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跑跑留给我们的启示

——熊飞骏

都江堰光亚学校教师范美忠在地震发生那一刻，弃学生于不顾第一个跑出教室，所幸学生安然无事。地震过后他在天涯论坛上发表了一篇《那一刻地动山摇》的帖子，在文章最后表白：“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

此文一出，引来一片哗然，大部分网友骂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他是地震中“最无耻教师”，应该除名，并讥讽他为“范跑跑”。少部分网友则认为这是他的自由，不应该开除……

四川省都江堰市光亚学校鉴于越来越大的内外压力，终于在六月中旬将范美忠除名。下面是开除范美忠的文件原文：

关于给予范美忠开除处分的决定

范美忠，男，汉族，现年34岁，四川某县人。大学文化，现任光亚中学语文教师。

在五月十二日汶川大地震期间，范美忠丢弃正在上课的同学，独自逃跑。随后，又在互联网上发表了政治倾向和道德取向极为错误的言论。

范美忠身为人民教师，危险时刻置同学于不顾，其行为违反了《教师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其在互联网上政治倾向和道德取向极为错误的言论，更是给光亚学校和人民教师的形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范美忠的行为已经丧失了一个人民教师应具备的基本条件。为严肃政纪，教育本人，消除影响，根据光亚学校纪律规定，经校务会研究决定：给予范美忠以行政开除处分。

希望范美忠接受教训，认识错误，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合格公民。

四川省都江堰市光亚学校

二〇〇八年六月十六日

范美忠事件虽然自此告一段落，但因此造成的社会价值取向上的混乱并没有因此得到最后的澄清。

一、范美忠并不是新中国最丑陋的人；也不是最无耻教师。

在“紧急避险”关头只顾自己逃命的行为在今天的中国大有人在，并非只限于范美忠一人；但在博文中坦诚批露自己心灵阴暗面的也许只有范美忠一人。奇怪的是众多批评者能够理解范美忠的临阵脱逃行为；对范美忠博文中的自白却怒不可遏？我的态度则正好相反：我不能原谅作为一个教师的范美忠在“师生面临均等危险”的紧急关头丢下学生不顾自己率先脱逃的行为；但对范美忠博文的那段灵魂自白却感受到了“真率”和“天真”？因为今天的中国有很多人在紧急关头会象范美忠一样只顾自己避险；可事后还要做些小动作来表现自己的“道德昂扬”状，不但闭口不谈自己的怯懦自私行为，还会在人前慷慨激昂于见义勇为的华丽词藻，甚至于杜撰些舍己救人的义举给自己涂脂抹粉……

中国人应该不会忘记十四年前的克拉玛依大火：

1994年12月8日，克拉玛依市教委和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培训中心在克拉玛依市友谊馆举办迎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两基”(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评估验收团专场文艺演出活动。全市7所中学、8所小学精心挑选的15个规范班的优秀师生及300多名“领导”共796人参加。在演出过程中，18时20分左右，舞台纱幕被光柱灯烤燃，火势迅速蔓延至剧厅。此时一位领导大喊一声：

“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

接下来“领导们”争先恐后夺路逃生，部分“领导”不仅夺路，还把幼小的学生推倒在地然后从他们的稚嫩肚皮上踩踏过去……

克拉玛依大火造成325人死亡，132人受伤，死者中288人是学生，另外37是老师、家长和工作人员……

与上面那组数据形成鲜明对照，在场的300多个领导一个也没烧死！？当天参加活动并就坐前排距离起火处最近的克市领导、教委领导几十人都成功逃生，没有一人死亡。

更令人愤怒且痛心的是：288名死难学生中有不少人不是烧死的，而是领导们践踏至死的！他们被踩穿的肚皮就是铁证。

灾难过去十多年后，非但当时在场的那些让“学生们不要动”而得以逃生的责任人到现在仍无片言向公众致歉谢罪，即便当地领导原本言之凿凿，“将在火灾现场建立火灾纪念馆，以纪念那些死去的孩子，并警示后人”，然而纪念馆至今不见踪影，更兼连一次像样的纪念活动也不曾举办。

…………

在大火面前个别“领导”率先脱逃属正常现象，因为一片稻田里总难免有一颗稗子，再科学的政治体制也无法确保每个领导都“先人后己，克己奉公”；不正常的是300多个“领导”整体率先脱逃？一亩稻田全是稗子看不到一颗稻谷而业主仍不思改变耕作方式才是传统人事体制的最大悲哀！

和克拉玛依大火面前那些争先夺路的“领导”们相比，范美忠确然算不上最丑陋的中国人。

当我们义愤填膺于范美忠的怯懦自私时，我们是否能勇敢反省一下自己的灵魂？如果你碰上和范美忠类似的场景，你是否能做得比范美忠更好？如果你不能做得比范美忠更好，那么在谴责范美忠的同时有必要栲问一下自己的人性和良知。现代文明的一个很重要标志就是“远视利他”而不是“近视利己”；是“社会责任”而不是“唯利是图”；是“遵守公德”而不是“党同伐异”……

二、范美忠的言行与西方自由主义价值观相差十万八千里。

因为少数不负责任的媒体和部分愤青网文经常玩弄“断章取义”和“偷换概念”的把戏，本人决定在没弄清真相的前提下不随意发表意见，在对某段文字发表意见前一定要尽可能阅读作者的全篇原文。在写这篇文字之前，我认真通读了范美忠先生成为焦点人物的那篇文字——《那一刻地动山摇》，原文开头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曾经为自己没有出生在美国这样的自由民主尊重人权的国家而痛不欲生！因为我大学毕业十几年的痛苦与此有关，我所受的十七年糟糕教育与此有关。我无数次质问上帝：你为什么给我一颗热爱自由和真理的灵魂却让我出生在如此专制黑暗的中国？让我遭受如许的折磨……”

因为上面这段文字，部分网民把范美忠率先脱逃行为误读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自由民主价值观？在他们看来，范美忠既然那么崇尚美国，显然是按美国的价值取向来决定自己的言行。范美忠显然也把自己的行为理解为“自由主义者”的天赋权力，这从他文章的末尾的那段文字可见一斑：

“‘我从来不是一个勇于献身的人，只关心自己的生命，你们不知道吗？上次半夜火灾的时候我也逃得很快！’话虽如此说，之后我却问自己：‘我为什么不组织学生撤离就跑了？’其实，那一瞬间屋子晃动得如此厉害，我知道自己只是本能反应而已，危机意识很强的我，每次有危险我的反应都比较快，也逃得比较快！不过，瞬间的本能抉择却可能反映了内在的自我与他人生命孰为重的权衡，后来我告诉对我感到一定失望的学生说：‘我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却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自我的人！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如果过于危险，我跟你们一起死亡没有意义；如果没有危险，我不管你们你们也没有危险，何况你们是十七，十八岁的人了！’”

范美忠的这段文字虽然没有把自己率先脱逃的行为和“追求自由和公正”绑在一起，但部分网民却有充分理由把二者绑在一起；而“自由和公正”是西方自由主义价值观，于是部分网民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范美忠的丑行与“自由主义”绑在一起，在抨击范美忠怯懦自私丧失师德同时也猛烈抨击自由主义丧失人性……

这是范美忠对自由主义的悲剧性误读！也是部分网民对自由主义的悲剧性误读！

对一件美好事物的最恶毒诽谤不是从正面对其谩骂攻击；而是采取与美好事物内在价值取向绝然相反的恶行，然后对众人说他奉行的是某“美好事物”的价值标准……

范美忠扮演的正是这种角色！

范美忠丢下学生率先脱逃的行为是人性的极端怯懦和自私；可自由主义的主流价值是“怯懦和自私”吗？

英、美两国是自由主义的领袖，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这两国国民在生死关头的表现：

今天的多数国民都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拍成的电影。历史上真实的泰坦尼克号是上世纪一o年代初英国制造的一艘当时世界最大的豪华客轮，被称为“永不沉没的梦幻客轮”，1912年4月10日开始她的[ch*]女航，目的地为美国纽约。四天后的4月14日晚11点40分，泰坦尼克号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两小时四十分钟后，4月15日凌晨2点20分沉没，由于缺少足够的救生艇，1500人葬生海底，造成了当时在和平时期最严重的一次航海事故……

灾难发生后，泰坦尼克号上的成年男人没有倚仗体力的优势争夺逃生机会，而是主动把生存的机会让给老人、妇女、儿童，连舰长也选择留下来和泰坦尼克号共存亡。当船员请一位年过花甲的亿万富翁上救生艇时，富翁坚持只要船上还有一名妇女儿童，他就绝不会踏上救生艇一步，最后象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沉入冰冷的海水……

众所周知的美国“911”灾难，当世贸大厦频临倒塌时，大厦里的数千名员工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一样没有一窝蜂争相逃生，而是秩序井然沿着楼道一侧下撤，同样是妇女、儿童走在前面；消防队员则从另一侧上冲，没有发生涌挤碰撞现象……

和克拉玛依大火相比，泰坦尼克号海难和“911事件”好象是另一个星球发生的“冬天里的童话”！

范美忠在博文中宣称自己崇尚美国，可他的所作所为如果发生在美国，如果一位美国老师在那种情况下丢下他的学生第一个跑出去，虽然司法部门不会找他的麻烦，但学校却要面临公众的质疑：何以会让这样怯懦自私的男人站在讲台上？这样他的老师生涯也会自动完完。因为选择怯懦自私的方式活着是他的权力，但拥有怯懦自私品格的人却没有资格当老师。如果他事后还要以“自由公正”作挡箭牌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的行为就更“无耻”了。美国人无法理解那个范跑跑何以要用自由公正这些大道理来为自己的怯懦行为辩护？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自由公正理念作为根基的国家里，他们绝不会拿这些理念为自己的某个行为辩护，尤其是那个行为是错误的时候。

三、范美忠的行为虽然享有不受法律追究的权力，但也没有继续当老师的权力。

今天的中国社会价值取向很容易发生混乱，最容易发生混乱的地方是把“公民权力”和“职业道德”混为一团。其实拥有完全公民权并不等于你有权从事各种职业，有些行业是需要特殊准入的，就象没有通过高考的中学生就没有资格踏入大学门槛一样。

社会上的很多特殊职业都设置有高出“公民权力”的道德底线，这就是“职业道德“。全权公民必须遵守为某特殊行业设置的“职业道德”才能进入或留在此特殊行业。有关“职业道德”的详细论述见拙作《改革开放与职业道德》。

老师是众所周知的特殊行业，在紧急关头丢开学生率先脱逃的行为显然突破了老师的道德底线。因此范美忠的行为已经违背了老师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所以他没有资格再当老师，无论有无老师资格证都一样。

和老师一样，公务员也是一种特殊职业，也必须遵守高出“公民权力”的“职业道德”。美国的普通公民享有私生活不受干预的权力，只要不触犯法律，你拥有多少情人和谁搞婚外恋都是你个人的私事，外人和公权不得干预。但美国政务官的私生活却有严格的规定，在职期间不能有绯闻，否则你就会被弹劾，轻则丢官，重则身败名裂。你想私生活风富多彩可以，那就别选择吃政务官这碗饭。

除了没有绯闻权之处，美国的政务官还必须在关键时刻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否则一样会被弹劾。因此克拉玛依大火事件中争相逃生的“领导”们，在美国铁定会丢官！

那些依旧为范美忠被开除老师队伍抱不平的人们，显然没有分清“公民权力”与“职业道德”的界限。当然他们也许认为象范美忠那样的老师在教育界大有人在，甚至能力品格不如范美忠者也大有人在，开除范美忠一人显然不公平。这是体制的原因，一蹴而就的变革在今天的中国依旧行不通，希望开除范美忠只是整肃老师队伍的开始，而不是尾声，后面的路必须坚定走下去，否则不但对范美忠不公平，中国教育事业也会因此遗害无穷。

二oo八年六月二十三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