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废墟罗锡文

发表于-2008年06月11日 晚上9:46评论-1条

校门外是一片芭蕉林,一个朋友在旁边租来的房子里做生意的几年,我常在那儿品茗、闲坐,同一些学生和投缘的同事调侃人间事。但独自时分的思索,渗透着不可避免的伤感,也不可避免地将晨昏和生命悲乐带进段激情张扬的岁月里去。而要走进心灵的境界,不是件容易的事,躯壳的过往进出,于物质世界是实在的,而对于灵魂却是不值得一提的。我之所以老待在一张精致的小桌旁,蜷在一张极深的塑料椅子里,望着校门,将思绪之锁打开,关闭,再打开,将它拟着索引,或让自己成为它的索引,进去,更深地进去,就是因为那些时日正值我青春的进行时,我曾经醉心地查找一个个关于生命与尊严的命题所必须的材料,一个个关于爱情与青春彼此矛盾又依赖着的现象所必有的结局,甚至,哪怕是一个人的天性,一个传说的注释,一个堕落的典型,一枚残月的尾巴,一截枯木的雕刻,等等,都与里头的情形相关。隐蔽在芭蕉林中源源不断的目光,就这样将那两扇低俗的铁门给一次次撞击。。。。。。

门里,一条笔直的大道直接通向一座巨大的、由石头雕刻的校训牌,上面书写的文字与其蕴涵的意义显得极端失调。好看的美物是路两旁的塔松,在我并不以为然的春天,它们抽出的针尖似的嫩绿和尖塔一样的气色使我在匆匆行走或在逍遥中漫步时都能新平气和地向它们行注目礼。它们的色彩很深很重很呆板,使人想起悬在画布上滴着冷绿的画笔过份的涂抹;它们的姿态从容、安静,也机械,却也使高高在上的浮云显得轻佻,浮云原本是无根之物,即使凌驾于物体之上,发号施令,那般自以为是,也不会是本质上的赢家。在右边,大道的中段,是用本地精硬的条石精工而成的石级,石级坡度柔缓,每一级不高不低,却极长,非常便于上下行走;风雨使它们变得灰黑,也更加坚硬。它们托载着一座叫图书馆的象征物,在草坪和石级的肩上伫立着。色彩冷暖的对比使这儿有了风景,恬然、对称、惬意与和谐,惟有一座磁卡电话亭、两侧煞有介事的训示牌和专做宣传用的“戴着乌纱帽”的黑板破坏了这儿的静美。我常想:什么时候,我们才不会在眼上涂上眼影来干扰心与心的凝眸,或者不再在眼上套上有色无心的镜片来“过滤”审视环境与生活的力度?我经常路过这里,或在夜深人静时在石级上久坐,省略多余的心事,无视那几处总那么显摆的杂物(就像从不正眼看待那些招摇的人),把自己交给宁静,从冷色到暖色,一一体味淳厚的生命景况,并让自己保持着不可侵扰的庄严。

图书馆后面,是一片密密匝匝的树林,被戏称为“野猪林”,其间奇而乱的石堆在几年前曾使我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些和我一起在林间乱石中留下过青春底片的人,也随那些早掉的树叶,不知去了何处。龙眼树依然在此得到了最佳的生存处所,它们繁复,稳妥,神秘,悠远,又那么贴近生活和感觉。更贴近现实的是一些渴望通过肉体来诠释爱情的本校或外校的学生,他们多半会选中这地方来发泄他们旺盛的精力和跟着感觉走的意志,至于被蛇咬了屁股或从巨大的石头上摔下来折断了细细的学生胳膊学生腿,那就是现实人生中有点浪漫色彩的笑料了。如今,树林因为无人气的烘托而彰显更茂密的野气和黑色的秘密,如见了天日却又被重新投进去的一座博大而危险的宫殿,只有荒鸟、虫蛇、风雨、枯叶、寂寞在此长久落脚。它被人遗忘,就有了这片大气的绿,而正是这些遗忘,成全了它盎然的存在,回归了属于它的大碧大绿的时空。它是这块与城市有些距离的土地之肺了,健康、清新而丰沛。某一日,我抑制不住欲望试探着进去,先年在树上和石头上的标记被时间之手擦去,一点痕迹也不留,连那些年为贪图近便而踏出的路也没有了。没有路的地方,也许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我们会因此涌起寻找生命之坦途的豪气,但当一条条路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又那么懒惰和挑剔,连走一走的气力也丢了。人是要走路的,而人永远是在学习中走路的,往往走到尽头了,还不知晓路的含义;而大自然是从来就不需要这么笨拙而虚假的行为的,它心中的路万千条,心灵到了,一切便已逡巡到了,而路是绳索,捆缚着大自然;路是鞭子,抽打着大自然;而有谁知道,人的愚蠢和霸道,不正是以这种强*的、却又给予其美名、强调其价值的行为,无耻地对待赋予我们无数恩德的大自然么?倘若人类单单是忘恩负义,那倒也罢了,可在享受了大自然恩赐时还要对其侵犯和破坏,而且仍然那么一副“这是应该的”的自得性情,那人类真的是无耻之极了。“野猪林”这不雅的名分背后,却有如此的静谧和深远,至少我感到存在的有福了。

在大道左侧,是一座足球场,在本市大中专院校中,它应该是最好的球场了,但实际的情形是,它几乎在其诞生的那天起,就是一件摆设,除了邻近的学校偶尔有足球队来松活松活脚筋以外,它几乎是闲置着的,它的安然其实就是对自己被废弃的命运的默认与无奈。也许,球场上放上什么东西,你都见过,但你大概没见过在一座足球场生长着一株苍老的黄桷树吧。当初我极力嘲笑它的存在和让它存在于球场的人,绝对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人的嘲笑和批评的神经是非常发达的,谁叫那些没个性或没气质的人偏偏这么低级地标新立异呢?据说是在这球场规划时,就有一个官员发话,说要保护这棵巨大的、有悠久“历史”的黄桷树,不管它是生在水星还是养在厕所,该保护就得保护嘛,运动固然重要,环保也重要嘛,是不是啊?呵呵呵呵,这老树留在了球场上。时下,它几近枯萎了,靠近工厂那侧的枝条大多干裂了。踢球时,倘若是在靠近树的一端发角球,冷不丁一大脚开去,那球唿地钻进树中,良久方才蹦跳着下来,若是对方守门员疏忽,球儿长了眼窜进球窝,那就得自认倒霉了。后来,它终于在寂寞中死去,那片围绕它生长的绿苔、青草和被铲出树根后的凹坑,多么像一声叹息,也是一场冷眼寒睛的嘲讽。这样,球场成了球场,尽管它已是“废物”。但一个晨练的孩子和一对在黄昏时在跑道上散步的老人,使这空旷的所在也有了生动,也有了蕴涵。它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孤独和热闹,都是它必然的储蓄。

教学楼永远是以威严肃穆不可欺辱形象屹立于高校的,正如高校永远必须有具有权威性的老学究或某某驰名中外的专家作为“镇校之宝”一样,两者都不可或缺,都是知识与道德、学术与精神的象征,任何人在高校的概念和实际情形中都不能,也不敢造次。所以教学楼的大模样总是得费思量,总是讲究得不行的,总是伫立于极其显目的地段,即使毫无美德可言的人,经常出入于大楼,也会理弄出高校气色,学者气味,知识气息。但如果真的“切入”了,进入其内核,实际情形是否与外在表现一致,那就很难说了。时下,耸立在眼前的这幢教学楼,像一个刚刚经历过更年期的人,在坏脾性和古怪行为之后对人生顿有彻悟,顿地进入思想者的境地,庄严却包不住浓浓的沧桑和被遗弃的无奈。我知道之前的一切时光除了被一些文字、墙上用鹅卵石粘贴的图画和一些垃圾保存以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痕迹。我之所以不明白我能否再度进去,或者轻快地出来的原因,究其实质,里头沉淀的人事有时并不是财富,也不光亮,尽管我的青春大多是在粉笔灰、语言的张狂和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共同度过的,但过去了的东西,一俟在心平气和的回忆中咀嚼,咸淡甘苦,委实难以道个明白。书本里有黄金屋,也有包装得那么文明和系统的谎言;讲解书本和阐述自我见解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谁在重复谁,而谁又在嘲笑或推翻谁;所有编写书本的先生,也许都把自己当成了知识的权威和代言人,是真理的化身,是学术的精髓,但他们良好的修养和高尚的情怀始终不能改变越来越势利和功利的现状,除了考试,书本确实只是附属品了。这当然便令以灵魂和精神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先生们唏嘘了。但那些欢乐毕竟是欢乐,连同大动肝火时原子弹一样的词汇和某些实在遗憾的人事,连同青春期必然的歌声和忧愁,连同三尺讲台垒起的不可亵渎的神圣,都会让曾经在教学楼里进出的人回首,凝眸。如果再看看周围的绿荫,秋天吐香的月桂,你若有诗心,自然会十二分愉悦地取得这份诗意,尽管在教学楼空空如也之后,弥漫着一股感伤的调子。

教学楼上,你可极目远眺,看见金沙江的尾巴如何被一座城市咬断,同岷江汇聚成长江,领会一番万里长江第一城的气度。但我在楼上看得最多的,依旧是在足球场下面那座全世界最简易和坎坷的排球场,吉尼斯纪录的审定者们如果有雅兴来调研调研一番这块被我和一批学生共同滚打摸爬过的泥巴场地,并容许我提出申请的话,那被载入被人称颂的纪录,应该是没任何疑点的(呵呵!哈哈!)。后来,这儿修起了几座水泥的乒乓球台,排球场就彻底消失。但毫无疑问,一个已经进入内心的地方,即使成了废墟,那也是性灵世界的宫殿,或者说,内心的宫殿在现实世界里往往是一座废墟,甚至连废墟的造型也不存在。

务实的人渴望着城市和它的灰尘,那些败家子的理由永远不可能有审美情调。多少人走过路过,渴望自己千万不要错过,可还是那么不经意地错失了;颐养天年的人,在简洁和人生最忠厚的伴侣——寂寞——的长相守中,也走过路过,还是千万千万地错过了;剩下那么多芳草嘉树,剩下金沙江也带不走的晨昏和冷暖,却让人冷不丁收拾了自己的足迹,看走过路过时的错过,长叹息,短嗟呀,猛一个镜子前的捉目反照,咦,青丝错过了青春,银发正值当头。那大模大样的绿见证了铅华,也在轮回的凋敝中归顺了荒芜的岁月,而来年更加大块大块的碧绿,直接武装了更庄严的寂寞,废墟正往它坠落的地方而去。

转过头去,时间蹭下一具模糊的背影,再也赶不上了。但见一江逝水,慢悠悠地从身边流去;天光日月,比任何时候都那么陌生,也那么冷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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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吴钩 | 荐/吴钩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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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点评:

前后左右的景色就是这样,感悟也在心底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