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三天的霏霏淫雨好容易停了，即使没有透明的阳光照耀，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然而，温暖的气温足以促使人们把能打扫的都想打扫下，把霉雨季节可能霉变的东西，能晒的都想晒晒了。这个天气，也想晒晒总是不对付的父亲。

与父亲一直不很对付，直到父亲遽然离去，父女之间那积沉已久的龃龉与瓜葛始终未能释嫌和解扣。因为父亲离开得那么匆忙，父女俩甚至半个字也没来得及说，一切根本来不及澄释。

八年时间，几乎没有梦到过父亲，母亲却总是时不时地来看女儿，无语的嘘寒问暖；但是，父亲的爽朗的音容笑貌，父亲刚正不阿的秉性，父亲执拗顽强的精神，以及父亲留下的一切却能天天陪着女儿。

铁箱子

八年来，第一次把那只父亲曾经多次用白色油漆刷过的，但是已经有些泛黄，长宽一尺半以上见方的铁箱子从放在防护窗上的空调压缩机顶部搬移了下来，父亲应该是想暂时把它们放在那儿的，不曾想，这一放就是八年。箱子很重，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斤，或者更沉些，确定里面一定不是空的。

在防护窗上，把箱子上堆积了八年的厚厚尘土一遍遍地清理干净，然后铆足了力气把它搬进客厅，很是惊奇，八年了，那么长的时间，日晒风吹雨淋，箱子外表居然基本没有生锈，老式搭扣设计的箱锁只是简单地搭扣着，但是因为年久未动，打开时有些费劲。

箱子打开后，清晰的油漆味道扑鼻而来，箱体内部是被银灰色油漆刷过的，漆色不染一点儿灰尘，依然干净如新，象刚刚刷上去的一样。果然，箱子里的确还装着两只大小不等铁箱子，一只是兰色的，记忆中，应该是装老式电影胶片的，另外一个更小些，也是用白色油漆刷过的，记得父亲说过，那曾经是装电话机的，好象是父亲赴朝参战时留下的纪念，那时，他在朝鲜战场做过通讯员，两只小箱子也丝毫没有锈损，色彩依旧光鲜，历久弥新。直到现在，那只最大的铁箱子以前到底做什么用的，不得而知，而且永远也不能知道了。

数十年，这几只箱子，随父亲不断坎坷迁徙，南转北折，父亲始终没有抛弃它们，它们不仅是家庭历史的见证，也是国家历史的见证，父亲毕生一直在用真情在收藏和亲待它们，象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用热忱留驻它们，在这个家，它们应该算得上是顶级文物和家庭文化遗产了。

这次，本想索性把它们当废铁卖了算了，并不是因为想卖点儿钱，有时候觉得它们有些占地方罢了。卖掉它们，或许不过也只能换回几元或者十几元可怜的、有限的实物价值，但是，同时却可能把凝铸父亲一生对亲历的历史深刻、亲切的记忆，对生命过往历程深情、执拗的眷恋，对新生活无限珍惜、流连与向往，这些无价的珍宝也一同卖掉了呢？

诺大的屋子，难道盛不下一只铁箱子？盛不下父亲弥足珍贵的小小愿望？继续保存它们，继续珍藏它们，是女儿义不容辞的责任。于它们，至于将来还能不能继续传承，怎么传承，传承给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木家什

父亲是闲不住的人，永远都是，直到生命终结时，还有一件家什活儿开架势，摆在扎凳上没有完成，却不知道父亲想要做什么。父亲对待工作自不必赘言，概括地说就是十二个字：兢兢业业，扎扎实实，无愧毕生。离休后，能折腾的，即使力所不能及，只要爱好，只要能不闲着，父亲也一定要执着追求之。

父亲喜欢做些带点儿声响，敲敲打打的小木匠活儿。所谓的木匠工具，父亲基本具备，而且还比较专业，譬如，曲尺，锛子，凿子，刨子，线锯，刀锯，钢锯，改锥，钳子，角尺，锤子，扳手，直尺，画规，乃至于进口的上千元日立冲击电锤，至于刨物件时用的扎凳，那更是少不了的。

说是木匠活儿，别看工具还算专业、齐全，其实，父亲的手艺并不专业。父亲的木匠活儿从来没有卯眼和榫头，基本用钉子钉，用铆钉铆，家里五六十平米的木地板都是父亲一块块用钉子钉起来的。直到现在，家里还保存很多父亲留下的各式各样规格的钉子，最低重量单位可以用两来计算。只要邻居需要，木工工具可以外借，钉子乐于奉送，相信父亲看着女儿做些善事，也会心地微笑。

父亲的木匠活儿，至于牢固和耐用指标，估计都不能达标，更别提“斗榫合缝”的高标准了，所以父亲颇有自知之明，他断不会做些技术含量和安全指数要求比较高的活计了，比如板凳，桌子，床什么的。

可是，父亲就是喜欢摆弄这些东西，每每乐此不疲倦，有时竟然可以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一九九九年是父母亲乔迁的新居的的第二年，开春儿后，六十好几的父亲便开始见天儿地叮叮当当操持起木匠活儿了，他希望用自己的劳动，把家里充实和红火起来。于是，父亲早上敲，上午刨，中午钉，下午漆，晚上还要归整一天的劳动成果。不是到点儿母亲催促着该吃饭，该休息了，父亲压根就可以真真儿地混淆的白天和黑夜。

父亲的爱好并没有被很多人理解，母亲是最抱怨父亲的人了。因为做木匠，家务活儿父亲是无暇顾及的，极爱整洁的母亲沉疴良久，要做饭，要整理家务，还得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母亲体弱，需要安静的休息环境，父亲却总是在敲敲打打。为了木匠活儿，父亲买木料，买工具，大大小小，这一样儿，那一样儿，“积少成多，集腋成裘”，他几乎用完了老两口所有的积蓄，父亲走后，清理父亲遗物，父亲居然还欠了自己儿子八千元买房子的钱。然而，母亲却极少当着父亲的面儿抱怨父亲，因为，母亲担心，老头子一旦停下来，真不知会不会促然变成老年痴呆，于是，母亲就是默默地承受着父亲制造的声响、爱好和作为。

邻居也是抱怨父亲的一类人。因为做木匠活儿做到兴头上，父亲完全可以忘记什么时间该午休了，与父亲年纪相当的邻居要休息了，父亲依然在那儿敲敲打打，大伙儿都知道父亲的脾气，邻居只好找到母亲，婉转地请母亲转告父亲，希望父亲能多注意休息。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对别人有非常的爱心，他的爱心却往往被他自己非常的执着淹没。后来，父亲故去了，邻居还时不时地念叨：“有时还真怀念老主[xi]制造的‘噪音’呢……”

父亲有双长着细长手指的手，曾经父亲的手能拉一手漂亮的二胡，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炫舞，极象他演奏的《赛马》二胡曲中草原上奔腾跳跃着的骏马，自然，活泼，娴熟。父亲更有耐心细致的习性，他做的家什，抑或不是很好看，且显得笨重和粗糙，但是，他每做一件家什，一定先从讲究实用性出发。因为母亲的罹病和羸弱，使用和更换气液化石油气显得力不从心，父亲便做了带轮子的小板车，简单轻便，方便了母亲使用和更换液化石油气。

就是这样，父亲以他的智慧和不懈，做了很多小家什，粗略地数数，有十好几件的物品，至今仍然静静的伫立在家里某个地方，它们象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即使没有生命，也带着父亲永恒芳郁的生命气息，时刻坚守、陪伴着一个传承父亲精髓、依然鲜活的生命。

后记

有人说，父爱恩重如山，挺拔而巍峨，伟岸而宽广。对于无疆、厚重、深邃、特别的父爱，我们得以同样乃至于数倍的兄襟来瞩望、领略、感受与承载，并为之感动。

父亲平时着实威严，刚愎自用，甚至有些蛮横，无论对待工作还是生活，有些让人难以与之亲近、难于沟通，甚至不近人情，这或许是父女之间始终不对付的重要原因。然而，父亲每每闪现出的、博大的细腻与深阔，于女儿看来，来自于父亲给予的神圣精神之爱无处不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