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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葬花魂秋蚂蚱

发表于-2008年06月18日 下午4:03评论-1条

冷月葬花魂

秀花这一夜里身子就没沾炕,她一夜里洗了三遍大净。

男人贵生沉沉地睡着了,呼噜呼噜很响地拉着鼾声,鼾声有如暴雨前的拉磨雷闷闷地响着。厌恶之情像喝了洗锅恶水一样从秀花的心头咕嘟咕嘟泛起。刚才他们吵仗来,吵得天昏地暗。吵够了把别人的心扎痛了他乏累了头一歪就睡去了。秀花脚一跺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心潮难平。

院子里白得像下了一层霜,缺了半边的月亮高高在上,泻下瘆人的寒光。山月不知心里事,冷面照人间。院当间菜园子里菜叶上水珠晶莹,像涟涟清泪;有风嗖嗖地刮过,像人在低声呜咽。

嫁给矬子贵生本非秀花意愿,秀花有过一次“自由恋爱”。秀花本是方圆几十里几个村子上有名的白女子。17岁那年,随娘走亲戚到姑母家,姑姑家村上有个瘦高个儿小伙子,“花儿”唱得好,嗓音甜甜的润润的直往人心里钻。晚上在姑姑家,几个年轻人唱着耍时,不知是有意无意,瘦高个儿的唱词里总少不了“白牡丹”,“尕妹是白牡丹花园里长”“白牡丹白得扰人哩”﹍﹍唱着唱着眼光还尽往秀花身上瞄。你爱我白 ,我贪你“花儿”唱得好,两人便有了那么点意思。回到自家不久,瘦高个儿就寻了来,他没直接上她家,是到隔 家夨隔 大婶把秀花叫了去。两人刚坐着没说上几句话,就被闻訉追来的父亲一巴掌扇了回去。父亲连骂带数落:没羞没臊的,竟背着父母“自由”起来了;瘦高个儿人命穷,那小子瘦高瘦高,有什么好?棒打鸳鸯散,从此两人就再没见面。

后来媒人提亲父母点头把她嫁给了矬子贵生。矬子就矬子吧,跟谁过还不是过庄农人的日子,秀花也没十分反对。进了贵生家的门,秀花知道这就是自己要过活一辈子的家了,贵生就是自己一辈子依靠的男人了,便心无二念地属了这个家这个人。俗话说:女孩儿是娘家的 ,老娘帮着她偷东西。这话在秀花身上不假,秀花每回一次娘家,临走时 下总要夹上个小包裹儿,里面新鞋旧帽儿,破布烂衫儿……她缺啥要啥,要啥娘给啥。秀花又是个勤快的女子,生来就能吃苦闲不住。上工劳动工间歇缓时,别人坐着说笑打闹,她却満地満田埂捡拾那 茬儿,玉米杆儿……收工回家时两筐里或背斗里总是満満当当的。冬月里昼知夜长,天一黑就睡太早,便有女人们来串门,这时她手里也没闲过,纳鞋底,补衣裳……她绝不啥事不干闲陪他们浪费时间。闲坐一时半刻心就慌慌地难受。人人都说矬子妻命好,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不过那时勤懒一个样,大家都过着清汤寡水的差不太多的日子。

包田到户后,人人都憋足了劲跟赛跑想拿冠军一样要先富起来。这时候就八仙过海各显各的能了。农闲时节,出外做生意的,收购药材的,开饭馆的,五花八门。矬子 百无一能,秀花只得自己出马,到牛头镇借了娘家的一间铺面,蒸凉皮子炸麻花油饼卖起小吃食来。秀花手能,蒸的凉皮子又筋又亮,炸的吃食又酥又脆,小买卖于是就红火。生意红火人也就忙累,晚上通常一忙就忙到鸡叫。鸡叫了,她往往连衣服也顾不上脱就歪倒睡下,睡两三个钟头一觉醒来就又忙忙地开门忙活。第二天她照样很精神,笑盈盈乐呵呵地招呼主顾:来来来!请坐!辣子要多嘛要少?越忙她越快活,心劲越大。常常晚上一边蒸着凉皮子还一边哼着小曲儿。

贵生虽也搭手干,可没有秀花吃苦耐劳的劲儿,稍一乏累就上炕休息。阿公青山老汉是个善良的人,有时来镇上看他们,总是说:娃呀,悠着点儿!身子要紧。钱么,别想着一下就要挣个够,能挣多少是多少。贵生,你要多干点,好好替换秀花。秀花是金子一样的女人,亏了她,没有你娃的好。

老汉的话,秀花贵生都认为是老了的人嘴碎,口里应承着,其实都当成了耳旁风,照旧自行其事。可惜善良的老人在他们卖吃食开始的第二年就无常了。

凉皮子卖掉了一摞又一摞,油饼麻花卖掉一盆又一盆,贵生手里数进钱票子一张又一张。能置买一些家俱了!能买一辆小手扶机了!能盖三间敞亮的大北房了!几年下来,攒了一笔钱。如果不出意外,也许他们就成了村上的首富。可矬子心贪,总想一镢头就挖出个金娃娃,嫌卖小吃食起早熬黑太辛苦,眼馋人家做投机生意的钱来得容易来得多。拿上这笔钱雇车去贩卖木材,一车木材走到半道上被林管站抓住没收了。赔了本付了车费还被罚了两千元。只得又从零开始,再挣那卖吃食的小钱。一晃又是几年,好不容易又攒了一笔钱,矬子不安分的心又活了,说我就不信我一辈子都是秦琼卖马,倒够了霉运气总该不了。拿上这笔钱又跟上两个外地人出外倒卖汽车去了。一个月后,灰着脸空着手回来了。原来那两个人是骗子,钱被骗走,人逃得无影无踪。这样辛辛苦苦折折腾腾十来年,从无到有再到无,穷得发慌时两人免不了拌嘴。拌嘴中矬子以攻为守总叨叨秀花“脚底板子”不好命穷,说自从她踏进他家的门,他家就没富过。

我没进门前你家富吗?人说瘦高个儿命穷,我看你矬子命也不富。秀花反唇相讥。

男人有福是一人的福,女人有福才全家福哩。你这女人没福,全家跟着受累。矬子的歪理一套一套。

我没福,我给你苦扒苦挣了。你把那么多钱拿上出去扔到水里了,喂了狗了,还有脸说人?

这可戳到了矬子的痛处,矬子恼羞成怒,气哼哼翻身下炕抓住秀花就打。秀花也不示弱,俩人撕撕扯扯不分胜负,直到儿子穆萨进来才拉开。

凡事就怕开了头,有了再一就有再二。从此后俩人三天两头磕磕碰碰,就没有个安生的时候。

磕碰中他们收起卖吃食的家伙回了马家沟自家的村子。

磕碰中过着走不到人前头的日子。家和万事兴,吵闹一根棍。

又逢牛头镇一年一度的农历四月物资交流会,秀花忙了一个通宵,蒸了十五斤面的凉皮子,赶早推着一辆手推车上了牛头镇。谁知天不作美,毛毛雨下了一个上午,赶集的人就多。摆摊的为占好地段来得早,因此摆摊的倒比赶集的多,光卖凉皮子的就齐刷刷摆开了半条街。一天下来,秀花统共才卖出去五碗凉皮子收进了五块钱,会上来收走了两元管理费一元卫生费。傍黑,秀花兜儿里揣着孤零零的两元钱身心两疲惫地进了家门。

没有热脸相迎,没有好话宽慰,有的是矬子男人夹枪带棒的无情讥诮:你不是能得很吗,咋就这样?我说你脚底板子不好命穷,这还嘴硬不认。你看!你看!

一股火从秀花心头窜起,轰一声直窜头顶。吵闹于是开始,愈吵愈烈,愈烈愈吵,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吵累了,矬子头一歪睡去了,秀花的心却在翻江倒海。

夜幽幽山高水远,心沉沉神昏智迷。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引得村里所有的狗一齐响应,汪汪汪地吠成一片。像是有什么进了村子,没有人理究,狗们兀自汪汪汪着。夜更幽深了,更阴森可怕了。

这日子何时是个尽头,还有啥过头?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入土归真,安安静静地一躺就永远歇缓下了,就啥都看不见听不到想不着了。一个声音在说。对,死!死了就再不必劳身劳神,受穷受气了。这死的念头犹如暗夜里的一道亮光,刹时照彻了她的心。她像学生做题想出了一道数学难题的解法一样,长吁了一口气。

作为穆民,临终前得洗大净,带上水去见真主。于是她走进厨房,热水挂罐净身大洗。

睡屋里柜子下有半瓶农药“乐果”。她走进睡屋,刺耳的是男人拉磨雷似的鼾声呛眼的是男人的轩矬形象。秀花曾嫌过矬子黑来,父母说:男人黑了好,黑人勤快,黑人心不黑。哼!心不黑?秀花哼了一声扭头退出睡屋又站到当院。月光下她可怜起自己的身子来,当年粉白粉白的,肌肤雪一样,人人都喊她“洋娃娃”。孩儿们“当亲威儿”玩耍时,男娃们争着抢着和她扮“两口子”。“当亲威儿”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她的面前。多么美好的时候啊!人的一生中恐怕就那时最无忧无虑吧?雪一样的身子竟配给了一个黑炭一样的人,世上的事就这么出奇!和个黑炭身子肌肤相挨这么多年,白身子也染成黑身子了。秀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身子,再看看一双手粗粗糙糙、皱皱巴巴,锉刀一样。唉,可怜啊可怜,可怜我成了这个样子!秀花顾影自忴自悲自叹。她抬头向上望去,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白白的,冷冷的。儿时娃儿们瞅月亮拍着手跳着脚唱的儿歌忽地跃上心头:

月亮月亮光光,

把老牛吆到梁上。

梁上没草,

吆到沟垴

沟垴拾了个瞎核桃。



月亮月亮开梅花,

把你的女儿给谁家,

给给县里的王魁家,

王魁脸上有垢痂,

今儿明儿就走啦。

走!干干净净地走!把这么多年沾上的黑泥垢痂洗得干干净净地走!

于是她又进房热水挂罐,仔仔细细地洗了第二遍。

缺月已经西斜,院子里银白如霜。农家的院子里,杈耙扫帚犁杖,杂七杂八样样都有。她趁着月光走遍了院里角角落落,摸摸这个瞅瞅那个。小四轮拖拉机雄踞在南墙根下,这是他们辛苦多年罝下的唯一一个大件,是她洗面筋蒸凉皮子一张一张蒸出来的,是她站在油锅边炸麻花炸油饼一根一个一根一个炸出来的。菜园子里的韭菜、小白菜、小萝卜、豆角正是旺旺地生长的季节,白天下了一点雨,更是青葱葱嫩生生地惹人爱。是她挖地撒种、拔草间苗务弄下的……她感觉到这一物一件、一草一木都与她感情深笃,多么叫人难割难舍啊!羊圈里有一只母羊一只小羊羔,听见脚步声像迎接她似的站了起来。秀花伸出手去捋了捋它们的背,羊儿乖顺地咩咩叫着,似吃奶的娃儿在享受母亲的抚摸。秀花不同,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忽然产生了要对人吐一吐心中的苦楚的念头。对人掏掏冤枉,诉诉委屈,有人陪着叹息几声,安慰几句,开导一番,人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伤也就抚平了。然后吁口气,擦干眼泪,展开愁眉,重打土基另盘炕,又开始干活过日月。人往往就是这样。可给谁说道呢?两个儿子睡在西厢房里,他们是少不更事的浑小子,已经看惯了父母家常便饭似的吵闹。回娘家!女人有苦了回娘家诉,这是常规。可……唉,可我连娘家的路也断了。

在牛头镇上十来年,他们干成了两件可称得上大事的事,一是给初中毕业的儿子穆沙买了辆小四轮拖拉机,一是帮秀花弟弟尤素夫在那间铺面后面接盖了一间房。一间房盖起,矬子就像是他打下了江山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似的,在秀花娘家人面前胸膛也嘎起了,说话话也大了,言里语里透出他有了永远住下去的理由。尤素夫看不惯他那狂样子看透了他的野心,算给了他盖房的工钱让他们腾屋走人,说扶帮你们也扶帮够了,这铺面我在用了。矬子硬是不想走,最后赖不下去了,边收拾家伙边撅撅地说:走就走,离了你这地方,我照样能挣上大钱!

回到马家沟,马家沟离牛头镇十来里路,除了忙活庄稼别无啥事可干。在牛头镇租房再做生意,又说给房租没赚头划不来。挣大钱自然就成了水中的月亮镜里的花。油汤油水十来年,粗茶淡饭就咽不下了,就有了别人对不起自己的感觉。矬子就时常骂秀花娘家过河拆桥,房盖起了赶他走。

工钱算清给你了呀。

我出发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工钱算个毬!几张纸票子一甩就让走人?

那你还要咋?借住了人家十来年房子,咋不算算,若是給房租得给多少?

那我的黑面白面没叫他们吃?喂了猪了?

…………!

十来年里卖吃食,用的面粉车载斗量,每隔几天就得磨一次面。秀花娘看他们忙不过来,就帮他们筛簸粮食,小山样的麦子堆在院当间,秀花娘一筛子一簸箕地筛了簸,簸了筛,筛净簸完往往就是一整天。其间免不了就吃他们一两碗饭,啃几口他们的黑面馍,。误了自家做饭,有时尤素夫也就随便吃他们一顿。秀花娘这老一辈的女人家,是抱磨棍推面点油灯做饭从苦水里䠀过来的人,更是十二分的勤快利索。为了女儿能过上好日子,当初她允诺把铺面借给了他们。眼看着女儿忙得不分昼夜,她不能袖手不管。除了承揽了筛簸粮食这一项活儿外,还经常搭手洗面筋,拧麻花,捞油饼,洗锅抹灶收拾屋子,雇个帮工也是远没有老娘干活这么顺当的。老娘除吃过他们的几碗家常饭几个黑面馍外,封斋过节连一两茶叶的孝敬也没见过。矬子反过来还说他养活了老娘,老娘吃了他的!还不惧怕真主的罪刑,骂“喂了猪了”!主啊,让火狱里的蛇舔咬他的舌头吧!

罪刑了的矬子骂了人还不解恨,终于有一天,他提起一把镢头呼哧呼哧地赶到了牛头镇上。他要扒掉经他手出力盖的那一间房。尤素夫当时不在,媳妇出来拦挡,被他一把搡倒在廊檐石上,咔嚓一声,一条胳膊粉碎性骨折。

回来后的尤素夫提起一条棍追到了马家沟。他说要卸下矬子的一条脚让血债用血来还。秀花赶忙抓住尤素夫举棍的手,说:尤素夫,你要打就打我,是我出的主意。

尤素夫一愣,把举起的棍猛一下戳到地上,怒冲冲道:好!你能出这绝主意咱就绝来往!从今后我没有你这姐姐,你没有我这娘家人!

为了男人,断了娘家路。从此后秀花去娘家,回回都被骂出来。三个月前,外地的姐姐回来探亲,秀花听说了硬着头皮走进娘家,又被姐姐一顿数落:你男人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拆房打人,打断了娘家人的胳膊你还护着他,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女儿?秀花满面羞愧呜呜哭着离开了娘家。从此后她就死了娘家人认她的心。娘家不认就不认吧,和她一个锅里搅勺一个炕上睡觉的男人如果能体谅她的苦楚,给她一个好脸一口好气,分担忧愁相濡以沫,商商量量度日月,苦苦甜甜两人不尝,日子也还过得去。可矬子不是那明理的人,娘家要走了铺面断了他一条财路,他不说另想办法,却整天整天地躺在炕上阴沉着脸思思量量地怨恨别人。怨恨着怨恨着就把气往秀花身上撒,粗野地骂秀花骂秀花娘家,直骂得唾沫星子乱溅两嘴角冒白沫。秀花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老鼠钻到风箱里要受两头气。

走投无路,秀花真正是走投无路了。呼天天高喊地地厚。只有夜的寒凉,只有月的冷漠,只有风的呜咽。

喔喔喔――鸡叫了,灵醒的公鸡按时司晨了。秀花在鸡叫声中幽幽地走进睡屋。矬子的鼾声仍高一声低一声刺耳地响着。秀花进进出出他没有觉醒,嘹亮的鸡啼也没有把他唤醒。如果他这时醒了,赔上一句不是,说上两句宽心的话,让她冲开憋屈的堤坝,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也许就罢了。可他才不会哩,他不是那知冷知热能痛肠人的好男人,没理还硬八分是他一惯的作风。她再瞅了一眼他,黑麻乌嘴的,黑猪一样!老人们骂糊涂的人干歹事的人是猪变的变猪的,莫非他真是猪变的?又矬又黑又糊涂。糊涂的猪!我没黑没明地苦做苦挣,不说都叫他胡折腾了,还口口声声是我脚底板子不好命穷。那好,我就死!死了让你娶一个脚底板子好的去,让你躺在炕上做发财梦去!看金疙瘩能跳到你炕上来?她狠狠地剜了男人一眼,从柜子下摸出农药瓶子,出屋门向院门口走去。

噢,我怨天怨地咒人骂人这半会儿,一定犯了“库夫热(过失)”坏了大净了,该再洗一遍。于是她再次进厨房热水挂罐,举意念讨白,默默地祈求:真主啊,恕饶我吧,恕饶我在人世上干下的歹!然后净下、嗽口、呛鼻、洗周身……然后拿起廊檐上的瓶子,呀儿一声开了院门,朝自家承包的麦地里走去。那里静,没有嘈杂,没有鼾声。半人高的麦子已经柳黄,过不了几天就要开鎌收割了,她要嗅着麦香躺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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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心语飞扬点评:

很不错的文笔,刻画细微,语言也很生动形象!
期待你的首发文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