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我在镜子里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我看见他的时候一时间辨别不出他的性别。他的头发有点长,肤色浅淡,尤其是睫毛细细密密地排满了狭长的眼睑。
那个时候我正在刷牙,满嘴泡泡。白色的牙刷挤在嘴里,右半边脸鼓了起来,像是肉多汁多的小笼包。
过了半晌,他终于不再拿漂亮的眼睛瞪我,嘴角向上扬,像是一个嘲弄的微笑。他说:“对面那个,你衣服扣子没扣好。”
在他的提示下,我发现我那件淡蓝色的对襟开衫的确有一粒扣子错了位。我背过身去把所有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再重新按照正确的路子把它们扣好,我一边动手,心里一边琢磨他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可是确切的地点却想不起来了。
“我说,对面那个。对,就是你。”我含着牙刷嘟嘟囔囔地说,“你胡子没刮干净呢?嗯,下巴有点青。”
他伸出一只光洁的手摸了摸他那俊俏的下巴。若有所悟地叹了口气,“三天了……”
“什么?三天了?”我打断他。
他斜着漂亮的眼睛饶有趣味地望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挥舞着牙刷强调道:“我对你可没兴趣啊!问问罢了。”
他听了我的话也没有把视线移开,仍旧那么看着我,可是语气似乎有点变化,音调似乎沉下去了一点。他说:“我明白。”
“嗯……”我应了一声。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继续刷起了牙。其实我是有点别扭的,毕竟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的注视下刷牙。可是我觉得他似乎没有观摩别人刷牙的兴趣,他只是没处望罢了。这样一想,动作便又自然了起来。
最后在我借着他头旁边的那片空地认真地涂睫毛膏的时候,他终于又开了口。
“涂睫毛膏的那个,去放点音乐可好?”
“你想听什么”我没看他,继续折腾我的睫毛。
“随便。”可是过了一会他又说,“放你喜欢的吧。”
我朝他抿了抿嘴表示赞同。这时候我正在涂口红,淡粉色亮亮的那种,所以不太方便讲话。其实我觉得口红的颜色是很有讲究的,好比说我正在涂大红色的那种口红,一定会让人觉得我是很风情万种的那类女人。如果说我在涂玫瑰色的那种,也许别人就会想这说不定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呢。如果我在涂暗蓝色或是莹紫的那种,别人就会想,“完了完了,又是一个朋克小妞。”所以我个人还比较倾向于粉红色或者橙色的,让人想起来像个很青春很可爱的少女。
我跑去给他放了一张chara的,我觉得chara的声音像个孩子,很适合静谧的早晨。我把音量调响,让他在镜子里也能听到。最后我想了想,又在那首名为初恋的歌上按了repeat。后面的歌似乎有些吵。
我去卧室换了衣服。荷叶边的白衬衫搭配水蓝色的短裙。换好衣服,我又跑去厕所里照镜子,发现他还在那儿。
“呐,我要出去了。”我取了根蓝色的绸带,把头发高高的梳在脑后。“你不走么?”
“嗯,我一直呆在这儿。”
“一直?”
“是的。”他冲我点点头。
“那我走了。”我对他笑笑。最后再侧着脸照了照脑袋后面那蝴蝶结。像朵湖蓝色的花朵在我身后摇曳。
那天是和我的小男朋友约好的。我的小男朋友现在八岁,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又长又密,样子甚是可爱。
我并不是有恋童癖什么的,只是在十年前时间就在我的小男朋友身上停止了。他现在仍旧是一八岁小男孩的摸样。踮起脚尖也只到我肚子的地方。头发软软黄黄的像只cheese蛋糕。
我的小男朋友总是喜欢说些幼稚的话,做些幼稚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爱他。我是这样觉得的,人一旦对谁付出了感情就不该轻易放弃的。
那天我带了一盒子水果糖给我的小男朋友。他好像很高兴。他坐在我身边的长椅上侧过脸来望着我,脸上是孩子特有的顽皮的笑容。
“喂--”他眯着眼叫我。
“嗯?”我对他不礼貌的叫唤早已习以为常。
“那朵云和你长得好像。”他抬起小手指着天空的某一角落。
我假装凑过去看,顺着他指的方向是一片绵延不绝的云朵。我猜想他说的是当中那块凹凸有致的。
“鼻子有点塌呢。”
“嗯,但是和你很像。”
“你开玩笑的吧。”
“没有。”
“那你一定是欠揍。”我伸手揉乱他的头发。
他撇撇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那天的霞光是奇异的玫瑰红。我的小男朋友既欣喜又兴奋地牵着我的手在花团锦簇的公园里散步。他蹦蹦跳跳的样子像一颗弹来弹去的皮球。我让他乖一点,他总是不予理睬。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似乎在逆生长了,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无忧无虑了起来。
后来我把我的小男朋友送回了家。他今天有些反常,没有突然爆发一阵莫须有的大男子主义。如果是在平时我说要送他回家的话,他总要嘟嘟囔囔唧唧歪歪骂骂咧咧一阵,台词大体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什么“我是个男人哎,不要你送。”不然就是“我自己走。”然后就气呼呼地背过身去装出一副不想理睬我的样子。他总是要这样翻来覆去地闹一阵,直到我亲了他的脸蛋才肯善罢甘休。
我觉得他真是个孩子,心里装满了轻快的游戏。
那晚回家后,镜子里的美少年还在。
他说他饿了,而且镜子里又热又闷,搞得他很反胃。
我说你有王子病吧?
他笑笑说没有没有,就是第一次呆在这个地方有点不习惯。
后来我去给他搬了台电风扇对着他吹,又给他拿了盘可乐和一大瓶葡萄汁。我坐在浴缸边上看他吃得津津有味。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我“今天去哪了?”
“去了公园。”
“一个人?”
“不是。”
“那……”
“你很烦。”我从浴缸上跳下来,不理睬他的叫唤。
那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蓝山,放一首名叫crystal的歌。演唱它的是一个美女,她有好听的名字叫melody·
夜晚的风穿越每道斑斓的霓虹向我飞奔而来。
七月里的空气里仿佛有悲伤的噪声,每一声蝉鸣都混合着我对你最深的思念。你躲在童话里,躲在矮人的世界里,躲在神秘的森林里,不想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长睫毛的美少年一直栖息在我家的镜子里。不管我是去上课,逛街,看亲戚回来后总能看见他一脸安详地听着音乐或者大叫大嚷说他饿死了要吃东西。
我每次问他你不回去了吗?他总是笑而不答。那种笑容非常欠打。
忘说了,礼拜三的时候还有人来看过这家伙呢。
说是人似乎不太确切,其实是一只半人高的萨摩耶。
双眼皮,毛雪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虎牙。
那天下午我正在打扫房间,听到门铃响就去开门了。大白天我也没有去看猫眼。所以开了门之后差点没有被他吓死。
犹记得他一个健步把我扑倒,然后就熟门熟路地跑去厕所,进去的时候还把门一踢,上了锁。只可惜他疏忽了一点——我有钥匙。
我进去给他端了一壶茶,一边热情洋溢地傻笑一边问他要不要我搬张椅子给他坐。他显然对我的打搅感到不快,不住地拿眼睛横我,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我手里的茶托上,来了句:“这么小的杯子,你让我怎么喝?”那语气明显是在使唤下人。
算了算了,进门都是客,去给你换还不行么?我心里想,这一人一狗都有王子病。
后来萨摩耶王子殿下就趴在了马桶上和美少年王子聊起了大天。什么你这两天好不好?那女人有没有欺负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那女人什么时候回来?
我躲在门外,手里拿了根拖把当掩护。什么叫“那女人什么时候回来”?“那女人”指的不是我吧?我听得云里雾里便没了兴趣,一个人自顾自地看起了偶像剧。
后来美少年也没再跟我提起这件事,我也没好意思问。就当它是一个小插曲,在我们记忆的银河里消失踪迹。
星期天,我早早起床给美少年做早饭。火腿蛋配奶茶,我笑笑地给他端过去。
他觉得我反常,问我是不是去和男朋友约会。我说你真聪明啊,再奖你颗蛋。今天是纪念日。
“哦,这样啊。”他点点头,继续消灭他的火腿蛋。
“嗯……咖啡色的裙子会不会显得老气呢?”我有些不安。
“还行吧,就是妆有点浓。”
我一听立马往脸上涂卸妆水。重新化。
“……你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啊?”
“是个小孩。”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我的注意力全在我的眼线上。
“哦。”他似乎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过了一会他又问我:“和小孩在一起不会没有安全感么?”
“不会啊。”我合起眼影盒的盖子,语气平静。
那天我走之前他叫我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些甜点。我答应了他,便出门了。
我和我的小男朋友约在了游乐场。
我捧着一盆浅红色的风信子,穿着浅淡的咖啡色裙子像是有浓郁的奶香漂浮在空气里。那天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夏天的艳阳在人们的头顶上嚣张。我躲在一棵梧桐树的影子里,看树叶和暖风捉迷藏。
我本来是挺开心的,可是那天我的小男朋友很不乖,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才来。
他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小小的身体后面又跟着另一个小小的身体。我那个欣喜的笑容就僵死在脸上。我有种万劫不复的预感。
我的小男朋友很可爱地站在我面前,拉着那个小女孩的手。他用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我,他说:“我女朋友,漂亮吧?”
我冲他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站在他们面前像个孤独的外星来客。
我的小男朋友说:“你已经长大了,而我还是个孩子。”
我把眼睛望向别处。
我的小男朋友说:“我们不合适。”
我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我的小男朋友说:“那就这样吧,再见。”
我捧着那盆风信子,给它浇了一滴温热的眼泪。
我的小男朋友和他的小女朋友一起买了半价的票去游乐场玩了。
他们把我留在了树下,走了。
我把花留在了树下,离开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像一艘浅浅的香蕉船,在云海里翻转。我拎着一袋子软香的高点,打开了家里的门。
我本来是要惊叫起来的,因为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家遭了窃。整个房间空旷得像个篮球场。可是当我瞥见天花板上悬挂的一只巨大的水晶灯和它的下方蜷缩在软靠垫里的男人,我便意识到不是我家遭了窃,而是我走进了别人的家里。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继而有些悲伤地说:“我好像迷路了。”
他没有理睬我,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他的安眠。水晶灯在头顶上散发着目眩神迷的光芒,我发现他的下巴有些青,头发有些长,肤色浅淡,睫毛纤长。
原来是你。
我把袋子打开,开始吃起了甜点。
今天是怎么回事?抹茶蛋糕有点咸。
你和我玩游戏么?鸡蛋卷软了下来。
你是要一直保持沉默么?曲奇饼干吃出了咖啡味。
你回答我啊?菠萝派变成了苦花菜。
我一个人,很害怕。哪里有水?噎住了。
他起身去厨房里泡了柠檬茶,盛在两只花花的玻璃杯里。坐在我身边,盘着腿。柠檬茶在杯子里淘气,咕嘟咕嘟吹着泡泡。水晶灯晃啊晃的,仿佛在和天花板闹情绪。
在乱乱的光影里,他突然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笑笑地在我脸上拧了一把。
“没什么肉呢。”他用漂亮的眼睛望着我,佯装出轻松的表情。
我不理他。
“早上的歌很好听。”
我保持沉默。
“我们跳支舞,好不好?”
我拿他当空气。
“你很小气哎。”
这里有人么?
“你走光了哦--”
……我被柠檬茶烫到了。
“我要回家。”
“这里就是你家啊。”
“你去死。”
我站起身打算逃离这个鬼地方。去游戏机房晃过一晚上也好,去电影院看一晚上电影也好,去朋友家霸占她的床也好,反正就是不要待在这里。
然而这个从不缺乏幽默感的世界,再一次对我开了一次低级的玩笑。
---门打不开。
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失去谁我都在所不惜。我想把那些倾注在我身上的感情忘掉。记忆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也想把我对你的爱忘掉。想念的重担我承载不起。
寂寞是来自外太空的怪兽,我没有超能力,打败不了你。
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暖色调的房间里。那里有纸质的灯罩,光线仿佛有了身体。暧昧的白色。
房间的中央有面全身镜。他歪着头看着我说:“你进去。”语气冷漠。
过了一会儿,他看我没动,又说:“你进去吧。他在等你。”
“谁在等我?”
“被你忘在梦外的世界。”
“我是在梦里?”
“……算是吧。”说完他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在我跌进镜子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他如光线般温暖的笑脸。
爱开玩笑的世界消失了。
我从镜子里窜了出来,掉进了自家的厕所。我揉揉屁股,想去客厅里倒杯水喝。
我出去,发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在睡觉吧。
那是我长大了的小男朋友。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又长又密,踮起脚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他身边趴着也在熟睡的萨摩耶小王子。
我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去喝水了。回卧室,睡觉吧。
我醒来,你坐在我面前。
窗外是夏天的艳阳,照得你睫毛上的泪水,仿佛啤酒的泡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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