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自褚贵源回家后，宋小春像变了个人。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主动干家务活，养猪喂鸡、做饭洗衣，缝绣出嫁物品。在最初几天，无论小春去哪里，母亲总跟着。她立即知道，这是父亲要妈来监视自己。妈若老跟着自个，就说明家里对她仍不放心。小春妈每晚都要向丈夫鼓吹女儿的进步：
“她爹，你别老拉着个脸，像小春欠了你多少钱没还似的。谁不犯错？何况她还是个小娃呢。”
七八天过去，宋小春仍无异常行动。她妈故意不跟在她身边，但仍远远监视着；都不见她外逃或去找褚贵源，终于令全家人都放了心。宋伟业对女儿的态度也和善多了，有了笑容。宋小春在第十一个晚上，天幕阴沉黛黑，不见月亮和星星；大地黑黝黝，只有萤火虫在黑暗中发出阵阵光点，像鬼魂在眨着眼睛。
半夜，大地已经酣睡，除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外，寂然无声。从土砖茅草屋中闪出一个小巧的身影，敏捷地奔向褚贵源的家。宋小春来到情郎睡铺的窗外，用场院中晒衣的竹竿，伸进窗户，对准铺上的躯体戳。这是他俩过去约会和外出交欢的惯用做法。不久，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走出茅草屋，俩人立即搂在一起，狂吻乱摸。
“来！我抱你走。”
褚贵源将恋人搂在怀里，边走边亲嘴，总算来到百尺崖。俩人坐在高约几十丈的崖边，傍边的削壁下是黑乎乎的河水。他俩在崖顶尽情交欢，享受人间的最后欢娱；然后笑脸迎死神，结伴赴黄泉；去追求永结同心，朝夕相伴的美好新生活。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从下游吹来的凌晨寒风令两具luo体有点颤抖。二人穿好衣裤后，将准备好的绳子捆在俩人的腰间，绳子的另一端绑了一块长石头。在一阵狂吻后，双双相对紧抱着；由褚贵源提起长石头，跳下悬崖，坠向黑漆漆的深渊。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着；唤起俩人求生的本能，令他们坚定奔向死亡的决心开始动摇：“这样做值吗？”只可惜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轰！”的一声巨响，结束了他俩的人生里程，冰凉的河水淹没了二人在人间的所有恩怨。
三传户费
翌日，发现小春出走后，宋家又掀起新一轮的惊讶和抱怨，重新坠入失落的泥潭。宋传银奉命到褚家，看褚贵源是否也失踪，以便采取对策。他一见褚贵源娘和几个孩子哭成一团，就明白了结果。褚贵源娘看见宋传银，主动上前，道：
“大兄弟，你家小春是不是也走呐？老天爷啊！你为何如此不开眼？我家已经这么穷，灾难重重，怎么让我的儿子中了邪，变成这个样子呀？呜•••••”双泪噗噗往下流。
“大娘，别急。我俩兄弟这就去将他两个找回来。告辞！”
宋传银按父亲的吩咐，如果褚贵源也不在家，就去通知童鸿才，因为小春已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童鸿才得知消息后，便和传银来到宋家。
“至于他二人逃到什么地方，我估计很可能仍去松山县的旧居。他们会以为这个地方最不可能有人去找，因为这里最危险。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
“童员外所言在理。”宋传金立即点头支持，“那、我俩兄弟这就招人，到那里去。”
“不！你们要忙农活，来回得十余天，耽误工太多。这次由我派家丁去，由小弟传银带路就行。一切开销，你们不用管。”
“那就麻烦你了，真对不起！”宋伟业满是皱纹的黑脸上，嵌着几条尴尬的笑纹。
“您老不用客气。传银，我们走！”
童员外派了会武功的护院，带三名长工，由宋传银的领路，去松山县的第三天，传来消息：在百尺崖下的河水中，发现两具捆在一起的死尸。
褚贵源和宋小春二人的腰间连着的长石头将两具尸体拉到河底，随着尸体被水泡发，浮力增大，而从河底浮起，最后浮出水面。
宋传金急忙赶到百尺崖下，两具尸体已被打捞起，放在河边。因尸臭熏人，观看的人群都站在上风处，手捏着鼻子低声细语。他上前看清的确是自己的妹妹和褚贵源后，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和伤心：“妹妹宁愿死，也不愿为家作贡献，成全自己，娶媳妇！”
他强忍自己的痛苦，回家将噩耗告诉父母。母亲当即嚎啕大哭，父亲一脸愠怒，一字一句地道：
“我没生这个女儿，还不如养一条狗！狗成年后会为我守家，不会跟公狗私逃，更不会同公狗去死！如何安葬？你们看着办吧，但不许进屋！”
宋传金用竹竿搭成一副担架；到河边将两具尸体绑在上面，拖回家。他不想麻烦朋友，主要是尸臭太难闻，令他呕吐了好几次。总算将两具尸体拉到自家傍边的草坪里，把小春抱出担架，放在草地上。
小春妈伤心欲绝，一直在傍边哀哀痛哭。
“妈，我将褚贵源的尸体送回他家；然后，去买香烛，安葬小妹。”
宋传金又拖着担架，走向褚家。在宋传金拖着两具尸体往回走的过程中，褚贵源和宋小春一起投河的消息迅速传开，褚贵源的十三岁和八岁妹妹闻讯，奉母亲之命，早早来到宋家观看。这时，都跑回家告诉母亲。褚母要她俩招呼在地里干活的、十五岁和十二岁的两个哥哥回来，自己便迎了出来。已经哭成泪人的褚母边抽泣边说：
“大兄弟，辛苦你了。他爹不许贵源的尸体进屋，说没有生这个儿子，请你将他放在这里吧。我已经派小仔去叫贵泉和贵林去了。等他俩来，再拖到乱坟岗安葬。”
“他俩还是孩子，这担架很沉，怕拖不动，还是我拖去吧。请大婶拿锄头来，好挖坑。”说完，又拖着担架往乱坟岗。在乱坟岗进口处等了不久，褚贵源妈拿了一床旧草席，带来六个孩子，其中两个最大的男孩各扛一把锄头，赶到。
“大婶，你看坟穴选在哪里？”
“大兄弟，这方面，我一点也不懂，一切由你做主吧。”惟有以泪洗面的褚母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宋传金同十五岁的褚贵泉挖坟坑，贵源娘一面哭诉，一面将过年穿、不带补丁的旧衣服给儿子换好，用草席包着，放进坟穴中。将坟冢修好后，宋传金道：
“大婶，我回去了。叫贵泉同我去买点香烛和纸钱来。”
“大兄弟，我真说不出口。我身上没一纹钱，他爹是不会同意拿钱去买的。”
“我反正要给妹子买，就给贵源买一份，由贵泉带回来。”
“那就太谢谢你了！大兄弟，我家贵源那么对不起你家，害得你娶不上媳妇。你不但不记恨，反而这么帮他，太叫人感动了！那就给他买一对蜡烛、三根香和半斤纸钱吧。好让贵源在黄泉路上有灯照路，身上有一点钱好孝敬鬼差。”
“大婶，多的我也没钱买。除了香烛外，就买一斤纸钱好了。”
“谢谢，太谢谢哪！小二、小三，你们快向宋大哥叩三个响头。感谢他对我家的恩德。”
“不、不要，大婶！”
“不磕头，绝对不行。我家穷，又没有劳力，出不起钱和力，但磕头还是能办到的。你就让他俩叩吧，让大婶我也稍稍心安点。”
宋传金用作揖回敬，任两兄弟叩了三个响头；便带贵泉进村，除了给贵源买了香烛纸钱外，还买了一个白纸幡，叫贵泉送往乱坟岗。他给小妹买了三份，本想再买点金银纸锭；因钱不够，只好罢休。
他带着祭品回到小妹身边时，完全变了样。妹子换成丝绸衣服，焕然一新，仰躺在用两条长凳支撑的门板上；因脸被水泡肿，显得雍容华贵。前面摆一张方桌，桌下放一盏长明灯；桌上点了两只大白蜡，用大碗装砂子，插了许多点燃的香，青烟袅袅，总算有了点灵堂的气氛。他母亲在傍边烧纸钱，身边还放着一大沓的纸钱；嘴里凄凉地唠叨着，眼泪已经流干。她看见传金走过来，便起身迎上，道：
“儿子，你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帮褚家干活去了？”
“娘，儿帮他家将贵源埋在乱坟岗，而且还带他家小二买了两根白烛、三根香、一斤纸钱和一个小白幡。他爹不许贵源进屋，也不给钱。”
“儿啊，你做的对。褚家太困难了，无钱又无劳力，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你不记恨贵源，还主动去帮他们，娘很高兴。刚才，童员外派陈总管带两名家丁将聘礼和礼金拿走了；但留下一成礼金，带来十多件他家不再穿的丝绸衣服和香烛纸钱。还说，小春虽未过门，但已是他童家的人，安葬不能太寒酸。留下的礼金作安葬费。你看看，你看看，童员外的心肠有多好啊！是咱家的大恩人呐。”
“那是、那是，童员外真是个大善人！”
“这里由娘看着，你快回去同你爹商量商量，买什么棺材？捎带看看童员外给的衣服，多好多贵呀！娘看她们没穿过几次。你妹妹真多蠢，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投河，一身泡得稀烂。我苦命的儿呀，你死得好冤哪！”宋母又嘤嘤哭了起来。
因童员外的施舍，宋传金看见娘的情绪好多了。虽然双眼红肿，泪水已干，但已经没有垂丧心死的迹象。他的心情也稍安。
“爹，我回来了。”
“去什么久，是不是帮他家埋人去啦？传金，褚贵源非常对不起我家，尤其是你，你还去帮他家，实在叫为父欣慰。毕竟我们做了十几年的邻居，虽不能出钱，出点力气还是有的。”
宋传金简要地讲了安葬贵源的过程，宋老爹一面抽旱烟，一面点头，最后道：
“还是好人有好报啊！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你娘已经对你讲了童家总管来的事了吧?”
“娘已经说了。要我同爹商量买什么棺材？”
“没门！”宋老爹的脸立马沉了下来，“童员外留下的一成礼金，谁也休想花一个子！爹还要拿它娶媳妇接香火哩。这点钱虽不够娶黄花大闺女，但用它去娶马家那个十九岁、瞎了一只眼睛的寡妇，还是够的。她虽没了一只眼，长相也中等，但壮实，准能生孩子和干活。咱家要的是能干活的媳妇，而不是动辄就流泪，风都能吹倒的林黛玉！”
“爹，林黛玉是谁？”
“管他娘的是谁呢。爹不过学文人，瞎捻一个名字而已。”
“爹，既然童员外给了小春安葬费，总不能像褚贵源，用草席卷着下葬吧？”
“按她对自家人的绝情，爹本来要她光身子入土。现在就依你，用爹的床板做付棺材。你的木匠活虽不能卖钱，但家用还是顶不错的”
“爹，还是用我和弟弟，以及小春自个的床板吧。”
“那些床板不是太薄和不成形吗？”
“没事，我会将一面弄成平整光滑的。薄一点，从外面看不出来。”
“臭小子，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爹，是不是将小妹的遗体搬到堂屋里来？”
“那、好吧。反正要给她做棺材，想不认她也不成，就由你去办吧。”
最后，在乱坟岗选坟地时，宋老爹也不管，任儿子去操办。他将妹妹葬在褚贵源的坟傍，让他俩永远厮守在一起。
经过痛苦的挣扎和临死前恐怖的煎熬，褚贵源和宋小春终于渡过了鬼门关，落进黑洞洞、阴森森的阴间。放眼四盼，只见前面有一条紫蓝色的光带通向远方。
“大哥，那个发亮的地方是什么呀？”
“可能是黄泉路吧。走！去看看，反正现在没事干。”
“那、你得抱着我去。”
“好吧！”褚贵源轻轻抱起小春，向黄泉路走去；走到路边时，不由得叹道，“阿塞！原来黄泉路不凄凉寂寞，走的人不少嘛，像赶集一样。”
“大哥，除了一对对手拉手而行的男女外，前面那一队鬼魂，为什么有牛头马面押着？”
“那是到了阳寿，该死的人。”
“为什么我俩和其他的人没牛头马面跟着呢？”
“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没到该死的日子，都是自个跑到阴间来的，鬼差当然不管啦。”
“兄台！”一个秀才打扮的青年手牵一女子来到褚贵源身边，道，“你真行，抱着她走路，还卿卿我我，不嫌费劲。”
“老哥，我一无所有，只有股力气。抱她走路一点都不费劲，只有操她时那才费劲哩；连射三次精后，两条腿有点发软。”
“大哥，这种事情你咋说呢，不害臊！”小春的大媚眼向贵源含笑一瞥。
“这有什么，他俩还干的少吗？”
“你这个大个子，身体真棒。我这口子一连射两次精后，累得像死狗，睡大半天也恢复不了元气。”秀才的女伴笑嘻嘻地说着。
“咱俩当然不一样呐。这老哥是书生，整天只动嘴；而我是泥腿子，四肢发达，没脑子。”
“兄台真是憨直可掬，令在下心悦诚服之至也！•••••”
“老哥，我没有念过书，你就别之吾也者了，还是讲大众话吧。”褚贵源打断对方的话，道。
“痛快！我在和她交欢时，所讲的和大众一模一样•••••”
“这一下，你遇到同伴了，可大讲痞话啦！”秀才的女伴瞟他一眼，接过话茬，含笑说。
“你不最爱听痞话吗？”
“去你的！不和你说了。”女伴一只手臂碰情郎一下。
“老兄，你干吗不念书呢？”扬秀才问。
“我家穷，七岁放牛羊，十五岁就下地种田，哪有书念呢？”
“你说的有理，饿着肚子是念不进圣贤书的。那、你们怎么知道到地府来要求变蝴蝶呢？我们是因为看了孔钟情编写的爱情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后，深受启发，才一起上吊，来到阴间的。”
“我这口子见过已经变成蝴蝶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是他俩建议我们变蝴蝶的”
“哗！太伟大了。”秀才的女伴说，“你能不能详细给我们讲讲，他还担心阎王不给变蝴蝶哩。”当小春将自己的奇遇讲完后，秀才的女伴喜形于色，对情郎道，“怎么样，听老娘的话没错吧？”
“没错、没错。真是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秀才又摇头摆尾起来。
“老哥，蝴蝶不是人，哪能叫眷属，怕要叫蝴属吧？”褚贵源道。
“不能改，不能改。这可是个典故。”
“典故？什么典故？”小春问。
“此话来自爱情小说著名‘西厢记’。”扬秀才将故事叙述完后，接着说，“‘西厢记’是由唐朝的‘会真记’改编而成。说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
“慢，老哥，什么叫始乱终弃？”褚贵源插问。
“就是玩腻了崔小姐就不要了。”
“那、张生是个大坏蛋，大流氓！”小春厌恶地道。
“他到长安会考也落了榜。王实甫在‘西相记’中改编成张生高中状元，同崔莺莺喜结良缘。”
“哇！文人真大胆。怎能黑白颠倒，胡编乱写呢？”褚贵源惊叹不已，“落榜改成高中状元，背叛爱情，先操后踹改成喜结良缘，怎么能如此窜改呢？”
“老兄，你不必这么奇怪，在文学上是允许这么做的。”
“你是说：反对民众不老实、说假话；却允许文人说假话，颠倒黑白，胡乱造谣！？怪不得文人中没几个好东西，尽睁眼说假话、大话、屁话。历史上和戏文里尽是那帮文人在自吹自擂，相互坑诈。”
“老兄，你虽然说得很尖刻，但文人中的情况大部分的确是如此，因为文人墨客的基本功就是夸大和缩小。他们认为实际生活中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惟有经过他们夸大和缩小后或者改头换面后，才是真正的世界。因此，真理不是存在客观，而是存在于他们的脑子里。可见，撒谎是文人的天性，不足为怪。奇怪的倒不是他们，而是那些不理解他们的人。他们反感和责怪文人和大人物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满口谎言？”
“怪不得文人和大人物说谎话时面不红、心不跳，毫无愧疚之感。”
“那当然，这是他们的职业嘛。你靠种地为生，你会因为种了粮食而愧疚吗？所以,撒谎是他们谋生的一种手段•••••••”
“那、不与江湖骗子没什么区别？”贵源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
“在撒谎上，是没有区别。但是，他们的文化水平较高，不去骗几个人。要骗就通过写文章或编书，骗一大帮子人；要不、就去骗皇帝和权贵••••••”
“那也是骗子，”小春插言道，“不过是高级骗子而已。”
“你说的也在理。不过他们没一个承认自己是骗子的，因此他们撒谎时，理直气壮，面不红心不跳。世人对大人物或权威撒谎往往很吃惊，其实，世人忘了他们都文人出身；撒谎是他们的专长，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照你这么说，文人和大人物的话不能信喽？”小春插言道。
“这就对呐。世人只抱怨文人爱撒谎瞎编，却不怪自个爱‘信’。一般人，对江湖术士的话都不信，如果大家把文人、长官和大人物当成江湖术士，对他们的话和出的书首先就提防着点，可能是胡说八道，骗人的；采取不相信，需要进行考证或者验证的态度，不就不会上当受骗、吃哑巴亏啦。”
“如此说来，‘梁山伯与祝英台’小说和戏曲也是瞎编的罗？”褚贵源问。
“哎呀、我的娘，老子、不，小生真没想到这一点呵！”然后，杨秀才破口大骂起来，“老子日你爹！那个老瘪肚子如果真是瞎编的话，我们岂不都白白死哪！？”
“怎么会呢。”杨秀才的女伴道，“这小姑娘不是亲眼见过梁山伯和祝祝英台变成的蝴蝶吗？”
“太好喽！小生这就放心了。”杨秀才又喜形于色，有说有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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