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虎呢?”
“啊,什么风把你俩吹来了?”
“你儿子呢?”
“出外好久了,坐吧,坐吧,站着干什么?”
“不坐。”
“这是怎么了?我去给你们泡茶。”
“不喝。——叫李亚虎出来。”
“怎么了?亚虎怎么惹您生气了?”
“你儿子做了什么好事你能不知道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当亲家两公婆都吵上门来的时候,青莲忽然想起了这句老话。难道老鼠永远只能生老鼠吗?燕子会变凤凰,连鲤鱼都会成龙呢,为什么老鼠的儿子就只会打洞?
青莲的儿子李亚虎在广东打了一年工,招呼也没打一个,在外头就自个儿作主跟人家女孩子——用他洋派的话说是同居。青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广东也不是没去过,同居这种现像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恨只恨直到人家女孩子肚子大了,自己都快做奶奶了,儿子才打电话告诉她,并且立即就带媳妇儿回家了。
亚虎的媳妇儿淑贞是邻县的,虽然隔得不算远,坐车半天就可以打一个来回,口音却不一样,幸好互相还都听得懂,不妨碍沟通。淑贞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嘴巴也还算甜,虽然见了公公婆婆显得有点羞涩。青莲的气消了,儿子虽然不争气,儿媳妇倒是挺好的,况且人家女孩儿高高兴兴战战兢兢来见公婆,不能叫她受委屈呀。
青莲姐妹五个,她最大,下面还有雪梨、红杏、玉兰和金菊。青莲的妈妈说,当青莲出生的时候,青莲的细爷爷,也就是叔祖过来贺喜,青莲的爷爷大声道:喜什么喜?早谷栽在别人的田里。从那天起,本来很要强一直在当家作主的青莲的妈妈地位忽然就下降了,后来又生了雪梨,青莲的妈妈在青莲爷爷面前头就有点垂了,自红杏出生后,青莲的妈妈在爷爷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青莲的爸爸是吃商品粮的,就是现在说的国营企业的工人,因为青莲一家几代都是根正苗红的贫苦农民,青莲的细爷爷曾经当过大队长,青莲的爸爸就此受了关照,给大队保送出去工作了。爸爸工作的地方很远,很少在家,从青莲记事起,家里爷爷和妈妈就一直吵架,没完没了,好在爷爷年纪大了,妈妈又是妇女,吵得虽然厉害,打架倒是没有的,青莲是在骂声中长大的。本来青莲的爸爸还想再生个儿子,可国家偏偏要搞什么计划生育,青莲的爸爸吃商品粮,得给人家做榜样,已经在妈妈肚子里好几个月的弟弟就给流掉了。其实,天知道是不是弟弟呢,父母大概是想儿子想疯了。
青莲就比她妈妈强多了,到她那年代,只许生一胎,可她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延续了李家的香火。青莲的丈夫陈小军是倒插门的女婿,老实巴交,在家里一点主见也没有,事事都听青莲的,这一点倒挺像青莲的爸爸。只是小军比岳父大人幸运,一个女婿半个儿,李家没儿子,这个上门女婿就更金贵了。不像青莲爸爸是块夹生饼干,整天夹在父亲和妻子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青莲像她妈妈一样能干,六七岁就会放牛、扯猪草、扫地。稍大一点就学会了烧火做饭、洗衣服、提水、扯秧、插秧、割谷。小小年纪就把手指头手掌心都磨起了黄黄的硬硬的茧子,皮肤晒得黑黑的。虽然黑,可是很好看,从小青莲就听左邻右舍说她好看,跟妈妈一个样,青莲也觉得自己很好看,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时总会给青莲带上一件新衣服,青莲成了村里穿得最时髦的小女孩,每次穿上新衣服,她都得意地对着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再到爸爸妈妈面前转上几圈。
青莲觉得自己很聪明,可读书就是不怎么样。语文课背书她总是不会背,经常被老师留在学校不许回家吃午饭,数学课一样糟糕,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挨板子。读一年级学校就让她留级,好不容易上了二年级,谁料想开学第一天搞了个水平测试,考试结果出来后学校决定又让她回去重读一年级。当老师过来叫她回一年级的时候,青莲使劲扳着桌子不肯走,老师还想拖她,她蹲在桌子后面捂着脸哭,很小声,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她要再留级就得跟妹妹雪梨同班了。老师一时没办法了。坐在青莲旁边的小女孩对老师说:她已经留过一次级了。青莲大声哭起来,耳根子都哭红了。这一哭倒救了她,学校最后让了步,允许她读二年级了。
爷爷常念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青莲却连初中都没考上,小学毕业就没读了。不止是她,雪梨、红杏、玉兰和金菊都不会读书,读书最多的是小妹妹金菊,可也是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父母都说李家没有读书的料。这件事让青莲一直耿耿于怀。亚虎出生后,她一直希望儿子争气将来考高中,读大学,青莲的期望是挺高的,那时村里才出来三个高中生,大学生一个都没有。为了让亚虎接受好的教育,初中时,青莲多花了许多钱把他转到县里的实验中学去读书,可最后钱都丢到水里去了,亚虎像青莲一样不争气。小学的时候,亚虎成绩倒还可以,当过三好学生,入过少先队,到初中成绩就不行了。不止成绩不行,亚虎还成了学校的捣乱分子。青莲怀疑,究竟是儿子不行,还是老师不行?怀疑归怀疑,但她没说出来,怕人家笑话她,儿子读书不行赖老师?因为初中的老师都是大家公认的文化人,大知识分子。青莲口里不敢说,腹诽还是难免的。她总觉得儿子是到初中才变坏的。初中只会培养三种人:高中生、小流子、农民。这三种人中,农民最多,而且读过初中的都是不合格的农民,要回到家里苦练好几年才能上道;小流子的人数不算多,在学校就经常打架斗殴,出了学校更是无法无天。不过,大多数的小流子过得几年也就慢慢规规矩矩了。高中生是家长和老师的宠儿,可是他们要成龙,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搞不好就会被打回原形当农民,当然也不排除当小流子的可能性,不过小流子最终还是会变成老老实实的农民的。以前同青莲一起读过书的,没有一个上大学跃龙门的,不少人像青莲一样读完小学就算了,也有一部分念完了初中的,念过高中的倒也有几个,辛辛苦苦拚了几年命,最后还是打回原形了。
虽然亚虎成绩差,青莲还是想让儿子跳龙门,亚虎初中没考上,她咬咬牙送儿子自费读高中,青莲知道丈夫心疼钱,只是嘴里没说,她自己也一样心疼。可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主意一定,九牛拉不回头了。
送儿子上高中,青莲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她怕亚虎不争气,可她没想到亚虎会不争气到那个程度。高中第二个学期,亚虎没上学,竟拿了学费跑到广东打工去了,走了两个月才告诉家里,如同晴天响了一个霹雳。青莲一直为儿子的教育问题用心良苦,亚虎居然这样回报她,她气呀,可是气又能怎样?刚开始,她还想跑到广东去把儿子揪回来。青莲的母亲劝她: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牛不喝水,怎按得头低?他读不进书,你把他揪回学校也没用。
亚虎在广东打了一年工就带了个媳妇儿回家了,儿媳妇还怀着未来的孙儿,生米煮成熟饭,青莲什么话也不说了,赶紧张罗着给儿子办喜事。做了婆婆没多久,青莲就做了奶奶了,孙子才六个月就断了奶,儿媳把孩子丢给公公婆婆,又跟着亚虎去了广东。
青莲在半年后,当亲家两公婆怒气冲冲跑来吵架她才知道亚虎和儿媳在广东忙什么了。亚虎竟带着自己的媳妇儿在发廊里做皮肉生意,赚广东男人的钱。亲家翁脸红脖子粗地咆哮:你们这鬼地方,什么风气?什么风气?丈夫在一旁陪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叹气。
抱着孙儿的青莲说:亲家,我们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女儿,可事已至此,没办法了。我现在就去广东把他们带回来,以后保证不让他们出去了。
亲家喘着气说:还等你?女儿我已经带回家了,你那宝贝儿子听说我儿子找到广东去了,他就开溜了,现在也不知缩在哪里。这还是人吗?我女儿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日子?
青莲拍着摇着被吵得哭了起来的孙儿说:这不成器的东西我一定会揪回来,请你还是成全他们小夫妻吧,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儿子,让他重新做人,你外孙儿这么小,亲家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这外孙儿你也不能拆散他们呀。
青莲在心里说这就是命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老鼠就是老鼠,自己居然希望他成龙。
青莲以前是不信命的。
青莲十七岁就开始做皮肉生意了,乡亲们管这种生意叫“上广东”,青莲上广东赚了很多很多钱,当她带着存折回家时头昂得高高的,春风满面,说起话来声音嘹亮理直气壮,不少人跑到她家来问长问短,其中也不乏大姑娘小媳妇。来客中有的羡慕有的嫉妒,青莲知道也可能有背地里暗骂的,可是青莲不管他们,她才不会为了一两个人吐唾就跟自己过不去呢,相反,她要活得更骄傲更神气,让他们说去吧,在背后说三道四的都是既胆小又没资本的家伙,青莲才懒得理他们呢。
青莲上广东对乡亲们来说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因为在青莲之前上广东的只有中年妇女,都是半老徐娘好几个孩子的妈。青莲的母亲也跟着去看过热闹,可是青莲的母亲年纪太大了,做不成生意,喝了一阵子的西北风,悻悻地跑回来。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赚钱,青莲咬咬牙也跟着上广东了。
十七岁的青莲人如其名,水佩风裳,清新亮丽,如鹤立鸡群,只是没人看到这朵水芙蓉内心的不安与迷茫。决定上广东的时候,青莲是毫不犹豫勇往直前的,可真的到了广东,在嫖客或玩味或掂量或迷醉的眼光下,她忽然胆怯了,犹如待宰的羔羊,恐惧、瑟缩、惊慌,她甚至起了回家的念头,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退却了,她可以忍受广东人轻蔑的眼光可以忍受嗤之以鼻的鄙夷声可以忍受背后的讥讽嘲骂,但她不能忍受无日无夜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的劳动,无休无止的风吹日晒雨淋,永远没有个尽头的贫穷,她不能忍受贫穷。赤luo裸地,她将自己献祭给了粗鲁的陌生人。献祭!乡下人拜神的时候,要把上好的肉洗得干干净净烹得香气扑鼻热气腾腾装上盘恭恭敬敬奉给鬼神们,请求诸路神灵保佑赐福。到了青莲这一代,赐福的变成了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大爷不再是虚无飘渺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了,青莲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无怨无悔把自己端上了祭台,几番洗礼下来,她就变得大胆开放热情如火了。
青莲赤诚的献祭换来了丰厚的回报,青莲的母亲和妹妹们都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辛苦苦下田拚命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很快地,其他或羡慕或嫉妒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纷纷跟着上广东了,青莲的妹妹们也一个接一个地长大,一个接一个地上广东,李家的女儿们成了一棵棵令人眼红的摇钱树,让村里那些只有儿子的人不得不感叹自己当初怎么没生个女儿。青莲姊妹对家庭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在农村,青莲的家不算很穷的,因为青莲的爸爸吃商品粮拿国家的工资,等爸爸退休了青莲姊妹中还有一个可以顶上去继续吃商品粮,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青莲的爸爸还未退休就被一阵下岗风给刮回家了。丢了饭碗的爸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忽然间一无所有还一无用处,要不是当初青莲姊妹攒了那么多钱,家里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村里人常说上广东并不丢脸,青莲不这样想,没做过祭物的人不知道当祭物的卑贱,上广东是迅速致富的好法子,但不是长久之计。老古说的好:富不过三代。自己这一代是富了,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难不成再接再励世世代代上广东?真正要活得像个人样,还是得多读书赚大钱,这也就是她用心良苦送亚虎读书的原因。虽然自己没读多少书,青莲还是知道三代不读书要成牛。像她这样的农民要翻身,还是要靠教育啊。
亚虎啊亚虎!你都做了什么?你太让我失望了。看着亲家翁怒气冲冲的脸,往日的的希望与无奈如潮翻涌,好言好语陪着笑脸的青莲心酸起来。
“成全他们?让我女儿继续去受那种罪?我们一家都抬不起头挺不起腰做人了。作孽呀,是我瞎了眼,竟把女儿嫁到这种鬼地方来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唐家倒了八辈子霉呀。”
“爸、妈,你们不要怪亚虎。”
“淑贞?”正在激动哭诉着的亲家婆闻声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
“李亚虎,你还有脸出来。”看到女儿身边那不是人的臭小子,亲家翁怒吼起来。
“爸、妈。”亚虎缩在淑贞背后低头哼了两声。
“别叫。李亚虎,我们唐家没你这样的女婿。”
“亚虎,过来,跪下。”青莲厉声叫着,冲过去朝亚虎脸上重重扇了几耳光。“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呀!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青莲哭起来,跑到门角拿起一根大棍子,把亚虎拖到亲家翁面前,“亲家,我负了你们,负了淑贞,你打吧,打死这个小蓄牲吧。”
亲家翁不由自主地接过棍子,拄着棍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举起棍子朝亚虎的屁股重重打了一棍,亚虎嚎一声,青莲的心扑通一跳,亲家翁又落下了第二棍,淑贞跑过来拉着父亲握棍的双手,“爸,你先打死我吧。”
做父亲的铁着脸,咬牙切齿举起棍子,扑的一声,淑贞也挨了一棍,做母亲的冲过来夺过棍子骂:“你疯了?老头子,这是你女儿呀。”青莲也赶紧过去搀起地上的儿子儿媳,劝慰道:“亲家,您消消气,我保证孩子以后规规矩矩过日子,再也不会给您丢人了。”
“算了算了,”亲家翁手哆嗦着,指着女儿,“不争气的家伙呀,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以后,你再也别踏进唐家一步,要死要活别去找我们!哀家(当地人对老伴的昵称,有意思的是,居然和古代皇后的谦称发音一样),不要管她了,我们走。”
“亲家,既然来了,这么远的路,歇歇脚,过一夜再走吧?”青莲赶紧挽留。
“哼,过夜?别自己找气受。我还是眼不见为净。”
“亚虎,你真不争气呀。读不进书,出去混什么啊,还不如回家老老实实种点田。看看你媳妇,多贤惠体贴,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了,还不知道珍惜,你呀你呀……”
烂泥糊不上墙啊!现在说他又有什么用,我真是白费口舌。青莲气馁地摇摇头,慢慢站起来。“妈,”淑贞打开门走进来,“你别怪亚虎。亚虎,我跟妈说说话,你先回去睡吧。”
“妈,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要不点头,亚虎也不能强迫我做那种事。”
“淑贞,我心里明白,我是气亚虎男子汉大丈夫没出息,只会吃软饭。”
“妈,农村人除了种田,还能干什么?没日没夜守在田里,累死累活能捞几个钱?你看隔壁王家,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会读书,可是一个接一个失学,现在全家四口拚了命供一个儿子读书,穿着破旧,吃得寒酸,还不断借债,还好他家没人生大病,无风无浪,不然早就翻船了。我不是不要脸,我只是不想将来我的孩子也像他们一样,连书都读不起,一代一代守在田里紧巴巴捞几个钱,还要扳着手指头算着用,永远的泥腿子,永远被人瞧不起。妈,我和亚虎已经这个样了,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将来也没出息。妈,我听人说过,您年轻的时候也上广东,我说这话您别生气,我不是特意气你堵你,我觉得您应该了解我们。”
青莲抱住儿媳妇哭了起来“作孽呀!这就是命哪。”
淑贞还是照样上广东,她的父母大概因为自己村里的人也渐渐开放起来,纷纷上广东的缘故,老两口慢慢消了气,不觉得丢面子了,也不再说不让女儿回娘家的话,时不时地还会打个电话问问女儿女婿的情况,小外孙越长越大了,老头子看着外孙儿的照片,常常得意地说“像我像我。”女儿每次从广东回来,都会携外孙儿和亚虎大包小包地给父母背来补品、新衣服什么的,女儿女婿这么孝顺,老两口高兴起来,渐渐地也有了风光的感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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