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60才过的柳瑞英，身板本来硬朗得比年轻人还棒，却突然一病不起，很快被查出是癌症晚期，医生连连摇头说怕是没有几天活头了。一向豁达乐观的柳瑞英，面临生死关头虽然谈笑依旧，眉宇间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沉痛。两儿两女极尽人子亲情，病榻前绝口不提生死二字，而是尽找些妈妈平素喜欢的话题，你一句我一句的哄妈妈开心。妈妈哪会不懂儿女的心思，其实她内心忧虑的倒不是自己的生死，生死问题既然已经由不得自己选择了，与其郁郁以终，何如坦然而去。她担心的是亲人们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会给他们留下太多的痛苦思念，以至于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

而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是老伴程敏。程敏太爱她了，30多年如一日，卿卿我我始终不亚于时下的年轻人。炽热的爱情早把她俩熔为一体，陡然分离那种巨大的痛苦无异于整个身心被车裂呀，程敏他受得了吗？受不了最终会出现什么结果？柳瑞英想到这些心如刀绞，这种痛楚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癌症折磨。

儿女们在床前尽孝，在跟妈妈的死神作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争夺战。程敏不时闪现一下迅即离开，连正脸都不给她看一下；这让她既痛苦又好笑，暗道程敏呀程敏，你有什么能瞒得了我呢，我知道你会躲到没人的地方号啕成什么样子！你呀你呀，你能不能拿出个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铁汉样子来送我上路？知夫莫如妻，我知道你做不到的！程敏，长痛不如短痛，为妻我可要对不起你了。

儿女们也都知道妈妈此刻最想的是爸爸，可爸爸哭成那个样子，妈妈见了岂不病上加病；爸爸也是怕给妈妈添忧才躲开的，因为他实在板不住自己的涕泪横流。但老这样哪行，总得让爸爸陪妈妈走完这最后一程啊，否则连爸爸自己也会痛悔终生的。儿女们都将目光投向大姐梅梅，请她赶快去找爸爸。

爸爸其实就在楼上。楼上梅梅的房间里，爸爸整个脸都让泪水泡成了浮肿。梅梅赶紧找毛巾给爸爸擦脸，扶住爸爸不停颤抖的肩膀说：“您经历那么多从没掉过一颗眼泪，您是儿女心目中最最坚强的偶像。我知道你对妈妈的感情，妈妈的不治对你来说比天塌了还难以承受。可是现在妈妈非常需要你陪在身边呀，不然她怎么能安心上路。快把脸洗干净去陪妈，怕板不住哭就少说话或者干脆不说话，我们几个会替你打掩护的。”

爸爸好像不是当年在造反派棍棒下吭都没吭过一声的那个爸爸了，梅梅的一番劝解反而越发让他哗哗流泪。一生的坚强仿佛是因为妈妈在给他控制泪腺，妈妈要走了松手了，于是就江河决堤一般奔涌而出。急得梅梅搓手走溜儿，自己的眼泪也潸潸而下。正在这时候小弟推门进来，说妈妈急着找大姐，像是要嘱咐什么要紧的事情。梅梅赶紧擦干眼泪，对爸爸说：“妈一定是在找你的呀，我先过去安抚，你快点平静下来呀爸爸！”

梅梅没想对，妈妈不是找爸爸。而是使眼色让其他儿女先出去，然后说出一番让梅梅大吃一惊，更大惑不解的糊涂话——梅梅以为妈妈糊涂了，定睛细看妈妈竟是十分清醒。妈妈悄声说：“妈妈不能把一生的心事带到棺材里去——你去城西区把汪洋叔叔给我请过来……”

汪洋是妈妈的初恋。这么多年没有来往了，妈妈原来竟一直藏在心里，枉负了爸爸的一片痴情！平日里爸爸妈妈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的种种样子，竟都是妈妈虚应故事在做戏！幸亏临死和盘托出了心里话，不然爸爸还要被蒙骗多久？都说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妈妈把这话给颠倒过来了。可是，毕竟都是亲生父母，这让做儿女的怎么处置？两亲相权，死者为大，还是遵从妈妈意旨，还她一个安心上路吧。

老不知羞的汪洋，依然装出一派绅士风度。那频频颔首致意的样子让四个儿女都看着恶心，可这是妈妈临死诚邀的贵客，无奈其何，只能眼睁睁看他进屋去跟妈妈缱绻话别！儿女的心七零八落已经理不清是非曲直所以然了。爸爸这时却泪痕斑斑的走下楼来，正要进屋去陪妈妈的时候被儿女拦住了。小儿子口快立马告诉他汪洋在里面。爸爸脸上阴云一扫，儿女的心为之一沉；也好，爸爸旋即上楼，好一会又回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为之一扫，代之而来的是沉静，淡定，和多少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大家等到极不耐烦的时候，老儿子京京扒门缝往里窥探，忽然缩回头来冲大家挤眉弄眼。大姐梅梅过去一看不由怒火中烧，最终还是忍住了。原来汪洋正恋恋不舍地捂着妈妈尽管枯瘦却依然白皙无比的手，妈妈则泪眼婆娑像是万千眷恋都急于倾诉似的在喃喃着什么，那样子大有今世没成夫妻来生重新聚首的盟誓劲头。大儿子强强火爆脾气终于按捺不住要闯门，被爸爸一把拽住低叱道：“回来，你妈妈是在演戏呢！”

可怜的爸爸，妈妈自己都承认了一辈子在跟他演戏，此刻面对人家旧情复燃的真戏，反而宰相肚里好撑船似地被他谅解为“演戏”！也罢也罢，只要爸爸心平气和，做儿女的就算蒙羞受辱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把事情闹大，闹到家丑外扬，那羞辱不就更大更没法收拾了吗。这种时候来点阿q精神还真管事，直到后来汪洋自知有愧怏怏而去的时候，儿女们都像没事人一样的按捺住了。

可是妈妈自己反倒不想把事情压下，她先把儿女们都叫到跟前说：“我这辈子对不住你们的爸爸，我欠下他的情债就请你们替妈还吧。你们一定要好好孝敬他，看有合适的给他找个老伴，找个真心对待他的，别像我这样……”稍后又把爸爸叫进来，当面说了不少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就没爱过你之类的话。此时的爸爸虽然很激动，但一颗眼泪也没掉。还有什么可掉的呢，炽热的恋情被戏弄一生，不拍案而起已足见爸爸的涵养了，可怜更可敬的爸爸！

嗣后大家都趋于平静。妈妈在弥留之际，爸爸仍然情不自禁的攥着妈妈的手，儿女们见状无不为之心酸。妈妈也好像感受到爸爸的宽宏大量似的，平静而坦然的一步步去了天国。

从此没人再见爸爸哭过。有时触景生情难免鼻子一酸，但立刻头一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戛然而止——大概是想起了妈妈的绝情吧。两儿两女都有自己独立的小家庭了，请爸爸去哪头儿爸爸都不愿意去，说是老年人跟你们的生活习惯大不一样，去哪头都是两下找麻烦。大家便商量着给爸爸找个老伴。要不是妈妈死前吐露真情，爸爸绝对会给她“守节”终生的，这回，“你不情我不义”，爸爸没怎么动员就答应再娶了。　

这天双休日，两儿两女都聚会在爸爸家里，正谈论给爸爸找老伴的事情，忽然有人敲门。老儿子京京开门迎进来的是一位仪容不俗的老太太。大家眼前一亮，猜想可能是前来提亲的。本来嘛，爸爸的条件相当不错，人品更是百里挑一远近闻名，只要这边开了话口，慕名而来的还怕不成群结队吗。老太太见屋里这么多人，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这下更让人产生联想。京京嘴快当即就问：“大姨是来为别人提亲，还是自己要……”老太太霎时满脸飞红，嗫嚅地说：“我是，我是来说清一件事情的。”大姐梅梅从阳台上转过身来，一眼认出了老太太，失声叫道：“是你，你来做什么？”语气又冷又硬。

大姐不说则已，刚一说出这位老太太的来历，滿屋人立刻“同仇敌忾”起来。原来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妈妈死前约见的那个汪洋的老伴，大姐受妈妈嘱托去请汪洋时认识的。汪洋已经给妈妈留下了污点，给爸爸造成了伤害，你当老婆的管不住自己男人，今天反倒跑这来，是要兴师问罪的吗？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正要发作，爸爸忽然做起和事佬来，连忙给老太太倒水、让座。儿女们极不理解，暗道爸爸你真是软弱到家了。没容儿女们再说什么，爸爸抢先压住阵脚说：“今天可是揭开谜底的大好时机了，早想跟你们说，怕的是你们不肯相信，现在有你汪洋婶婶在，就由不得你们不信了。告诉你们，你们的妈妈约见汪洋叔叔真的是在演戏。知妻莫如夫，她是怕我摆脱不了感情折磨，才出此下策，想让我长痛不如短痛一下子断开对她的思恋。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我立刻就幡然醒悟了：我不能让她背负沉重的挂念上路啊！那一刻我忽然无比坚强起来，你们可别当成笑话，是你们妈妈的爱情魔力让我陡然强大、让我最后明白了怎样做才真正对得起她！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汪洋竟能心甘情愿地配合瑞英，表演这种分明对他有害无益的假戏。”汪洋老伴说：“这就是我今天来想要说的。”爸爸说：“是替汪洋来说明真相的吧，他自己咋没来呀？”汪洋老伴头一低：“他也……死了！”

“呵——”这回惊讶的可不光是爸爸一个人，儿女们一个个都不禁失声。汪洋老伴凄然一笑说：“逝者长已矣，生者多保重吧”接过爸爸递过来的茶水，不失礼貌地象征性地抿了两口，放下茶杯接着说，“汪洋早在半年前就得了绝症，梅梅过去叫他那天，我刚要开口解释帮他推辞，他立即使眼色制止了我。从你这回去以后他竟然对我说，他跟初恋情人约定好了：携手黄泉路，来世做夫妻，他要了无遗憾地弃我而去了。他说他这一辈子压根儿就没爱过我，过去对我不错不过是他的善良人性在驱使。他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能再欺骗我的感情了，要我忘掉他找个真能爱我的好男人欢度后半生。”

听到这儿女们又蒙羞受辱般有点按捺不住了，爸爸立即插话说：“汪洋学了瑞英的招数，也在骗你呢对不对？”汪洋老伴苦笑说：“我立即给他揭穿了，他见骗不过我就哭了，说他真怕我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呀，他说他所以执意要见瑞英，一个更大的目的是……”汪洋老伴好像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似的，立即把话打住。爸爸却穷追不舍：“什么目的，什么目的？”老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羞答答说了：“他说他要来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品。”说完就把头扎进自己的衣襟，浑身激动得直打哆嗦。

什么也不用说了，再说什么似乎都是多余的了。只是这边的儿女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小儿子京京不失时机地楞掏了一句：“极品，极品，真正的极品爱情啊，两下的老人都这么好；汪婶，你要是肯留下来那就更好，称得上三全其美啦！”汪婶依然埋着头佯叱道：“傻孩子，瞎说什么呀，咋急也得让他们过了周年祭日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