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黄山云雨罗锡文

发表于-2008年06月13日 中午1:40评论-0条

生存状态及其走势永远是一个未知数,就像黄山的脸和内心,你若没有精致的心理和生活阅历的储备,就会被它不曾告知于你的云和雨劈头盖脸地打击,让你惶惑不已。年少时代对来日的渴求和生存态势的预测总被现实主义俘虏,过来者和讲授者永远那么圆滑世故,他们丰富但接近僵硬的内心着力启示着那颗本该更加灵性十足的心灵,毫不夸张地说,除了假大空的词句和极度势利的生存教育,他们拿不出别的什么来。我的年少时光永没有黄山那般秀美,而理想则像黄山的怪石,且怪且硬,虽然眼睛所及都是变幻无常,却仍然是石头。我不停地成长,沿着自己草草但又显得那么深远的设计长成为青年,在一张张更加圆熟的脸上取得生存的经验与教训,但这些脸却很快成为符号,成为毫无价值的老照片,那些角色的主人嗫嗫然嚅嚅然地计算着小家的日子,自诩为居家的享受者,而我毫无疑问,甚至是义无返顾地别开了这样的情态。我企图登上心灵的高处,上帝不也在那儿么?就像我登上了黄山的顶点,不也就在一个风清但日浊的高度了么?每个人此刻都自拟为高大、魁梧和坚卓,垫着黄山,抖擞出精神享受主义般的气韵,实则是物质化太过厉害后的乖戾行为,即使到了天上,也只不过是一米七上下矮敦敦的物质的低度造型。多少人在此尖叫,多半是因为雨与云阻挡了那颗颗生拉活扯的审美情调的灵魂,但黄山隐蔽着,似乎什么也不是,已经没有了高度,没有了原型供学术领域的眼睛们提炼为艺术真实或学术价值,连摄影机摄像机都成为绝对的废物。但黄山还是黄山,它永远是一个意义,一个生存状态中的意义,它在云雨中成为云雨,在诗意的心中和高度成为诗意。

雨衣正好,它同护身符和微笑一样,遮蔽了本质,比如:庸俗、私心、糜烂、乖张的性情、小人之志和一点也不含糊的势利相。行人在云端,行人在雨里,但就是见不到行者的气节:推云拿雨,思天想地!一件雨衣,包裹得正好,黄山始终在一个秘密里,世界变得如此狭窄,却也似曾相识。

独臂的迎客松,玩弄沧桑的迎客松,装着高深的迎客松,游人永远无法对它做出诠释和最恰当的赞美。它在人们的兴致之内,在闪光灯羞怯却又极端善于表现自己的欲望之内,在非纪念意义和假美学的范畴之内。因此,它必然会在人们的灵魂之外、灵犀之外。缺少真正的肃穆和宁静的体味,使众生与它互为蚍蜉蝼蚁和几张显影液浸泡着的多彩的尸体。

而雨和云富于抒情的来临和悄然的散佚,继之毫无痕迹的重新降落的情境,从不因为人们的叹息和失落而有所收敛。我们的过往,只是一群企图更加贪婪的、有些霸道的客侣,云雨的过往,只是一个自然的程序,没有过重的人气、体态、皱纹、自负的脸色和炫耀者浮夸的习性;它们拢近人类,实则是一种更加迫不及待的、更远遥的远离。

无数文人骚客渴望端坐云头的歌诗很快成为雨水,击打着那本是凡人的那颗布满了尘埃的心脏,疼痛冷暖也只有自己知晓。那些自诩为圆润叙述和不着声色描绘的散文者的雨雾,在此刻再也无法成为意象。它具体,也无形,它不属于归纳演绎,因而便不能成为散文那自作聪明自视练达的僵死模式,也再没有人能念起,连误会也不可能了。还有几具古典的影子,几册被尘封的浪漫故事,几枚官场哲学一样滚动的咸鸭蛋,几段人类文明的潜在台词,几处硬币堆砌的亭阁,它们,都不曾企及雨和云。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虚构者,即便心灵碎了,旅梦破了,理想病变了,私欲压碎了私欲,人类也缺乏虚构的能耐。人们只擅长于为具体的物象做秀,一切念想皆在票面上得以展现,唯有云雨,它们在虚构性的存在里,从不依附于人类的欲望。

但所有欲望推送人们至此,云雨占领了所有关于黄山的存在和界说,它们阻挡了意想中的山水林石,阻挡了一切本可以远离尘嚣的审美自由,阻隔了亲近大自然的一次好不容易才从金钱堆里拈出几张纸币购来的机会。它们的抽象赋予,被错认为刁难和无理的隐匿;它们的灵犀再次败倒在实在的石头和苍松脚下;石头使人脱离了冷冰冰的人际关系,松涛阵阵,让人暂别喧闹的市声。人们眼中的云烟雨帘,就像门窗后面的塑料珠缀和没有韵律的风铃,别样地隔绝了与世之缘。自己灵魂空间的缩小,往往归罪于门窗布帘,原本就是人类的本性之一。

而云雨和我的相宜之处就在于:它们与我接近,就像我与一切人事接近,却又保持相当的距离。它们给予我忧郁,原本我也忧郁着。这完全不同于网络电话上那些一开口就将烦恼忧戚抛扔垃圾一样抛给你,蛮横、造作地要你倾听、接纳,并要为他们提出建议,解答疑窦的情形。我内心的记录仅仅是轻然滑翔而过的感受和自我认定,至少它们因我缩小了尘世的面积,置我于一个大小适度的生活和性灵空间,并让我在这空间的中心再造一个无形之外的几近让我触及的灵思空间,与他们不大相关,至少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合理的。面对大海的廓远心境并不指代一个人内心的宽广,我见过的诸多以大海自拟心胸的人实则狭隘得非同寻常,而见山便拟自我有山之精神的现象也是如此。我和黄山相宜,文字中实现的灵光闪烁把不可视的黄山变成可视的内心意象,成为内心一路走来一路歌吟的真切写作。

我再次想起了往年并重新归依了青春。在青春的眩晕和抵抗里,自我沉醉和剖析使世界与岁月变得无限。青春不是运用知识的年代,连吸收也不是,这和教育并不矛盾,前者是意趣,后者是屡屡犯错但依旧坚挺的大模样,谁也无法将彼此取代和更替。但世界的博大,却不肯在青春所居住的意识和经验范围内存在,生存再次作为生存者的提醒剂。于是内心的云雨来临,我们就会陷于无主之境,我们的言语随机变得沉重和萎顿。在青春的腹心,可以看成一个几近疯狂扩张的“我”,而没有人能走出“他”,驱逐“他”,引领“他”。就这样,青春开始攀越生活,却与生命的信仰擦肩而过;青春无法彻悟青春,而人们在此时却已经看透了自身,连每个细胞的衍生和血液的沉淀都在手段极其高明的功利轨迹上平安潜行。我的青春没有安全,危险的情势如黄山的陡峭和恍惚间总像要失足的巨松,神秘的事件和诡谲的人物一般躲藏在生存的不可预言的角落。这时,又一番神性之极的云和雨翩然而至,被人事的炎凉折腾的内心在干燥中获得了润泽,被危险风雨所围困的青春,即刻又在云雨中获救,连一切轻狂与错觉,都在那一刻获赦。它们集结在我生命四围,慢慢地,让生存的境界清丽洁净。青春诅咒的世界开始和谐,已然与未然的事物成为趣味。我回到了青春,正是我登上黄山之巅的那刻,而生命的无数峰峦,又再度延留在我脚下,但求那心灵的高处,也能塑造出一个“我”,虽然我毫不迟疑地作灵魂期许的继续攀爬。

黄山云雨,半明半暗地随我而行,给予我启示,那就是什么才是真正的面目呢?谁又能识别众生的真面目呢?但见这漫天满谷的云雨,让我超然于物外,在短暂的快感里提取生存和生命的法则,即使青春可能在半途迷惑,却绝不能原路返回。多少人迷恋这里,有如迷恋他们被现实折磨着却仍然活着的情思,而更多的人迷恋这片刻的休憩和顿悟,有如迷恋他们在物质和堕落的罅隙里窥视到的纯粹的景致,而我想起一个心灵之所,不正是要有这云雨所隔绝后的一个纯性天地,供身心栖息,回到最宁静和恬淡的那种存在境界么?

在山下,回首去,细密细织的雨里,仍见大块大块的云雾紧锁慢缠地萦绕在座座混沌不开的群峰之间,成为尘世和我的仰望,尘世和我则成为它们的一个时间片段,而它们再次运行于无视尘世与我的邈远境界。它们永远是未知,人类无以解读。世间大块文章,纵使踏厉,纵使千秋,也不匹配一山的云一谷的雨。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罗锡文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王先林点评:

文章的思辨色彩比较浓郁,正是文以载道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