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糊中，又梦见了父亲。我梦见我在老家用手拧棒子（玉米）粒，旁边是父亲用荆条儿编的囤，那囤不知怎么就装歪了，上小下大，象个小小的土丘。父亲站在一旁并不说什么，直愣愣地看着我，那些棒子粒都长了虫子，刚刚拧下来，便成了粉状……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一看表，才4点半。躺在床上，脑子里乱乱的，一会是父亲，一会是大哥，交替扑面而来，遂穿衣下床，写下这零星的文字，算是对大哥的纪念。
大哥是2008年5月16日早上7点多被清苑县的一辆平头142追尾后挂上撞死的。到今天已近一月，但我依然没能从他突遭横祸的悲痛中完全走出来。当天他的儿子红卫和我说他爸“没了”时，我一下子没回过味儿来，大哥好好的，怎么就会“没了”呢？！
大哥是大伯家的长子，与我算是亲叔伯的关系，但在我心里，从小是把大哥当父亲一样看的。父亲结婚晚，我和红卫是同年出生，叔侄同岁。大哥当时在县糖厂当厂长，家境比我家稍好一些。大嫂也是个极贤淑的女人，每次我去家里玩儿，她从来都是把一些零食给我俩一人一半儿，轮到过年，她会象打发隔辈人一样，给我这个和她儿子同岁的弟弟两毛钱。现在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两毛钱在一个几岁的孩子心中的份量！
大哥家亲弟兄四个。印象中二嫂比较尖酸刻薄，三哥生性温和，不管事，四哥当时还没结婚，脾气象个大炮仗，家里经常闹得不可开交，每每此时，大哥便回家来担起了调停的角色。后来四哥当兵去了河南平顶山，家里消停了些，可是二嫂越发的不知趣，一直瞎闹，最后闹到了和大哥三哥两家都不说话的地步！都是亲哥儿们，住的也就几步远，整天见面黑着个脸，况且大妈还在世，看着几个儿子这样疙疙瘩瘩，心里堵得要命。大哥退休后几次想改善这种局面，我每次回家，他和我谈起这档子事，都是一脸无奈。那是他的亲弟弟和弟媳，他硬了不是，软了不是，个中滋味，外人是很难想象的……大哥去世后，二哥两口子主动来家里帮着张落丧事，大嫂哭诉着说，你放心地去吧，二弟和弟妹都来了，这么多年啊，今儿算都过去啦……
我在家是独生子，二个姐姐都已出嫁，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在家，日子过得很冷清，大哥大嫂象对待亲妈一样帮我照料着年迈的母亲，过年过节，还象走亲戚一样给母亲拎过来两瓶酒和些许糕点。说实话，虽说每周只要是有时间我都能回家看看母亲，但是有大哥在家，我心里踏实好多……现在，大哥走了，已经73岁的母亲抖着一双小脚儿，挪到大嫂炕上，陪侄媳妇一起哭得老泪纵横……
大妈现在已经80多岁，这个抗战时期的妇救会长，一向是个风风火火的铁娘子，可是老来丧子之痛，几乎让她几度背过了气……大哥走了，最有能耐的四哥，现在因为官司缠身回不来，老太太几乎是肝肠寸断！我和老姐与四嫂一起，搀着大妈看了大哥最后一眼，就赶快背她离开，她浑身抖着，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一句话，儿啊，等着娘，娘来和你就伴儿……这个80多岁的老人，在我背上，我感觉很轻很轻，象片叶子……
大嫂已经几乎哭不出声来，这俩口子自结婚起，就没红过脸，互敬互爱，嘴里就没见说过一句脏话。现在大哥走了，上有80多的老母，下有10几岁的孙子，大嫂的心情可想而知……
大哥一生为人谦和、待人宽厚，活着时，路上无论遇上老人小孩，一律问寒问暖地打招呼……现在，大哥遭此横祸，虽没报丧，但村人几乎全来吊唁，三三两两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往这赶着时，还没走到门口，大多早已掩了面泣不成声……
我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略略知道了大哥出事时的情景。
那天早上，好多事好象都是命中注定。一向勤快的大哥大嫂照例起得很早，5点多就到了地里去除草。本来地块儿也不大，要按以往的惯例，他们是要一口气除完才回家的，可是那天，大哥说什么也不弄了，留下了一小块儿说是吃完饭回来再弄也不迟，眼下也不是活计正忙的时候，于是两人相跟着一起回家吃饭。吃完饭原本是要一起走的，大哥说你喂完鸡再去吧，我先走。大哥推着小车出了门。路上遇到了我一个本家兄弟来路边的诊所买药，两人说了一会话，大哥继续往前走，还有10米远就要拐上小路时，可恶的大汽车追尾后让他一下子阴阳两分！人们说，如果那天早上大哥一口气儿弄完再回家吃饭，如果那天他吃完后晚些和大嫂一起走，如果他不在路上和兄弟说那几句话，如果他再走慢点要不就走快点，那么，就算是汽车它追了尾，那在我们那个小村子，也只不过是村人们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罢了，和大哥有什么关系呢？好多乡邻都说，如果不是遭了这个横祸，按大哥的身子骨，他活个八、九十岁没问题，可是现在，一切一切的“如果”都成了假设，而大哥也因此把他的人生定格在了他短短的64年的奔波中……
难道说，好人真的不长寿？
问天，天亦无语，问地，地已无声……
大哥死得很惨。当时那个混蛋司机把车追了尾之后，小推车整个翻过来压在了大哥身上，车把从两腿间横穿了过去。大哥脖子上还套着车绊，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嘴呛在土里，两腿两胳膊全部骨折，胸骨在人们救出来时已隆起老高……人出来时，已然面目全非，连大嫂都认不出这就是和她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儿了……在殡仪馆验尸时，我几度背过脸去不忍看这副惨相……
大哥，明天，你就要上路了。晚上，我默默地坐在你的棂前，我想和你静静地呆上一会儿，陪你说说话……看着灰白灰白的遗像里你象往日一样温和地笑着，我的泪无声地滑落……大哥，你走了，自此一去不还，阴阳两隔，虽音容犹在，却生死两茫茫……大哥，你也真够狠心的，你可以不管儿子，可你怎么就舍得撇下80多岁的老娘和尚未成年的孙子！你可以不管女儿，可你怎么就舍得丢下和你风风雨雨了几十年的大嫂，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撒手而去！大哥，你就这样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你慈祥的笑容了！大哥，你就这样走了，我再也听不到曾令我倍感温暖的叮咛了……大哥，你就这样走了么？真的就这样走了么？大哥，你真的就忍心、忍心全家上下，老老小小，里里外外几十口子撕心裂肺，痛断肝肠？！你说话呀，大哥！我的大哥……
农历五月初五，我回家陪母亲过端午节。把车开到大哥家门前，几天前办丧事时鞭炮过后的零乱的碎纸撒满了一地，家里往日的喧闹已不复存在，大嫂跟红卫住到了城里，我再也不能听到车刚刚停住，大哥大嫂从门里出来时的那一声平平常常却充满关切、令我倍感温馨的“回来了”！大哥去世前我最后一次回来，临走时，车开到公路上时，我好象看到了大哥的背影，因为有急事，也没顾上停下来和他说上一句话，不成想，竟成永决！
大哥的墓地选在了华龙陵园。生前，他的老亲家母去世时，他来过这里，说，这地方不错。红卫是个孝顺的儿子，这句话他默默地记在了心里。这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清朝末代的皇帝就静静地躺在不远的地方。大哥的墓址选的很好，整洁大方，绿树成幽。他的老亲家母就在他的右边的墓碑下，那个善良的老人，已在这里安祥地睡了两个年头……
那个长方型的小盒子里装满了大哥的骨灰，辛苦了一生的大哥在2008年的6月5号，农历的五月初二，来到了他的新家。这一天是芒种节，这个二十四节气中第九个节气的到来，千百年来一直执着地预示着一年当中村里人最忙的季节马上开始……往年的这个时候，吃了大半辈子公家饭的大哥，早象个地道的农民一样，整日里顶着星星、踩着月亮早出晚归、挥汗如雨……今年的今天，他却匆匆地来到了这个从此再也不用他操劳的地方！大哥，你是累坏了吧，要不，你为什么就等不及了呢？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而你，竟来不及吃上一口老娘亲手为你包的粽子了！
所有兄弟子侄们依次为他添了一锹刚刚挖出的新土，这些细细的黄土一会儿便要将那个小盒子永远地埋在地下！它们将忠实地守护着大哥，与他息息相通，相依相偎，从此再不让他受到一丝风吹日晒，它们要用自己的体温，永远地温暖着他……
墓前，摆满了大哥生前爱吃的水果和小半瓶白酒，当一张张的纸钱袅袅地化为灰烬的时候，当他的儿子、孙子们的头一个个磕下的时候，当我的泪水因在眼底里泡了太久、涩得生疼、就要汹涌而出的的时候，大哥在那个黑黑的镜框里，依然那么和蔼地笑着，笑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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