在她怀中撒娇,吮她的奶,饮她的血,舔她的肌肤,一阵荡她心魄的痒。马六有情,有情有义,天下哪样不美呢?她欢喜看马六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搓他宽阔的胸脯,喜欢马六似笑非笑的样子,喜欢看马六用手使劲抠树皮,撕下一块来,便在嘴里嚼,嚷滋味儿先是又苦又涩,后就有一股甘甜,要她尝,她不肯,他就扑上来咬她的嘴。她掐他的肉,他只是笑。巧凤说,六哥吃了我撑死你。马六说,巧凤,你话没说对,我吃了你你就没了。巧凤说,六哥,我没了,你也没了。马六说,巧凤,你话又没说对,我吃了你,在我肚子里生个儿子。巧凤说,六哥,我给你生个儿子,儿子吃你的肉,把我们都吃了。马六说,巧凤你真要给我生儿子,这个小杂种敢吃我们?巧凤说,六哥,儿子不会吃我们,我们也不吃儿子,你也不要吃我。马六说,巧凤,我不吃你,难道让别人吃你不成?巧凤说,六哥,别人连碰都不敢碰我,还敢吃?马六说,那就让我吃了你,让你生个大胖儿子。巧凤说,六哥,吃了我吧,我给你生儿子,生儿子,生儿子······

秀秀这天如撞邪,一个劲地哭叫,衔住巧凤奶头仍旧哭。哭声打断了巧凤的思路,心里便恼火,手不停地摇晃,可秀秀哭得更凶。她不得不停止做白日梦,去哄秀秀,但任凭她百般努力,也没法让秀秀静止下来。她忍不住,在秀秀屁股上狠狠拍了几下,带着哭腔骂道:“你嚎死呀你!”秀秀戛然地止住了声音,睁着汪汪的眼睛恐惧地望着她,两串泪珠线线的贴在圆芽的脸上。巧凤暗自吃惊,好象是第一次定睛看自己的女儿,而女儿却是如此迷人。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巧凤被刺伤了一样,鼻子一酸,将女儿贴在自己脸上,大哭起来······

马六不会来了。

哭累了的巧凤抬起头来,屋子里空空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秀秀睡过去了,脸上还挂着两串泪花,巧凤轻轻拭去,秀秀小鼻孔一张一张的,煞是可爱。

马六不会来了,走路也不会朝这个方向了。巧凤想。

有人敲门。

巧凤一惊!冯七回来了?不可能,赶集时日冯七不会这么早就收摊回来的,况且冯七出门必带上钥匙的。来者喊道:“巧凤,是我!”马六?是马六?!巧凤小兽一般跳起来,将睡得浓香的秀秀放回摇篮里,慌乱整理了一下紊乱的头发,跌跌撞撞过去,举手迟疑了一下,方将门打开了。

果真是马六。男人身上的汗味又将她锁住了。

巧凤赶紧关了门,拉着马六跑进了卧室。马六说,他这是最后一次来看她了,以后就不来了。巧凤钻进他汗津津的胸脯。马六说,巧凤你是冯七的人,已经有了名份,我本不该来的,可我也想你,非想你不可。巧凤闭了眼睛,嘴抖索着。马六说,巧凤巧凤,我没来,你还当我是你的人吗?巧凤,你怎么啦?你说句话啊!巧凤用嘴撕着他衣服,手指抓着他的肉,说,六哥,你来看我,你就是我的人,你当我是你的人,你就来吧······

说毕,巧凤倒在了床上。马六径直上前去。马六说,巧凤,我,我来了······我欠你,你别恨我······巧凤说,六哥,别说两样话了,你要杀我吗?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上来吧。马六说,好,我也不说隔肚皮的话了······马六心里空了,也不想做什么了,身上却又滚烫起来。巧风优雅地打开了身子。马六不记得这是在冯七家了,只明白巧凤是个好女人,他正压迫着她,得到女人的香和肉体。巧凤脑中又闪出那片树林,那里厚厚的草地,那头一回体验到的幸福和疼痛又回来了——周围依旧是那么静谧和幽深,风没了,鸟们知趣地走了,虫儿躲避到地下去了,连时间也成为无物,只有青草,绿叶,蓝天······她觉得自己飞起来了,眼前一团绚烂的云雾逼来,将她裹了。汗水出来了,她试图用云雾揩掉,但那云雾很快变成了另一个人硬硬的肉,刚要触及,立即又被什么东西一碰,像嘴唇吐出的气一推,就离得远远的了。可就在那一瞬间,云雾又立即升起,光明和销魂的肉就没有了,黄桷树也不会断了。疼痛,滑腻的疼痛从下身传来,她睁开眼睛,一块浓密的草丛遮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它一前一后地移动,是夏天,还是秋天了?她闭上眼睛,任凭自己梦游出去······

“巧凤,我走了······”马六坐起来,垂着头道。

巧凤按着他的手:“不再来了吗?”

“这是最后一次了······”

“六哥,这是最后一次了?”

“巧凤,好好照看秀秀,把她拉扯大。”

“我······”巧凤说不出话来了。

马六走了,走得很轻。他不会再来了。巧凤想。她紧趋几步,想把一件事告诉他,是告诉他的时候了。可是,她停住了,他不会再来了,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她退回到屋里,秀秀仍然甜美地睡着,嘴角一个浅浅的笑。巧凤爱怜地望着女儿。蓦地,她看见枕边几块大洋,也像睡着了似的,蜷缩在枕头下面,只露出尖小尖小的一角。

“六哥!”巧凤把大洋抓在怀里,抖抖地哭了起来。

一晃七年过去。秀秀长成了小女子,也越发乖巧,聪慧。巧凤在婚后第三年怀孕,不料小产,好在冯七不慌不乱,安慰说日子还长着哩,巧凤你不要难受。

七年之中,马六和巧凤没再幽会,圈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去了。时间是药,治百病,马六和巧凤算是明白了这一层道理。

二祖预期的好景没有实现,七年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不论,官府曾三次赴冯家湾抓去了一批贩卖烟土和偷运军火的人。冯家湾越发不得安宁,二祖也一度心旌摇晃,莫非那黄脸道人一派胡言?不过,他也听说王庄的青壮年跑了不少,跑哪儿去了呢?人说是当兵痞去了,兵痞意即非兵则痞,与冯家湾出的恶棍,与山林中出没的棒客土匪毫无二致。这倒宽解了二祖的忧患。他又开始笃信黄脸道士的话,一心一意善待马六,惟恐有懈怠之处。他总是想:时候未到,日子长着呢,时候未到,等着瞧吧······马六算是交了好运,挖山填河的活儿干得少,日子闲适,悠悠荡荡,还常常消享二祖恩赐,比如,不是二祖派下人送吃的过来,就是送来几匹布,几件象样的家具,全以二祖的名义交给马六。七奶奶也不甘落后,明离暗里也送些东西过去,让马六两口子喜不自禁。日子久了,冯家湾人也就明白了其中缘故,顿生怨气,骂二祖,骂马六两口子。

但话又说回来了,二祖也纳闷过,马六生下儿子,可冯家湾究竟会与以前有何不同呢?该从何处着手让眼下这状景开始变化呢?这种变化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自知在世上逗留的时日业已不多,可在咽气之前若没能办好该办的事,该如何是好呢?

马家呢?衣食有余,悠闲自在,使英英不免滋生傲慢和挥霍的习性,儿子龙生的穿戴就和二祖的子嗣们一样阔绰,说话也没分寸。龙生相貌奇特:前额突出,眼窝深陷,眉宇下掩藏着一股刺人的寒气;整个脑袋硕大,与结实的身体配合得非常匀称。二祖说那是虎虎一股气,是个生猛男人的。他寻思一番,决定替他请一位私塾先生,要他成为一个儒雅之人。

但龙生不是细腻之人,也就无意成为读书人。他智力虽不能是低劣之列的,但也就是平常的。他粗野、散漫、蛮横、喜动、话多、无礼,先生教授给他的词句,他一是咽不下,二是记不住,三是厌恶,四是无法集中精力,五是根本就不把先生和之乎者也放在眼里,六是爱捣乱。二祖勒令马六两口子严加管束,要先生强制施教,自个闲了,过去查看,结果,他大失所望。有次,二祖听他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读得极其流畅,唱歌一般,二祖惊异,久了,却发现他读书是从不看书的,只仰着大脑袋长声吆吆地唱,便问他每个字如何念,可他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二祖指着“人”,要他念,他立即道:“人之初,性本善!”二祖说:“第一个字,我说的是第一个字,怎么念?”他还是念:“人之初,性本善!”二祖几乎晕倒。二祖心生一计,说这“人”字就像犁地时套在牛脖子上的枷档,瞧好了,两根木头叉着,叉在一起就是“人”了。龙生嘴一撇,原来是这样,我认得了!你比先生聪明,我记得了!第二天,先生问,“人”念什么,小子趾高气扬地答道:“枷档!”先生大怒:“胡说!是‘人’!”“枷档!”“谁教的?”小子昂首回答:“二祖爷爷!”先生背过气去。二祖摇头了,他需要的是马六带来的灵气来改变冯家湾的风尚,而不是指望马六和他儿子来支撑冯家湾。罢了罢了,为这般蠢笨之人只能是瞎操心,尽管善待他们便是了。

从此,人们就不再听到龙生那杀猪般或饿死鬼一般朗读诗文的腔调了,也就松活下去。

在一张床上睡了七年,巧凤也不再生分冯七,在三、六、九日赶集时带上秀秀到前街帮冯七打下手。冯七因为标致美人巧凤和乖巧的女儿秀秀,在街面上挣足了面子,干活也不惜气力,贫嘴也少了,自然也不说下流粗话,说全是为了巧凤和秀秀。人皆垂涎巧凤,说冯七你杂种好福气,还让美娘子生下一个更美的秀秀,就是一辈子做牛马,值!有人又说,冯七你怕巧凤不是?每晚上亲她几口?巧凤依你不?她欢喜你一身臭肉么?她答应为你再生一个小杂种么?你身段儿长还是巧凤身段儿长?你压坏了巧凤了?巧凤洗的衣服怕是没你洗得干净吧?巧凤的内衣火衩儿是你洗的么?你真丢爷们儿的脸哟!你提巧凤的破鞋了吧?话直率却无上大雅,冯七自然笑不作答,心里却美得不行。

一日,巧凤带上秀秀到前街,冯七也正忙着。一身崭新衣服的英英领着龙生来理发。巧凤看到七岁的龙生那十几岁孩子的身坯,吃了一惊。再看秀秀,小巧小巧的,白瓷玉娃娃,长不大似的。英英装着没看见巧凤,她记得洞房之夜时马六口中念的人,心里就憋着。她径直与冯七搭话,说什么现在的物价涨得像吹气泡,冯七你的价也该提提哪,什么冯幺爸的大儿子做了土匪,冯幺婶养的鸡一夜之间全让人给毒死了······又转过头去要龙生叫七爸,龙生嘟着嘴不作声,末了,却叫“秀秀”。秀秀应了一声,就盯着龙生的新衣服不眨眼。英英胖了,巧凤却瘦,英英就瞧不起巧凤寒酸单薄的样子。巧凤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英英却是二祖送来的上等布料剪裁的衣服。巧凤想自己是二祖的亲生女儿,到头来还不如这个胖女人,受她鄙视,心上就又火又凉。冯七肚中没拐拐,一口英英嫂子叫得殷勤。英英抬胸翘臀,俨然七奶奶和二太太。巧凤在一旁烧水,脸黑了。英英说二祖将龙生当亲孙子看待,给吃给穿给玩的,还请了先生教他念书,要成知识人的。明白人皆知晓这是冲巧凤来的。巧凤脸一白,将手中木瓢往铁锅里一摔,拉着秀秀就回去了。英英暗地里冷笑一声,龙生追上去,叫了一声“秀秀”,秀秀回头应答。巧凤厉声喝道:“你若再答应,我就撕了你的嘴!”秀秀吓得不敢吱声。

秀秀比龙生聪明。这是巧凤在受尽了英英的小视之后,找到的唯一回击英英的一着。这一发现使巧凤惊喜万分。

两个女人暗暗较上了劲,一碰面,一个为自己吃得好穿得好而得意非凡,以儿子来炫耀自己作为女人的有本事,一个因为自己的女儿聪慧,肯学会用脑子,一点不软地加以回击。这种情景通常是在街头出现的。如此这般后,两个女人成了仇敌,你争我斗,一时成了冯家湾人的饭后谈资。可两个小孩子一见面却无生疏,格外亲热,一声叫秀秀,一声应龙生,全然不受两个做妈的影响,而龙生和秀秀仿佛是前生已有缘,到了世上,就牢牢地拴住了心了,另一方面,巧凤的生气处是因为英英是马六的老婆 ,而马六本应该是她的人,不料英英却取代了她,反过来小瞧自己了。巧凤心酸地想,如果我是英英呢?龙生是我的呢?转而又想,英英,你张狂什么?你没什么了不起!

龙生是一匹骏马,在冯家湾里里外外窜来窜去,打架吵嘴,从不示软,乐得马六和英英一肚子欢喜。英英说,是儿子就比女儿强,说什么也是撑门掌户的人。

巧凤把秀秀关在屋子里,一字一句地教她识字念书。秀秀聪慧过人,教过的字一遍两遍之后便能识得记得,后来竟过目不忘,并能领会字词意义。如此而来,超出了巧凤当初的设想,不是她强迫秀秀学,往往是秀秀超前,催着她教。这使巧凤愈来愈感到秀秀虽然是女儿身,头脑可是很多男儿比不上的。她教秀秀读《诗经》:“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比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又念:“······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般念熟,背诵,记在脑海中,比当初巧凤学这东西时还快还准确。巧凤还托人让她妈四太太将她的藏书捎来,她一本一本细细地教,秀秀一本有本认真地学,心领神会,悟性甚佳,到十岁那年,巧凤就感到难以再做女儿的先生了。长夜漫漫,白昼似箭,巧凤想到日后秀秀可以替自己争一口气,让人们看得眼馋,心中甚为快慰。冯七照例替人理发,巧凤也常带了秀秀去,自己帮冯七忙活,秀秀便去一边念书,无非也是让人们明白秀秀可不是等闲无能之辈。巧凤还有一个心思,到前街来,是坐等英英来,挫挫她的气焰的。这日赶集,冯家湾人头晃晃,热闹非凡。巧凤一抬头,远远看见英英牵着龙生的手朝他们走来。龙生已满十岁,心野,上下摇晃心忙脚乱,在冯家湾是出了名的野小子,马六和二祖却无法管束他,惟有英英的话他听。巧凤见两人走近,回头对秀秀道:“念大声点!”于是,秀秀就放开嗓子念道:“······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这时,英英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让龙生在凳上落了座。秀秀心事专一,没发现有人来,仍大声念书。巧凤看到英英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一点一点地冷晦下去。英英明了巧凤眼中的得意和傲慢,这是有意给我看的,英英想。她气呼呼地坐下,声音很响,惊动了秀秀,秀秀一转身,龙生眼一亮就叫:“秀秀,你读书呀!”秀秀笑着点头,笑得很好看,并说:“我妈教我的!”巧凤掩饰着报复得逞的快活,呵斥道:“继续念!不许错一个字!”秀秀给龙生扮个怪相,背道:“孟武伯问,‘仲由,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只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英英阴黑的脸上榨出一圈笑,煞有介事地拉过龙生,问:“龙儿,你给妈说说,今儿一早你在河里捉的那条鱼有多大?”“一斤多!”“不对,是三斤多,你忘了?我给你称过了,三斤多呢。”“一······”“三斤多!龙儿,你再给妈说说,你帮你爹干活,能挑多重的泥巴?”“六十斤!”“你又忘了?昨天你爹才对我说,你可以挑一百多斤的东西啦!”龙生不知道当妈的为何这般,只好闭口不言。英英说完,便用眼睛乜视巧凤。巧凤抿嘴笑了,笑后,便走到秀秀身边,讲孔夫子之所以为千古圣人,是因为他有圣道,他知晓天地文明,讲求学识礼仪;他之所以有如此圣道,是因为他从不被高官厚禄衣食富贵所诱惑,从而专心治学,有成百上千的学徒呢,其中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高徒就有七十多个。还有,这个千古圣人从来不把耕种田地的人,只讲究吃穿的东西放在眼里,他把钱当臭狗屎,把华贵的衣衫当草皮呢。英英字字听进耳里,潜到肚子里,一时将肚子气得大了,嘴也歪在了一边。她恨恨地站起来,猛地转过龙生的手:“我们走!”说毕,一股风似地卷着龙生走了。巧凤快活得很,秀秀却盯着龙生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秀秀,先歇歇!”巧凤爱怜地亲了一下女儿。

秀秀将巧凤奖励给她的红糖塞进嘴里,吮得满口溢着甜汁水。冯七望望秀秀,心里也叹这女娃娃果真聪明过人,越发喜欢秀秀。

巧凤坐在秀秀身边,望尘烟浓稠的街景和行人发呆。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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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人物刻画得很好。

文章评论共[1]个
风中的鹰-评论

再看at:2008年06月08日 下午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