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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秋蚂蚱

发表于-2008年06月15日 中午12:01评论-1条

拆迁

夏日的骄阳把它毒箭一样的光射进卫生局小会议室里,屋顶的风扇使劲地转着,也驱不走它制造的闹烘烘的热。

会议室的沙发上一圈儿坐着十来个人,他们是卫生局局长程金生,办公室主任钱仲青,县医院院长孙兴中,和即将修建的大楼楼址上拆迁户的主儿们。

局长程金生流光溢彩的脸张扬着他的志得意满。他怎不志得意满呢,三十多岁就当了局长,成了全县卫生系统的一把手。一年来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日理万机巨细无遗地过问处理着医疗卫生部门所有的事,享受着人们围着他转带给他的尊贵感和威严感。对于雄心勃勃的程金生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他的青春精力还没有得到充分发挥,他的政绩栏还空白着。历史上多少将相官员因为没有在这地球上留下一个具象的点就身与名同朽,而战国时期的李冰父子却因都江堰让后人忘不了。他决心要建造一座丰碑令今人赞叹后人仰望,同时成为晋升县长的梯子。在他有限的权力范围内,在当下的潮流中,这丰碑没有别的,只有盖高楼。那就是给县医院盖一座全县最高最气派的楼,尽管县医院的楼盖了才三年,还新崭崭的而且足够用,只是门诊部和住院部分两处,他要把高楼大楼建造出来让门诊部和住院部集中到一块儿去。三五年就换届选举,建功绩刻不容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于是他紧锣密鼓地写申请递报告跑批件要拨款,他认定目标不后退咬定青山不放松,跑遍了所有能跑的路子。报告终于批下来了,款子上面也答应给一部分,但还是一张空头支票。空头支票也行,不要紧,如今的工程队多如牛毛,情愿垫资包揽工程的工程队多的是。程金生面向社会招标,居然很快就有垫资投标的工程队。

下一步就是选楼址拆迁动工了。选定的楼址上住着十来户人家,这十来户大多数都好办:或者是另有一处住房按政策可以无条件搬走的;或者是不属卫生系统管辖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只有两户需卫生局安置,这两户是县医院的柏一琴和王富生家。

柏一琴,1969年的医学院毕业生,主任医师,县医院的骨干中医大夫,半年前在一次送医下乡活动中出车祸受了重伤至今胳膊还痛着腿还瘸着。丈夫王逸民是个退休工人,常年卧病在床。要供两个儿子上学、购房、结婚成家,老两口日子一直紧巴巴的,二十多年来一直住在这平房里。现在这房子要拆,看社会发展的趋势,城市建设的规划,哪一处平房都朝不保夕住平房终非长久之计,老两口商量,有楼房咱贷款向亲友借钱也要住进去。刚好医院的住宅楼上一楼的一户人家前不久乔迁搬走了。人们分析议论:这套房必定要分给柏一琴无疑了,按工龄、按职称、按情理,都该归她。柏一琴也觉得这套房非自己莫属,所以心里踏实多了。在开搬迁动员会时,柏一琴就把想要这套房的心愿表达给了领导们。

外科医生王富生,四十岁出头,是个凡事都要占上风的主儿。一张嘴像刀子,说话尖酸刻薄,人称“刺儿头”。领导们找他做拆迁动员,他搬出了法律条文向头儿们发难:资金到位了没?没钱敢动工?欠资大兴土木是不允许的等等。

一连串的诘问使得程金生局长心里发虚头上冒汗,他拿起面前的笔记本扇着风顾左右而言他:这天气真热!

最后王富生表示,要搬也行,要搬就一定要把他安置好,让他搬到楼上去,不然﹍﹍

精明干练手腕强硬的程金生也怵了这“刺儿头”。这年月,竖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领导们碰头商议一番,安置方案敲定了,这才召来拆迁户们宣布:

“王富生同志身体不好,照顾他搬进住宅楼一楼。”

“柏医生,给你要了县政府的一套平房。平房好,平房费用低。大家下去收拾收拾,明天就搬吧!散会,”程金生挟上公文包率先走了。

柏一琴失望、心酸,她苦笑着起身离去。

高大魁梧的程金生就任卫生局局长一年来在柏一琴心目中形成的形象和他的人一样高大。他言必讲政策,手握着批医疗报销单的大权,据说是很拂了几个有头有脸人物的面子,连提拔了他的恩人现退居政协的刘主[xi]的医疗发票都被他给顶了回去。

他礼贤下士,尊重老人:

在大会小会上,几次肯定表扬过柏一琴的工作成绩敬业态度;

在几次聚餐饭桌上,他几次举杯给柏一琴第一个敬酒且伴以热情洋溢的赞辞和祝辞;

在路上平时碰见他也要谦恭地问候:老人家好!孩子不在身边,生活上有困难没?有啥要求就向我提。

谁说社会上刮的尽是不正之风,领导们多是谄上欺下的贪官污吏?那都是不符合政策的事办不成,就诋毁领导的诬蔑言辞。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程局长,闭上你们的嘴巴吧!柏一琴想。柏一琴心里充满了对党、对上司的敬仰。

可是,今天的这事程局长怎么处理得如此明显的不公?他的政策原则,一贯的道德标准都到哪里去了?也许真的是为了让我住平房节省费用吧。想到这里,柏一琴心里有些释然,她向那指定给她的平房处走去。

那房子在恒升公司即将竣工的六层大楼北面的四米处。鲜亮的楼房像雍容华贵的妇人一样,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楼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看样子是建筑工人们在进行最后的工序。趴伏在楼脚下的那几间平房墙皮剥落,破旧不堪,像一个皱纹纵横的百岁老人。柏一琴从窗户里看进去,大白天的里面就黑暗得老鼠洞一样。原来前面的六层高楼一手遮天,平房是见不到一丝儿阳光了。左右还住着两家,见柏一琴来看房,便迎上前来,问明缘由,很是诧异:“这房子马上要拆了,不然咋闲置了半年再没人住进来,人家还催着让我们赶快搬走哩,谁还让你来住这里?”

柏一琴像吃了一嘴涩柿子,口涩难言。

十几分钟后,她来到了程金生局长的办公室。局长办公室三面都是明亮的玻璃,太阳从东方升起到西边落下,任何时候都把这办公室照得亮堂堂的。当时阳光正照得十分辉煌,照得程局长满面红光灿烂。他正和一个人“这样行吗?好吧,好吧。”地说着事。见柏一琴进来,他手指沙发非常热情地说:“来,柏医生,坐,请坐!”

柏一琴坐进柔软的沙发里尽量挺直了身子,叙述了刚才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担心:“那房子听说过几天就要拆了,程局长,你得给我另想办法另找房子。”

“是吗?不会的。你别听他们胡说,楼房盖起了还拆那房干啥?不会的。拆迁安置是钱主任和孙院长具体负责,方案是他们提的,我不好说什么。你就先搬进去住吧。老同志你要顾大局,不要影响了大楼的施工哟!”程局长和善地微笑着说,他抬腕看看表,“就这样吧,柏医生,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得赶快去。”说着收拾了桌上的文件做出欲走之状。柏一琴只好知趣地告辞。

街谈巷议也许是人们的瞎嚷嚷。一贯相信着领导的柏一琴还是相信着领导的话。不然再去问问恒升公司的主事人吧。柏一琴急急忙忙地找见了恒升公司的张经理。张经理说:“是的,一点儿不假,那房子马上要拆,拆了打地坪。你想,美丽的新楼面前摊上那么一堆破砖烂瓦,美观吗?”他不耐烦地说道。

柏一琴又颠颠地回医院找到了孙院长。

孙院长是本县赵副县长的小舅子,一个没有一点诊病水平的庸医。见了美色就迷瞪瞪地走不动的登徒子。两年前沐猴而冠竟然升为院长。关于他的好色,流传着不少笑话。千禧之年元旦的聚餐桌上,喝得已有了几分醉意的孙院长越过众人,单和女人桌上王富生的妻子、医院的美女护士杨素花频频碰杯。这一天他们用的酒杯也神奇,看着很平常的一只杯子,斟上酒杯底便显出一个小美人儿来,影影绰绰地在里面招摇。孙院长举着这美人儿笑眯眯地说:‘“我杯里有你,你杯里有我,来,我们干,干,干!”这杨素花本是朵“刺儿玫”,平常谁若和她调笑,必被她刺得痛不堪言,酒桌上她不好给人难堪,就微笑着应酬着。杯子和杯子碰得脆响,杯子和牙齿嗑得咔咔,连饮几杯后孙院长眼里就没了众人,色迷迷地盯着杨素花说一阵儿浑话,唱一阵儿情歌,最后竟从椅子上滑下去钻到了桌子下面。

柏一琴来找孙院长,孙院长正在护士办公室里和几个小护士嘻嘻哈哈着。柏一琴喊了声孙院长,孙院长转过脸来见是柏一琴,热气腾腾的脸上立时就结上了一层冰,他冷冷地问:“啥事儿?”

柏一琴如此这般地陈述了自己的事。

“给你房子你搬进去住就得了,还了解个啥?那房子是县政府的,又不是他恒升公司的,他说拆就拆了?他还归不归县政府领导?你是听我们的还是听恒升公司的?说实话,那房子还是我跟县政府要来的,不然你连那房子也没有。”孙院长极不耐烦地说道。

柏一琴被呛白得半天出不了声。她感到了自己的多事、自己的卑微,领导“恩赐”给你一间房没让你住到马路上去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自作聪明去恒升公司了解个什么?你干吗不信官方语言要信小道消息?她狼狈如灰鼠般地逃出了护士办公室。

“那就搬吧。”柏一琴回到家中对老头子说。于是两人拿上扫帚家什去收拾那房子。打开房门,一股阴气扑面而来,蜘蛛网儿结滿了屋角旮旯,闲置了半年的房子给人满眼都是破败的景象。老两口挽起袖子打扫起来。听见这里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诧异地说:“这房子不是马上要拆了吗,你们还收拾它干啥?”

“我们领导说不拆,县政府的房谁敢拆!”灰头土脸的柏一琴理直气壮地说。

“嘿!县政府的房子怎么了?盖楼房时我们连这块地皮全买下了,是有图纸有手续的,你们不信就住吧,住进来三五天再让你们搬,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原来来人是恒升公司的经理助理。

“要不,咱再找领导落实一下吧。”老头子王逸民惴惴地说。

柏一琴停下了扫除,她的心再一次忐忑不安起来。

找谁落实呢?柏一琴六神无主地在医院门口踽踽着。正好,从医院里走出了卫生局办公室主任钱仲青。钱主任挺胸腆肚,气宇轩昂,煞是一个人物。柏一琴迎上前去。没待柏一琴把话说完,钱主任就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忙得很,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哪有工夫管你这小事!有个房子住你就搬去住行了。”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把柏一琴尴尬地晾在了那里。一股寒气从柏一琴的脚底心升起。

这就是平常无事时见了面你好我好,热情客气得叫人心里暖融融的领导们!

这就是有事了求着你了就脸子像阎王、言语像冰雹冷酷得叫人透心凉的官人们!

还人民公仆哩?!

柏一琴的肚子鼓胀胀的,像自行车轮胎充了满满的气。她要再次去找统揽修建大楼一应事务的程金生,她要撕破脸皮,她要泼妇骂街:

为什么王富生能照顾我就不能照顾?他身体不好我受了公伤瘸着腿身体就好吗?他们男人是刺儿头女人是刺儿玫你们就怕了?欺软怕硬算什么领导?楼房只有一套给了他也罢,你总得给我安置一个能住得安稳的窝吧,叫我像流浪汉一样今天搬进去明天再搬出来,你们天良何在?柏一琴在心里狠狠地打下了质问的底稿。

程金生仍然是红光满面灿烂满面地坐在敞亮的办公室里,看见柏一琴还是热情地招呼:来,柏医生,坐,坐呀。

柏一琴泄了气,她撕不破脸皮骂不起来,质问的辞儿不争气地烂在了肚子里。她天生就没有那泼辣劲。她只是说了那经理助理的话,说着说着想起一天来的遭遇心中一酸,竟然窝囊地流出了眼泪。

我和恒升公司交涉过,那房子不拆,起码一年内不拆。这一年里有了空出来的楼房,就分给你。你老同志要支持我的工作,让大楼工程快快启动起来。别再犹豫了,明天就搬吧。

程金生面带冷硬之色,仿佛铁铸就了,哪怕你倾盆大雨 倒下来,也别想在这铁上砸出一丁点儿窝来。什么是事儿?把楼尽快盖起来才是正经事儿,尽快实现我的宏图壮举才是大事儿,你柏一琴住房的事儿还算个事儿么?好你个柏一琴,你还把嘴上的尊重当真了?三番两次地拿上这等小事来烦人家领导!

万般无奈。第二天,柏一琴雇来了搬迁公司的人和车,搬进了那房子。

俗话说,住上三年搬不动,搬上三次一根棍。柏一琴在这将要夷为平地的房院里住了二十多年,箱箱柜柜坛坛罐罐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却也置了不少。搬时把该丢弃的丢弃了还是拉了满满的四大车,忙活了几天,老两口终于把东西归置整理好。这地方还有一个缺陷:没厕所。方便一次要跑老远实在不方便。问左邻右舍,说是原来前院有,盖楼房切去了前院也就切去了厕所。老两口只得找来了人在房子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通向房后,在房后的空地上搭盖了一间茅厕。这样修修补补洗洗涮涮的不知不觉中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料一松气事情又来了,老两口都觉得身体不对劲了,柏一琴胳膊腿上的伤口处火烧火燎地痛起来;王逸民的高血压也犯了,高到了二百五!吃药打针卧床休息。还没缓过劲歇过气好过伤痛来,第二十天的头上,老两口刚吃过午饭,有人敲门,来人手持城建局的一纸通知:限两天内搬离,否则将强制执行。

面对这<拆迁通知>,柏一琴哭笑不得。她不信!不信堂堂的一个大局长红口白牙说出的“一年之内不拆”会是骗人的假话,不信领导们会把她搬家这么沉重的事当做一只轻巧的皮球踢来踢去。

拿<拆迁通知>给程金生看,程金生说:“你把你的住着,别理他,看他敢拆!”

第二天,恒升公司的张经理领着一帮子人来了,“怎么还不搬?”

“卫生局程局长不是和你们交涉过吗,说是一年内不拆呀!”柏一琴冷冷地说。

“他啥时候和我们交涉过?你信他的鬼话!即使交涉,我们能答应吗?你不想一想,能为你一家改变城市建设的总体规划吗?

﹍﹍﹍﹍柏一琴张口结舌。

柏一琴再去找程金生,程金生不见了,说是去广东湖南一带考察去了,一个月里回不来。

下午,电掐了,水停了,左右两边的房子开始拆了。墙倒木落的垮塌声震得人心惊胆战,扬起的灰尘一浪一浪地扑进这屋里来。

柏一琴傻眼了。她悲愤地骂自己: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人见人烦的丑老太婆,一个只会把把脉下几剂草药操不了手术刀切不了肿瘤的烂中医,一个和权贵们不沾亲不带故的草民百姓,一个请不起客送不起礼的穷酸。你有高级职称!高级职称值几两几钱?还没有一根灯草重,砸在地上还没有人家放的一个屁响。这样的你,还指望达官贵人们把你当一碟菜?还指望他真心实意地给你解决问题不把你当苕子二百五糊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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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当好领导有诀窍,看见权贵让三分,良善百姓当球抛。
忽悠你来没商量,别怨天来别尤人,只怪你朝里无人来包里无钞。
作品叙述详实,深刻地揭露了当前一些“公仆‘的丑恶嘴脸,推荐!

文章评论共[1]个
饥渴的骆驼-评论

文内不要出现题目!盼更好!at:2008年06月15日 中午1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