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安去壶口,向窗外望去,尽是黄土的天下。黄土一激动,踮一下脚,就是高高的崮子;黄土一谦虚,匍下身子,便是川。路就在川里行。水也在川里行,断断续续,时隐时显。不知是水跟着路走,还是路跟着水走。司机说,知道水往哪里流吧,它也在寻找黄河哩,跟着水走,我们就不会迷路。进入吉县境地,车开始盘山。危险接踵而来:车往右拐,左面是高山壁立,巍巍然保护着你,右面是深渊,森森然,随时想抓住机会吞噬你;车往左拐,右面是高山壁立,巍巍然保护着你,左面是深渊,森森然,随时想抓住机会吞噬你,生命好像总是只有一半的保障。
诚慌诚恐中,车子盘上了山巅。如此海拔,眼光,居高临下,就见一条黄带,从历史的源头涌来,慢慢地消隐在时间的终点。在两岸高山敛声屏气的惊奇中,它不慌不忙,蠕蠕而行。大凡大势之物,自不必装腔作势,默然无语之中,也自能让人体味到它携雷喷电之势。这就是它,黄河,在这里,我亲眼见到它怎样在不经意之间把大地一分为二。
车子从山巅之上一节一节地下降,终于我们与黄河并肩而行。那是傍着一条巨龙在前行。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狐假虎威”,可那是什么货色,眼下又是什么成色!与龙并行,我有了赶山入海,让万物规避的横扫一切、势不可挡的威势。就见一朵浪花,忽然从河底跃起,逗弄了一下天空,又一个猛子潜进水里不见了。这让我激动异常。苍茫宇宙,这滴水寻找了几亿万年,在此刻得以见我一面;茫茫人海,古今中外,在此地我终于与这滴水谋面,这需要多少偶然因素的巧合?跟着黄河走,我时刻感受到这种瞬间与永恒的天大的缘分。
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我知道,这不是眼前的黄河的声音。眼前的黄河还是一条平静蠕动的黄龙,它制造出来的声音,大小还局限在龙鳞贲张,摩擦草丛或石子的动静。而传来的这种奇异的声音,虽然响声暂时还不太大,但可以听出来,它饱含着一种激奋的情绪。导游说:“听,壶口瀑布就要到了。”!原来是这样,当黄河还在平静的时候,这声音像戏剧中的配乐,预示着剧情的转换。
气氛热烈起来,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车窗外。除了我。我不想渐渐地消解壶口,我想让壶口瞬间暴露在我的眼前,让我完整地把握它的气势与风采。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甚至调来一种力量,暂时封杀自己的听觉。脑海里却又一次梳理起我从教课书上学到的关于壶口的知识——我相信文字,落在纸上的都是精髓,这是我一贯的立场——略谓:壶口瀑布,落差约三十米,宽度最大时可达一千余米,最大瀑面三万平方米。滚滚洪流,到这里急速收敛,注入深潭,声似雷鸣,数公里外可闻;水波急溅,激起百丈水柱,形成腾腾雾气,真有惊涛拍岸,浊浪排空,倒卷西天烟云之势!
带着期待,带着联想和接受冲击的心理准备,我终于站在了壶口瀑布的面前。正是夏季,水量减小,龙槽水位下降,落差加大,主瀑大显神威,吼声如雷,水柱顶天,临其境,脚下云烟,眼前浪花,耳旁水鸣……这是怎样的一种冲击啊!天地俱空,百象俱灭,万籁俱静——我的感受是,壶口就是宇宙了,壶口以外,再无它物。这样的威势,壶口啊,谁能在你之上建立统治?作为英雄,你拒绝任何统治;作为万有,你又使自己成为统治一切的君王!
万里黄河啊,你是一条历史长河吗?那么,这里就是战马奔腾、刀光剑影的时代了!在这个越来越世俗化、越来越没有英雄支撑的时代,你龙啸虎吼的声音是在呼唤英雄的复出吗?
万里黄河啊,你是一条人生长河吗?那么,这里就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激情年华!在人人都陷入对金钱渴望的激动中,你升腾起的氤氲烟雾是在为人类准备着金钱以外的梦境吗?
万里黄河啊,你是一首蜿蜒的长诗吗?那么,在这里你以黄色的祖宗的韵律达到了高[chao]!正在萎靡和琐碎的诗人,在这里忽然有了位岸的人格、倔强的个性、奔突的情怀;并有了洗炼的文风、逼人的气势、潇洒的布局和穿透一切的力度!
……
造物恤人。壶口瀑布往下3000米的河道中还有一块巨大的奇石,人们称它为“孟门山”,据说,夜临孟门,可见河底明月高悬。站北南观,水中明月分为两排飞舞而下;立南北望,水里明月合二而一迎面而来。柔曼的景观会让人因壶口瀑布而激动不已的心绪慢慢地归于平静。可惜游程上没有这个景点,回去的路上,只能调动自己的内力慢慢平衡自己的情绪。车在盘山路上一节一节地“拔节”,当车子再一次盘上高山之巅时,回望黄河,黄河忽然以一条脉搏的形象告诉我,是它,让一切都活了起来!如果说有什么通向一切的线索,那么,正是黄河这一流动的巨大的本体,将整个宇宙抱拢——好像航行在一艘船里!
壶口瀑布从视觉上隐去。
它把英雄的神圣的力量赋予了我的灵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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