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阴雨绵绵，因此深居简出，一口气看了好几部电影。但看过波兰的《卡廷惨案》后总觉得心头很压抑。其实关于《卡廷惨案》这个事件，早在九十年代末苏联解体不久，我就看过有关报道，但不怎么详细。上个月偶尔在电视频道里看到关于这部电影的介绍，就试着用迅雷搜寻了下，竟然给找到了。

《卡廷惨案》叙说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1939年，德国和苏联几乎同时进攻并瓜分了波兰的那段历史。这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里是无法看到的。当时苏联红军监禁了大约2万余名波兰军官。斯大林于1940年3月5日签署了处决命令。接着，这些人都在俄罗斯卡廷西部的森林中被苏联秘密警察处死。屠杀的理由极其简单：因为这些军官受过最良好的教育且最具爱国精神。其中很多人原本是医生、律师、大学讲师和商人。他们自然是知识分子的精英，因此也最有可能会反对苏联吞并波兰东部领土并推行“苏维埃化”的计划。

影片则通过在二战初期四个波兰家庭所经历的生离死别，为我们讲述了一代人的悲剧。虽然影片没有刻意渲染仇恨和暴力，却冷冰冰地为我们展现了一大批波兰士兵逐渐沦为斯大林主义的牺牲品而最终被残忍地枪杀的过程。然而：这个曾被谎言遮盖了50年的惨案，直到1989年之后，导演瓦伊达和波兰人民才有机会以几乎白描的手笔为我们讲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

电影一开始的画面，就是两批波兰难民在泥泞不堪的山村小道上狭路相逢，一方喊“德国打进来了！”，另一方却喊着“我们后面是苏联人！”，　“你们去哪，快回去！”，谁也不知道哪里才安全。之后不久，影片呈现了纳粹和苏联军官在新的德苏边界进行同志式交谈的画面，预示了波兰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已沦为两大军事强国的猎物。从此丧失了独立和自由，剩下的只能是被人任意宰割。但是正如影片开始后的第一个情节：

当妻子在波兰军官团被押送苏联之前找到她的丈夫——波兰最年轻的骑兵上尉时。丈夫拒绝了她劝说他逃走的希望。随后妻子绝望地说：你曾以上帝的名义说出誓言，与我结合为一体，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上尉却说：可我对波兰也有誓言，我无法背弃军人的使命。

一座破败的俄罗斯东正教修道院掩映在山坡残雪的阴影之下：古老的墙壁斑驳陆离，在微弱的光线中，只见尘埃在惨淡的光影中飞扬，空气沉闷、气氛萧瑟而冰凉。这所修道院如今已成一座监禁波兰军官的监狱。他们正聚在一起聆听他们的指挥官的演讲。将军神情疲惫却显得坚定。然而：他并没有要求他的士兵们继续战斗，而是要求他们活下去！将军说：“先生们，你们必须坚持下去。因为有了你们，波兰才有自由的希望”。然而，他们的大多数却未能幸免……

1943年，德国人发现了卡廷森林的万人坑，证实了全体波兰军官在1940年4月逐一被苏军用手枪枪杀。由此，纳粹的纪录片说，“这是典型的苏联克格勃的手法”。而在二战结束后，波兰被苏联纳入了其势力范围。苏联重新制作了纪录片，声称1941年纳粹占领卡廷后，屠杀了波兰战俘。并说“这是典型的德国党卫队的手法，而每一具埋在卡廷的尸体，都在控诉着帝国主义的罪恶。”从此，像历史上众多的惨案一样，这段历史被当权者一再篡改和隐匿，几乎成为无法破解的悬案。可怜当时的波兰人，就此被迫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面对列强的狰狞和邪恶，他们只能在沉默中作无望的挣扎，不得不被强大的宣传机器所左右，不得不依赖一方生存下去。纳粹和苏联就这样卑鄙地利用波兰人的尸体去骗取波兰人的“支持”。一个民族的悲剧也就此在这里展示于历史的长河。

卡廷并不是一起孤立的战时事件，而是一连串的谎言和对历史真相的扭曲和篡改。并被整整灌输了五十年！幸好，历史总会证实历史！1992年，叶利钦派遣特使去华沙，将三份绝密档案的副本转交给了波兰总统瓦文萨，才让这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谎言结束。而在那长达五十年的谎言里，卡廷，也就成为人们良心的试金石。

一位高中毕业生在申请大学的简历里填写了父亲是在1940年被苏联枪杀的。老师劝他修改。他问：要在父亲的死上说谎，是我读大学的条件吗？教师却作了意味深长的回答：是的，我们要重建波兰，但是，如果连你们也被杀了，波兰的未来在哪里呢？可孩子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份简历”。老师感叹地说，你对卡廷事件的态度，决定了你对波兰人民的忠诚。可不幸的是，仅仅二十分钟后，这位年轻人就横死冰冷的街头。

一位姐姐为上尉飞行员的弟弟定制了块墓碑。上面写着，“1940年死于卡廷”。她却以散播谣言的罪名被捕。在这之前她曾经和弟媳讨论入党的事。她说，你决定入党，在新世界找到了位置，但我仍然在弟弟的世界里。如果我必须选择，我选择和他在一起。弟媳回答说：那你选择了死亡。不！我选择被害者一边，而不是杀人犯一边。当官方逼迫她屈服时，这位参加过华沙起义的女孩说：“德国人用了五年时间没有做到，难道你们能够五分钟就做到吗？”事实上：甚至用不了5分钟，这位女孩就被投入了国家监狱。

电影中四位军官及其亲友们，都在现实和良心之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那位骑兵上尉在最后一批枪杀中，顶替了他的朋友。而这位死里逃生的朋友却选择了沉默，并在波共政权下晋升为上校。他在与将军夫人的一次对话中，讲述自己忍辱负重的理由。夫人则一针见血地说：也许你的想法和他们不同，但你的做法是一样的。而后，上校终于无法忍受良心的自责吞抢自尽。

卡廷惨案使波兰在二战后落入彻底的荒谬深渊。但正如那位妻子所说的，只有死亡才能将一个誓言分开。事实上，在卡廷惨案发生后的很长时间里，卡廷在波兰是一个被绝对禁止讨论的话题，尽管谁也不甘沦为德苏双方任何一方的宣传工具，但即便是受害者家属知道了真相，也没有人敢说出真相。正因为他们饱受了战争的创伤和列强的暴敛；正因为凶手们信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并拥有撒谎的宣传机器以及流放和枪毙的暴力手段和专制权力，人们对谁也不敢信任。为此，大多数人选择了顺从和沉默。其理由仅仅是“因为我们要活下去”！　然而：英雄总不会匿迹的。就象电影所描述的那样，他们为人们留下了一颗高昂着的头颅；一颗坚信黑暗不会永远笼罩自由世界的心灵；一腔为说出真话不惜牺牲生命的勇气；一段为保住证据而不惜牺牲生命的传奇故事。但是真正的悲剧还远不只是这些：因为凶手们心里很明白：只要有正义的召唤，从来都不缺舍生取义的勇士。如果消灭一个肉体，那毫无疑问会创造出一个反法西斯的英雄，就会激励更多的人前赴后继！所以：为此牺牲的人只能被他们戴上“人民公敌”的屈辱标志，而不会成为一个英雄！或许不用多少时日，她或他就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但当人们以生命换取的不是尊严，而是屈辱的话，请问：那还有多少人愿意成为英雄呢？所以：我们不能责怪幸存者不堪良心的折磨而开枪自杀，也不能苛求顺从者不保持沉默。因为他们无能为力。斯大林曾经说：死一个人是一出悲剧，死一百万人只是一个数字。可见在暴君眼中，生命与政治这两个砝码，在天枰的两边是无法保持平衡的。

史诗的伟大，正在于它依靠的不是悬念，而是事实。而这部电影，正是因为才拉开序幕，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结局。正是因为“以史为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影片中，自己的父亲就是被推土机掩埋在卡廷森林里的导演瓦依达，让观众沉浸在整整一分钟的黑暗里，为的就是引导人们向一个过去的时代致哀，希望人们的灵魂能得以苏醒，与黑暗和屈辱告别。

无疑，20世纪可能还有更为惨烈、更为令人发指的悲剧。但如果还没被销毁的话，它们无疑会以文字符号，或以影像的形式，或被深锁在人们的抽屉里，或储存于不可大白于天下的绝密档案中。但记忆，却是无法从脑海里抹去的，正如那些被茫茫白雪掩盖的冤魂，总有昭然的一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