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眼睛的俘虏秋蚂蚱

发表于-2008年06月29日 下午4:24评论-2条

眼睛的俘虏

(一)

秋日里的一天,天空俊蓝俊蓝。下午四点钟光景,李川麻家庄院里喜孜孜走进来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是个小伙子,不高不矮的中等个儿,俊美好看的甲字脸,皮肤白皙,眉目清朗,嘀溜眼转的瞳仁和尖削的下巴透出一股让人一望便可感觉到此人十分精明的灵活气。合体的在当时乃至以后的好多年都惹人注目眼馋的绿色军装使他更显得英俊精干。他是这家的儿子,复员军人麻建中,经名主玛子。后面紧跟着的是个姑娘,中等微矮的个儿,黑红皮肤羞怯怯的。她长相上的显著特点有两个,一是脑后垂着两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长达屁股以下,几近膝盖弯;二是脸蛋儿分外红,红得像熟透了的石榴。用当时当地农村人的审美眼光,长辫子和红脸蛋就足以让她够得上美女子的标准了。她芳龄十八,经名本叫海尔曼,也许是她面如石榴的缘故吧,父母又叫她石榴子。

隔窗瞧见儿子领着个陌生的女子进了家门,正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的主玛子娘有点诧异。只见儿子把那女子领进了他自己的房里,然后来到她房里,说:“娘,我找下了媳妇,把她给领来了,今日就成亲吧。”

“啥?媳妇?!”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嗯,媳妇。”

“今日就成亲?咋不早说?好让我准备准备,把房子拾掇拾掇,宰只鸡,炸皯油香,请个阿訇来给你们成‘伊扎布’(宗教婚礼)。你看‘撇世里’(约下午三点半时分)时节都过了,咋来得及?”娘惊奇之余,絮絮叨叨怨开了儿子。

“不咧,没啥准备的。结婚证我们已经领了,公家方面没有麻达。至于阿訇念的事儿,以后逢上记想亡人的日子念素儿时再补。”主玛子交代完毕,没待娘再说什么,就撤身走开了。

主玛子娘虽然也是个泼辣厉害女人,可是对更胜自己一筹的精明儿子做的事一般是不反对的。她是从穷日子里抠屁眼嗍指头过过来的人,丈夫早年无常,她好不容易把儿女们拉扯成人。眼下是好过些了,但娶一房媳妇按当地回民的乡俗少说也得三四百块。这三四百块靠一个劳动日只值一两毛钱的农村工值积攒,那你十来年里就别想望。复员回来都二十二岁了的儿子是紧赶着找媳妇的时节了,他带回来的一点复员费都为前年殁了的二儿子还了治病借下的债。她正发愁着哩。这不,儿子没让她费一点事花一点钱就领来了一个媳妇,这是胡达的赐悯,也是自己的儿子能干。虽然她对儿子没把她放在眼里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有点儿不满,但她是精于打算的,心里一尺划,经济上的占了便宜感又抵消了礼数上的不当感。于是,她虽面露不悦之色,心里也蛮高兴的。便忙忙地溜下炕,颠前跑后地忙乱开了。

主玛子和石榴子当夜就在一间破旧厦房里一盘土炕上成了亲。

婚礼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连当时最起码的过场也没举行。石榴子还是心里乐滋滋,面上喜盈盈的。她原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由父母作主许给了姑母家。那表兄倒也是个老实儿娃子,只是长得黄瘦干瘪,言语迟钝,样子木讷讷的。石榴子长大晓事后死活看不上他,曾几次向母亲表示了自己的意思,无奈父母虽疼女儿,可碍于亲戚面子不好提出退亲,事情就那样不咸不淡搁了下来。

六月里的一天晌午,队长派石榴子给割麦子的社员送水。她挑着两桶黄米米汤忽悠忽悠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旁边走上来一个着军装的小伙子,只见他直朝水桶里望。石榴子看他嘴干唇燥的样子必定是口渴了,便放下水桶招呼他喝了一碗。喝汤间互道了队名和要去的方向,原来两人要一道走好长一截子路哩。于是,他硬是替他挑起了水桶。于是,边走边拉话。到走完这截子路时,石榴子已知晓了小伙子的基本情况:麻建中,家住离石榴子家张庄不远仅八里之遥的李川,是前不久回来的复员军人。分手时,他英俊的长相,好听的谈吐,热情的待人态度已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好感。重要的是当她从他肩上接过水桶时,他贼亮贼灵的眼仁子满含情意地直直盯着她,直盯得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这眼睛本不是说话的,却好像一瞬间就说出了多么乖巧的嘴巴子都说不出的勾人魂魄的微妙话语,令纯情的少女心儿跳跳的。

终于,她接过了水担,他转身走了。她久久地痴痴地回味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神,细细地咀嚼着它的味道。小学毕业的石榴子也粗读过几本古典白话小说,看过几折子<拾玉鐲>之类的秦腔,她懂得这就叫眉目传情。这一眉目传情的接收,让石榴子日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当时是使她勇气陡生,和表兄退婚的决心倏忽间坚定了。父母的阻挠,姑母的情面,人们的议论,她都将毅然不顾,她一定要嫁给自己中意的人。

她抬头朝他走去的方向望去,见那里天阔地广、山青水秀。他就在那黄透了的等待着人们去收割的麦地边小道上健步走着。背影儿也旧那么精神,那么迷人!他拐过一道弯了看不见了。她收回目光再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收割天的野外原来是这么美:一片一片金条儿一般的麦穗子低垂着头,像羞答答的待嫁的新娘。一行一行的玉米已一人高了,挺直威武,通体绿生生的,像那穿了军装的小伙子。小道边还间杂着浓浓的野草儿,艳艳的闲花儿……真是五彩纷呈,万物竞生!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庄农人原来就生活在这画儿一样的天地里。

火一样的日头烤得风都烧烧的,人的心头也烧烧的,烤得人的身子上各处都似在躁动。

她动情于这空气热烈的季节。

两个生产队地界毗连,逢集日上镇子又走的是一条道儿,以后,两人少不了见面的机会。一来二往,由相识到相熟到无话不说,到瓜熟蒂落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商量嫁娶。石榴子是订下了主儿家的人,咋办?不怕它,反正政府是为自由恋爱结婚大开绿灯的,到公社领结婚证绝不会遇到麻烦。按规程的请媒人、提话、订亲、送大礼、 娶等一连串礼仪怎么进行?干脆不来那一套。一则怕遭阻挠反而坏事,事情还一直是地下活动。二来要完成那一整套 文縟节没有钱票子你就别想。主玛子拿不出也不准备拿出。他精明的脑 子里有着奸刁的打算,谋的是不花一分一厘干指头蘸盐。石榴子已成了爱情的俘虏,她一切听从他这个意中人的安排。何况反正政府是反对买卖婚姻反对大操大办主张节约闹革命婚事 办的,咱就来它个先斩后奏把生米做成熟饭让他们娘家人干瞪眼事后不得不认可。于是这一天两人悄悄地去领了结婚证,石榴子趁父母上地劳动去了的空儿,把自己的几件随身衣服把了个包袱便跟着主玛子走进了李川的麻家,成了复员军人麻建中的新娘。

(二)

麻建中真有福气!队上人都这么赞叹。他娶了个好媳妇―――相貌好身体好心眼好脾性儿好各股各样儿都好。她勤劳能干,贤慧温柔,在队上劳动和小媳妇儿大姐妹儿任谁都合得来;回家来孝敬婆婆,体贴男人,和小姑也相处得如亲姐妹。

每天,夫妻俩一同上工、一同下工。进家门,男人鞋子蹬掉上炕一躺缓着去了。石榴子一撂下工具便进厨房,和婆婆一起生火做饭。饭熟了,她端上炕桌唤醒他,他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慢腾腾地翻身坐起,盘腿往上炕里桌前一坐,心安理得地等她双手一碗一碗递饭给他吃。饭后,他不是展腿继续他的美梦,就是出门转悠谝闲传去了。她把饭桌撤下炕,然后洗碗刷锅、扫地喂鸡……扔下耙儿捞扫帚,忙个没完。上工时间到了,便又慌慌地拿起工具就走,好象她就没有累的时候。就这样,石榴子心里照样蜜一样甜,只要和自己情愿的人在一起,多苦多累她都不在乎。这样,结婚的第一年她几乎天天上工,全年的总工比麻建中的还多,队上众口一致把她评成了劳动模范。至于她忙了外面忙家里,男人进门棍儿挡道也不弯腰,油缸倒了也不扶的情形,麻建中心安理得,石榴子也觉得理所当然,回民家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共同生活不久,他的奸刁凶狠就时露端倪,可沉浸在爱河中的她心阔如海,什么也不计较,什么也能原谅,心爱的人的毛病缺点她全视而不见。

第二年,她生下了头胎一个女娃,坐月子不几天她就做饭洗衣,啥家务活儿都干开了。满月第三天,便扛上铁锨下了地。

“嗳哟,石榴子,你真积极!真个的劳动模范!”妇女们见她刚出月就来上工就惊惊乍乍地嚷开了。

“劳动惯了,坐家里急得很。”石榴子笑模悠悠地说。

于是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

“听你阿家(婆婆)说,生娃的时候你痛得哭大喊娘,抓下了墙土,抓破了炕蓆。是这样吗?这一下把你的病治了吧?看你个嫁汉的再敢近主玛子的身不!”凤英嫂逗趣说。

“女人家没记性,痛过了就忘了。主玛子那么机抓(俊美)的男人在身边,石榴子能忍住吗?日后她会近得更勤哩!”秀英姐诡秘地挤眉弄眼说。

“噢――噢――秀英经验多,让给咱石榴子介绍介绍。”

…………

众姐妹你一言我一语,骂语里含贴心,逗笑中显亲昵,嘻嘻哈哈,乐乐融融,好不热闹,把干活儿的乏气都驱散了。

石榴子面露羞臊之色,时不时佯怒地推搡几把,嗔骂几句发话人,可心底里却胀满了幸福感、骄傲感。就是的,自己的男人是方圆几个村庄社队第一的美男子,想到姐妹们对自己眼热,她就感到了做为一个女人的满足。

地离家不远,工间休歇时,石榴子回家奶孩子,几个女人相跟着去看新生的娃儿,便也来到了麻家庄院。

“哟,瓜籽儿脸,白白的,俏眉俏眼,把主玛子像绝了。“

“头发密密的,眼仁子黑亮黑亮,和石榴子一模一样。”

“这娃娃把主玛子和石榴子好看的地方都有了,长大比他俩更美、更俏!”

石榴子像喝了蜜糖一样甜甜地笑着。

(三)

若是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石榴子也许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原本,她勇敢地争取来了自由婚姻,勤勤谨谨地过着庄农人的日子,没有过低分的希求。无论是作为妻子、媳妇还是母亲,都是无可挑剔的,幸福就该属于她。

可世上的事并不如此!

麻建中的娘也是个勤快人,一年四季日日忙里忙外,手不失闲。也多亏了她勤快,不然十几年前就守寡,一家五六口人的活儿谁来干?开销花用上,她以俭持家,常常是一分钱也想掰成两瓣花,细详得连洗锅时锅边上被水泡软了的锅巴也要用指头捋来吃掉。也多亏了她细详,不然贫穷的家咋维持?她虽是穷人家出身,可因解放前在财主家当过几年锅头(做饭的)不仅锻 得口齿伶俐、嘴不饶人,而且学下了不少俚言俗语,适当的时候就给你甩出几句。也多亏了她嘴厉害,不然孤儿寡母过日子,不是要受人欺负吗。

那天儿子把媳妇领进门,她理清纷乱的思绪后来到儿子房里,坐在炕边拉着石榴子的手说:“我的娃,我那讨债的仇疙瘩老二前年殁了,如今就主玛子一个儿,两个大女子打发了,还有一个小女子,也不久就是人家的人了。你进了这家门,就是顶天立地的掌柜的。你这么结板体面、富富态态的人才,别说是主玛子看上了,我一见就都喜欢得不得了。看来我们娘母子是投缘的,往后咱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吧。”

果然,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们过得和和美美,主玛子娘也的确很满意这不驳茬的儿媳妇。

后来,她慢慢地感觉到儿子由于有了媳妇,和娘拉话的时间少了,做娘的被冷落的日子显然开始了,心里便隐隐生出一种滋味:对儿媳的忌恨和对这现象的惧怕。忌恨儿媳夺走了儿子对自己的亲份,惧怕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日后若越来越甚,自己可怎么下场?

于是,她便时不时地当着儿媳的面向儿子摆自己的功劳:“你是我提鸡蛋篓篓抓养大的,比起人家父母双全的来,不容易得多哩。”

时不时地背着儿媳唉叹自己的孤苦,数落儿子:“唉-真是应了老人言:儿有儿房,女有女房,把老娘丢在古房。”同时一边时时注意窥视搜寻儿媳的不是处,一边时不时地指鸡骂狗,敲打儿媳,“你出世的迟,还得世(势)的早!”

一顿午饭午 下了一碗玉米面搅团,石榴子洗锅时把它舀出来扣在了架板上一个小盆子下,不料过后忘了,五黄六月里天气热,不出两天便绿毛白胡子的了。婆婆不知在灶间里找啥给翻出来了,当时可嗓子呵斥起媳妇来:

“你怕不是吃五谷长大的,就这么价糟蹋吃的!?”

“ ……忘了,又不是故意的。”若是往日,石榴子会自责几句,可这次见婆婆过于气势汹汹,忍不住顶撞了一句。

“做错了还嘴硬!忘了?忘了!你一日都记的是啥?”

“人一日有三昏哩,谁没有个昏了头做错事的时候。”

“噢!世事给颠倒过来了,你是我阿家,该你教训我了是不是?”

……

婆婆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这日撞了个茬儿便大吵大嚷,越吵越嚷她越觉着冤枉。吵够了骂够了,儿媳退让出去了,她还觉着心头的枉亏没有泄尽,又去到早已荒草盖顶了的男人的坟地上,跪在坟头扯长声音有词儿有调儿有节奏地哭诉起来:

“唉―――我的主事的哟,

嗯哽哽―――

你狠心的早早地先走了,

嗯哽哽―――

丢下我在这顿亚(人世)上吃苦受罪哟,

嗯哽哽―――

受罪这么多年受了个没有下场哟

嗯哽哽―――

如今儿女们成人了人家多嫌开我了,

嗯哽哽―――

你咋不来把我也带走哟,

嗯哽哽―――

……

晚上,麻建中回来了,和往日一样,他得先到娘屋里坐会儿,才能进媳妇的房。进娘屋见娘眼泡肿肿的,神色冷冷的。便问:“娘,咋了?”

“咋了,胡达不要我老不死的的命,我气恨我个人家了。”

听了娘这显然是带气的话,儿子就掏腾着问,娘便将媳妇子咋顶撞自己来,样子咋凶来,添枝儿加叶儿地学说了一遍。这个晚上,麻建中在娘屋里坐的时间格外长。

“骚胡子骚胡子睡觉觉,对面子山上狼来了,羝羚绵羊都跑了……”在哄娃儿睡觉的石榴子听见了丈夫的脚步声,止声抬头望去,只见走进门来的他凶神恶煞样,脸色极是难看,吓得她没敢搭言,为了不显得尴尬,便低头继续拍哄娃娃:“……只剩下骚胡子一个了……”

“养了个娃娃就势大得很,是不是?你能啥能?”麻建中把眼睛瞪得牛眼仁子样大,凶凶地盯着她吼。

“我咋么‘能’来?”石榴子小声顶道。

“再给我嘴硬!”麻建中牙磨得咯吱吱的,抡起胳膊,劈脸就打了石榴子两巴掌。

怀里的娃娃被惊吓得哇哇哭叫开了。石榴子眼冒金星,她愣了一刹,低头抽泣起来。

自打记事以来,她是第一次被人打,父母亲没动过她一指头。

打她的人是她有生以来除了父母最爱的人。

而且不问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

他下手那么随意,举手就打,打罢也是那么心安,没事人一样自顾自上炕呼呼睡去了。他就没把她当回事。

她觉得,她对他的美好情感被打了嘴巴。

他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开始模糊了。

她伤心地嘤嘤哭泣着,胡思乱想着,没有一点睡意。半夜时分,她才和衣倒在炕角上。

麻建中也许没睡着,也许已一觉睡醒了,听见妻子睡下了便轻轻地凑过来,搂抱了她,摸索着解她的扣子。起先她不依,使劲地抗拒,想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可越挣他越搂得紧,而且一手轻轻地揉搓着她被打了脸颊,擦拭着她委屈的泪水,无声地安慰她。渐渐地,她被软化了,她的气消了。于是,两口子又融在了一起。

女人啊,你的容易驾驭容易被俘虏大概也是你容易被欺侮容易演悲剧的原因之一吧!

平静地过了几天。

常言道:骂惯了的口打惯了的手。凡事开了头就很难一次罢休。

主玛子娘自有她认为万古不变的观念: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媳妇子不打不骂还不骑到阿家男人的头上去了?那次儿子打了媳妇,证明了儿子对自己的孝顺。她气顺了几天,不几天,她又为鸡毛蒜皮屁大点事动不动就苛责儿媳。石榴子为息事宁人,想着少说两句憋不死人便不吭声儿。可谁知这不吭声婆婆也来气,说媳妇是软欺负人,肚子里做事。于是便嚷嚷、对吵,这吵嚷隔三差五不断。

麻建中呢,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儿的怪体面,其实过人的精明使他心性本不厚道,脾气原就霸道。他复员回来二十二岁了,当时农村里和他一般年龄的都娃娃几岁了。他自己男人生理上的躁动也催着他快娶媳妇。可他知道,凭着自家的穷家底儿和队上一两毛钱一个工的工值,按一般回族习俗娶媳妇不知是猴年马月啥会儿的事。不料事有凑巧,让他路遇石榴子,他凭着自己的长相、俐嘴巧舌、轻佻骚情样儿,轻轻易易就俘获了少女的心,一个钱没花就娶来了她。他当然喜不自禁,开始时倒也你恩我爱,如胶似漆。可一两年娃娃有了,他的热乎劲儿也过去了,原本的心性脾气便抬了头。上次的两巴掌探知了她的软弱绵善,不难辖制,棒槌打了用手抚抚就行。于是,他就肆无忌惮起来了,一有气就拿她出,不高兴了就骂就打,从搧巴掌到拳脚齐上,到动用棍棒,步步升级。石榴子便经常鼻青脸肿嘴唇乌紫,身上腿上青伤红疤。她曾在回娘家时给娘哭诉过,娘也早已耳有所闻了,这会儿听了还是心疼得陪她流了泪。然后又不无生气地责备她:“怨谁哩?当初放着你表哥那么憨厚实诚的人不跟,偏要去讲什么自由乱(恋)爱,把个猴儿精一样奸滑的人看成了人尖子,楚国的王孙,如今挨打受气,活该!”

一日,石榴子出门碰上了还是女娃子时的好朋友莲花子,两人亲热地拉着手聊起了家常。当话题说到各家的男人时,莲花子说:“听说麻建中心瞎得很,常打你是不是?唉,真是,谁料到面皮子那么漂亮的人,心竟那么狠毒!你真还不如当初跟了你那表兄哩……”

“别说了,他一天打我三顿我也爱他。表兄他那怕把我当老的一样伺奉着我也不希罕他。”石榴子脸红脖子粗地说,碰得莲花子尴尬地闭了嘴。

“一天打三顿我也爱他。”这并非全是气话。尽管皮肉已受过无数次苦,心也迷乱过许多回,恨也暗暗地滋生过几丝丝,石榴子的心底里仍在爱着他。气头上,她曾萌生过离婚的念头。可有一日她提着鸡蛋篓篓赶集,在万头攒动的集市上转了一圈,又觉着哪一个男人也不如自己的男人清俊、耐看。再想想炕上的娃娃,她认了,决心继续跟着他过下去,过完这一辈子。

这样,两日亲热,三日打闹,一会儿日头暖暖地照着,照得她心里融酥酥的;一会儿暴风骤来,大雨倾盆,刮得淋得她心又紧揪成了一个疙瘩的日子流逝着。

她生下了第二胎一个男娃,又生下了第三胎还是一个男娃。

日子越来越艰难。

(四)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搅扰得人人不安。武斗开始了,一些农民进城了,也参加武斗了。

麻建中当上了“农民造反司令部”的司令,撂下了锄把子,坐镇司令部指挥起农民造反队伍来。复员时带回来的那套八成新的军装,他一直没舍得穿,压在箱底。这会儿他翻出来穿戴上,再别上那红袖箍,几乎恢复了当年的模样。虽然没有那领章帽徽,仍不失其英武,仍是相貌堂堂。

这一晌麻建中大概很忙,经常十几天十几天不回家。这一日中午,他回家来脱下衣裳让石榴子去给他洗,自己好像乏累得眼都睁不开了,上炕倒头就睡。

连同娃娃的衣裤,石榴子端了一大盆到河边去洗。男人的那件上衣已经泡进水里了,她忽然发觉口袋里硬硬的有个什么,掏出来一看,她惊呆了:是一张新新的三寸大的相片,自己男人和一个不认识的年青女人的全身合影。只见他俩笑眯眯地肩挨肩站着,根本就是一张当时时兴的订婚或结婚照。她脑子里嗡一声,只觉得眼前黑糊糊的了。

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琢磨起男人近日来的反常表现:怪不得他这一晌总是说忙,十几天不进一次家门产,司令部离家只有八里路,一个大男人,腿一伸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可他就是不回来。即使回来了,也冷冷漠漠、没情没绪有。以前虽然常打她、骂她,可她能感觉到他还是恋着她的。

那一次,队上让他到外地去参观个什么,来去仅十天,回来后的那股亲热劲儿……

那一次,他又打了她,还喊叫着让她滚,她就‘滚’了出去。可仅仅一会儿,他就去叫她回来;她不回,他硬 一阵,好话说一阵,说我想你我不能没有你,硬是说软了她的心。

还有那一次……

可这会儿……

噢,原来是这样!

是的,麻建中是有了相好的。就是那相片上的女人李艳花,是司令部所在地社员张贵生的妻子。一个薄嘴唇狐媚子一样的风骚女人。麻建中在革命造反的同时培养了这份外的私人感情和她厮混上了。他有事没事总爱往张贵生家里跑,好像那里有一根线儿在牵着他。娇滴滴的李艳花迷得麻建中晕头转向,李川麻家庄院里的那个死板板的婆娘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李艳花好比是一杯浓酽的糖茶,石榴子只不过是一杯清淡的白开水。

于是,麻建中不没心思进那自家的门院了。除非累了,饿了,没地方混饭了,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才回家缓缓乏劲儿,饱饱肚皮儿,避避风头儿,撒撒闲气儿。今天他就是在两夜没睡满以为立了头功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情况下才赌气回来的。

一觉睡醒,听院里静悄悄的。他喊叫了几声,没人应。许久,才有四岁的女儿红红在房门口探头探脑。

“你妈呢?饭熟了没?”

“我妈洗衣裳去还没回来呢。”红红答道。

“嗯?还没回来?死在河边了吗!”麻建中显然已经来气了。红红不敢言声,悄悄儿退了出去。麻建中打了个哈欠,伸伸懒偠,仰面躺着回想起刚才做的梦来。

他梦见自己造反成功了,原来的县长书记们被赶下了台,自己当了付县长,好不威风!李艳花紧赶着来和他结了婚。他搂着娇妻正行着好事,忽说有人告他停妻再娶,犯了重婚罪。说他是陈世美。说他是陈世美,他果真就成了戏中的陈世美,穿红袍,戴纱帽,在戏台上锣鼓家什子的伴奏下唱着秦腔,台下人们乱乱嚷嚷,在看他演唱。耳里忽听黑脸包公一声呵喊:王朝马汉铜铡伺候!他激凌一惊,醒了过来。

好丧气,咋的就梦上了唱戏!

正回忆着梦境,听红红在院子里嚷:“回来了,回来了!妈,我大醒来了,要吃饭哩。”

红红嚷叫把他的思绪牵了回来,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在提意见,咕咕直叫。便翻身偷坐起,从窗子里往外瞧。只见石榴子听了红红的话并没象往常一样忙不迭地进厨房做饭,而是不紧不慢地进院放下盆子,又不紧不慢地拎起一件一件衣裳往绳子上搭晒起来。

“我把你个母猪婆,两件衣裳洗了这半天?我还当叫河时的淹死鬼把你给拉下去当替身去了哩。还不快给我做饭去磨蹭啥?”麻建中边大声骂着边下炕趿鞋走出房门。

石榴子像没听见,毫不理会,仍不紧不慢地拎起一件衣裳抖抖展,搭到绳子上,再拎起一件,抖抖,搭上……

麻建中见状腾一下火冒三丈,三脚两步跨过去顺手端起院中的一块石头照准石榴子的腿就猛劲儿砸了过去,接着又一个箭步飞到被击倒在地的石榴子跟前,一把撕掉她头上的白帽子,一把扯开她盘头上的长辫子,缠绕在自己手腕上就往厨房方向拖 。他觉得这女人就应该是一条任他役使的牛,她的长辫子就是拴牛的缰绳。石榴子也许是气迷了,也许是被打昏了,反正她没吭声,既没哭喊,也没叫骂,任他拖 。女儿红红和儿子军军吓得哇哇大哭,惊动了正在上房里做乃麻孜的主麻子娘,她连忙赶来,死命地从中拉劝,费了牛劲才把他扯开。石榴子眼睛紧闭,嘴唇乌黑,嘴角直吐白沫,死人样地直挺挺当院躺着。麻建中竟扬长出门去了。他娘叫来了邻居,才把人事不省的石榴子抬进了屋,抬上了炕。

主玛子娘的原则是这样的:媳妇和小娃娃一样,要给她个好心,不能给她好脸色。打着吓吓她,把她“毛住”,叫她驯驯顺顺地就行了。可不能象整治仇人一样把她打得伤筋动骨。她没想到儿子下手这么狠!今日见儿子这么下野子狠打儿媳,心里很是不忍。再者她想媳妇毕竟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要是打得她起了另心,闹离婚走了,再哪来这么好的媳妇这么便宜的事?因此她一边死命拦挡拉架,一边禁不住骂了儿子一句:“驴日的把福用脚踢哩!”

半晌,石榴子才在孩子们的哭吼声中醒过来。浑身的疼痛使她忆起了刚才的事。

这样的日子能过吗?

得离婚!领上孩子出外寻吃讨要也比这样强。―――可是,三个孩子能让她都带走吗?要不,就留一个给他。她瞅瞅这个,舍不得,瞅瞅那个,也舍不得,她又犹豫不决了。

她在伤痛心痛中、矛盾犹豫中又过了七八天。

这一天,午饭刚过,麻建中虎威威地进了门。他大咧咧地盘腿往上炕里一坐,喊叫端饭来。他娘麻俐地舀了一碗,让石榴子给端去。石榴子迟疑了下,接碗端去轻轻放在炕桌上。若是往日,她得双手递到他手里,今日,她就是要这么小小地反常一下,以示自己微小的反抗。麻建中觉出了这反常,他可不接受这反常。只见他哧溜下了炕,背搭起双手出了房门在院里踱起步来。

“主玛子,你咋不吃饭?”他娘跑到门口大声问。

“饭在哪里?谁给我饭了?”主玛子更大声地说。

于是,又接着恶骂一场。

娘说:“你也太过份了。”

这一场恶骂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无情,石榴子下了离婚的决心。领上三个娃娃回到了娘家,给娘说了自己的意思。娘瞅着她憔悴消瘦得脱了形的脸庞,轻抚着她腿上仍青一块紫一坨的伤痕,心痛得流着泪。可抬头瞧瞧三个眼睛忽闪忽闪、身上奶气未退的娃儿,她沉思半晌,叹了口气,说:“算了吧,忍了吧,我的娃。自古道‘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夫打妻不羞。’日后他老成了,醒事了就好了。苦楚多大恩典多大,胡达不会看着你遭一辈子罪的。寻吃讨吃,头一碗饭好吃。离了婚三个娃娃咋么安顿?留下是扯心,带走在后爸手里也没好日子过。至于他在外头另找女人的事,是闲的,淡屁一样。咱<古兰经>经典上也允许一男娶九妻哩。和别人家女人相好还不是三日两后晌的事,落根结底他还得和你过日子。你就把心放的宽宽的,把缰绳放的长长的让他浪去,迟早他会回头的。你还是抓养你的娃们,经管你的家计。――苦楚多大恩典多大,苦楚多大恩典多大――何况他偷别人家的女人,是给他自己积攒骨拉海(罪孽)哩,他不怕你怕啥哩?各做的各得哩,总有叫他男盗了的(做下坏事的)进‘多灾海’(火狱)的一天……”

娘边做饭边劝导,硬是不主张她离婚。吃罢饭,娘三寸小脚颠颠着送她娘儿们回到了麻家庄院。

(五)

生活经历教人向两极发展。有的人越磨炼越老成越明理越善良,有的人越磨炼越老道越赖皮越狠毒。麻建中就属于这后一类。他当了几天造反司令很快又跌回到原来打牛后半截子的位置上,李艳花也从此把他当成了陌路人,他从中悟到的都是反面经验,便私心越来越重,心肠越来越硬。

在他眼中,石榴子只是归属于他的一件物什。晚上睡在一个炕上,需要了时,他和发了情的畜生一样,尽情地在她身上滚爬折腾,完事后就粗鲁地把她䁁在一边。好象她是门背后的那把老笤帚,要扫地时顺手抓过来,扫完了就又往那冷门背后一甩。第二天照样呵斥小娃儿一样呵斥她,气不顺时顺手就是一拳,顺腿就是一脚。在地里劳动,只要有机会,不管你石榴子在不在,他都能放肆地和别的女人调情笑闹。老人们形容那些做啥事一旦开了头就收煞不住的人的话是“牙缝里把血钻上了”。意思是说,狼一旦吃了第一个人,牙缝里进了人的血,就光想吃人,光想吃人。麻建中就这样!

飞转的日月的轮子已经磨钝了石榴子的感情,她能漠然地忍受这一切了。

男人对别的女人说着粗话,顺势捏一下摸一把时,她表情木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男人晚上要她时,她木然地任他摆弄,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得起来温一锅水,挂上罐子洗个大净,然后盘起头发戴上帽子上地去。看见她的白帽子被湿头发洇湿了,女人们中有人开玩笑说“嗐,石榴子夜黑里又没干好事。”时,她不喜也不怒,心里涩涩地说不上是啥滋味,或者说木楞楞地啥滋味也没有。全没了刚当上媳妇那阵子,每逢这种时候所现出的脸上羞羞的,心里喜味儿溢溢的的那种心境。男人发脾气打她之前像骡马一样嘶吼时,只有嘴唇的哆嗦,裤管子微微颤抖传达着她心头的恐惧。

别看麻建中进家来总是端着个霸王的架势,在外头可是另一副模样,他对外和对内的政策不一样。他的脑瓜子会划算:家里的人哪怕你是孙猴子,也有我如来佛的手掌辖制着,惹了你你还能把我咋着?你能反了天?他有一句口头禅:不信你是野粮食吃下的!外头的人和你是谁和谁,谁还吃你那一套?好了好,不好了谁还理你?对他们得客客气气,留着好印象,自己才不孤立。所以队上的男女老少大多说他脾气好、随和,若不是见真的,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打人。

初春时节,人们似乎也象曾经冬眠刚醒过来的动物一样,都困困的干活没有劲儿。这一天,社员们在一块地里懒懒地散着粪。士气不振,队长来气了:“你们都咋啦?昨黑里没有睡觉,还是今早没有吃饭?”

人们仍然懒懒的,连队长的责问也懒得有人理究。

不经意间,麻建中亮开嗓子唱起来了:

“白马白来好白马,风刮了白马的尾巴。

抹掉盖头辫子化,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走恰。

激凌一下,人们来了精神,士气为之一振。

“主玛子嗓子好亮!‘漫’的‘花儿’好调调!”

“主玛子,再来一个唦!”

“好哩。”麻建中应答着,情歌调子就飞出了口:

“干柴湿柴架一笼火,火离了干柴(者)不着。

尕妹是肝花哥哥是心,心离了肝花(者)不活。

“死主玛子,咋胡唱哩唦?”有名的“刺玫花”年轻媳妇张梅花说。

麻建中更来劲了:“三国杨家没好将,穆桂英是出下的女将。

大哥哥我会听不会唱,让给尕妹妹你唱。

“噢―――张梅花也唱唦,和主玛子对着唱,那多热闹!”有人提议。

“唱就唱。”‘刺玫花’也是队上漫花儿的好手,清了清嗓子,溜溜的女声花儿就漾开在春天的田野里:

“什么里包着个冰糖来?什么里包着个肉来?

什么人陪着个沙场上来?什么人舍命着救来?

麻建中顺溜溜地答唱:

“白纸里包着个冰糖来。麻纸里包着个肉来。

杨宗保陪着个沙场上来。穆桂英舍命着救来。

……

麻建中漫花儿的兴致越来越高,一有机会他就哼,引逗着‘刺玫花’也唱。

不仅漫‘花儿’,麻建中爱和‘刺玫花’往一堆里凑了。锄地,他傍着她;割麦,他叫刺玫花跟在他屁股后捆麦拢……

年轻人中年人公开地开起他俩的玩笑来。年长些的挤眉弄眼说着闲话。

这年秋里,呼大也好象为啥事伤心透了,哭起来就没个完。连阴雨下了四十多天,地里的粮食都快霉烂了,人的心都发霉了。农人们咒骂着这鬼天气!好不容易这一天算是不下了,虽然天空还是阴阴的,但不落雨了就能干活。坡地上干燥些,队长紧忙招呼大家到一块山坡地上挖洋芋。

麻建中又和刺玫花搭在一起,他挖让她往筐里捡。挖着捡着他又唱开了情歌:

“尕妹妹是牡丹花园里长,阿哥是山上的凤凰。

连戏了三次没戏上,碰死在牡丹的树上。

“哼,看骚情的,不害臊!”往常,石榴子对总是不吭声。今日她不知为啥心里燥燥的,听见那歌声,不由自主地竟大胆嘀咕了一句。

仅隔一步的麻建中清楚地听到了。这一下可是动了有太岁头上的土。只见他腾一下丢掉手里的镢头, 紧了拳头一步跨过去,朝石榴子的嘴上就是憋足了劲的一拳。立时,两颗带着血糊的白牙掉进了脚下的土里。就这,麻建中还不解气,又一脚把她踢倒,像踢一堆烂肉一样一脚连一脚地踢打着,直到醒过神来的人们硬把他拉开。

天阴云朵儿低,草蓑地皮儿黄。石榴子双手捂着嘴、捂着脸离开洋芋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超支走去。女人们喊叫她,她不答应;脚步声朝她跑来,她不回头。当着这么多的人挨了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没有疼痛,只有羞辱。她觉得她的心被踢烂了,血淋淋的心尖子掉到那块洋芋地里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是回那个家哩还是要朝那个家的相反方向走去?她的心里浑浑的如一锅搅团。

几个时辰后,她坐在了娘屋的炕沿上,对娘说:“这一次我是非离不可了。”

娘掉着泪,也没了主意。

不知是啥时候,麻建中雄赳赳地走了进来,硬戳戳地立在了屋当间。

“你下的那一窝猪儿子在屋里吱哇喊叫着哩,你却在这里避心闲。”他硬硬地说,口气理直气壮的,像啥事也没发生过,该遣责的倒是石榴子。

“……”石榴子气得张了张没了两颗门牙的,嘴唇厚厚地翻肿着的嘴,扭过头去啥话也没说。

“真少见你这样的人!打了人还蛮有理的。嫌她不好就给我休回来。不要三日一顿两日一场的。她和你一样是娘老子生养的,肉长的,不是石头缝里嘣出来的,不是泥疙瘩、烂麻袋。――我问你,她的嘴咋成了那么个样子?”石榴子娘气忿忿地连数落带责问。

“嘴?不就掉了两颗牙嘛,不要紧。我带她去包两颗金牙,那才牌子哩!看她谁家的女人能耍得了那牌子。”麻建中涎着脸赖兮兮地说,叫你哭笑不得。

“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婚!我们这就去办手续。”石榴子气得冲口说道。

“离婚?能成。你早上走一个穿绿的,我晚上就领进一个穿红的来。”麻建中仍硬硬地说。顿了顿,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只是,你得把我交给你的那一包东西拿出来。”

“一包东西?啥东西?你交给过我啥来?”石榴子诧异地睁大眼睛问。

“我交给过你的,你知道。我不能人财两空。你拿出来咱就去办手续。”

“……”原来他这是讹人。石榴子气得喉咙眼噎噎的,吐不出一句话来。

“一包啥金贵东西?是白响圆吗是鸦片烟?”石榴子娘冷冷地质问。

“嗨,她知道。”麻建中嬉皮笑脸,一脸的痞棍无赖样。

“哼哼,……”他已经成了无计可施时就讹人诈人的赖皮,石榴子冷笑两声,觉着和他已经没有理可讲了。一刹间,她真想上前去把他那漂亮的面皮撕下来。

“回不回去?不去我走了。”

“我要离婚!”

“要离你一个人离去,我不奉陪。看你能离得了?不信你是野粮食吃下的,把你能的还要上阿思玛尼(天空)了。”麻建中还是这么有理气长地摔出硬得象石头一样的几句,然后气昂昂地走了。

这次的婚最终还是没有离成。一方坚持不离,法院就再三调解,再加上五个孩子的牵扯,石榴子终于又动摇了,没有力气再去法院了。

麻建中仍然是在家里要风就得给风,要雨就得给雨,威赫赫地显示着他的绝对权威。

日子就在这风狂雨骤中捱着过。

石榴子慢慢地习惯了忍受这一切。

也许是石榴子她已经超脱了,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了。男人虐待她她没有了屈辱感,只是卑怯地活着。男人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她心里泛不起些微的波浪。

少见多怪,多见不怪。

一位哲人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也许的确如此。

(六)

冬日天短夜长,早早地天就黑了。庄农人除了如石榴子一样人口多的女人家有做不完的针线外,大多没什么灯下的活儿可干,就无聊得慌,就串门子篇闲传。

麻建中常去别人家串门子。别人家的男人、女人也常来麻建中家串门子,包括刺玫花。

这一晚,石榴子洗罢锅,拾掇完一切杂事,朝卧房走去时,刺玫花款款地进了她家院门。

“噢,来了!进屋里坐。”石榴子热情适度地招呼道。

“吃了没?”

“吃了。你吃了没?”

“吃了。”

说过庄农人见面的寒暄话,两个女人说笑着朝卧房里走去。看起来她们的关系是那么正常,好像两人心里没有一点疙瘩和任何愧疚。

三十多岁的石榴子,已经像历经了沧桑,参透了世事的老人一样,早已能够冷静地面对一切,宽容一切,接受一切了。包括接受刺玫花这样的女人。虽然是她,使她的男人至今仍神魂颠倒,是她,使她掉过两颗门牙。但她见了她,仍像见了其他女人一样不差礼数。

卧房里窗台上一盏煤油灯发出它幽幽的、黯淡的光。麻建中正斜躺在炕上养神,见刺玫花来了,他眉开眼笑坐起来,招呼她在炕沿上坐下。于是,石榴子在灯下纳着鞋底,麻建中和刺玫花拉着闲话。为了不冷落了人家,石榴子时不时也插两句。

闲话说笑进行了几个时辰,直到石榴子纳好了半只鞋底,几个人的鼻洞里被煤油油烟熏得像烟囱一样黑洞洞的,手指头摸进去就会掏出一疙瘩黑糊糊的脏物来。这期间,石榴子眼角里几次瞥见麻建中的眼睛不遮不拦地直钩钩盯着刺玫花,射出一股灼人的光彩。刺玫花也没羞没臊地迎着那目光,盈盈笑着。她忽地忆起了他们第一次在田间小道上见面相识,她接过他手里的米汤水担时他的眼神。那时他就这眼神。那叫她把心给了他,把身子给了他的眼神,那叫她既尝了人间情爱的欢乐,也尽尝了痛苦和屈辱的眼神,这多年她再没看见过。

当着她的面,他就和别的女人眉目传情。好像她是一个没有气息的死人。她蛰伏了许久的心忽地颤动了一下,针尖刺破了手指头,渗出一股殷红的血来。她吸着气揉搓着那指头,平伏着心头的颤动,掩饰着显出的慌乱。

刺玫花终于走了。麻建中送她回来时,石榴子已经睡了。她早已困乏得很,身子乏,心也乏。麻建中忙忙地脱衣上炕,像饿虎扑食一样向她身上扑来。那样子显然是他的情欲已经酝酿了好久,已经到了高[chao],迫不及待了。她隐隐地明白,他这yu火是因谁而发。狡黠的刺玫花,只和他调笑,并不和他真来。她看透了他的心,他心里想着刺玫花,却只得把她压在身底下。她忽然厌恶地用力抗拒了他,固执地把她推下身,然后侧身朝墙睡了。也许是怕惊动了一墙之隔的娘和娃娃们,麻建中再没坚持,只听他气咻咻地哼了两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麻建中的脸就像黑旋风一样。中午石榴子做好了饭,是农人家常吃的一种饭,掺和着洋芋条的玉米面箭头子。她先盛了一碗双手端过去,给盘腿坐在上炕里的麻建中递去。麻建中乌黑着脸,,不接。她把碗轻轻地放在炕桌上。许久,娃娃们都端上碗到奶奶房里去了。麻建中才端起碗,捉起筷子,搅了两搅,尝都没尝,他就又‘蹾’一下把碗戳回到炕桌上,边下炕趿鞋边厉声呵喊:“是给人做的饭吗是给猪和的食,嗯?”

“……”知道是要发作找茬儿,石榴子不由得嘴唇又哆嗦起来,裤管子又瑟瑟颤抖起来。

然后就是飞起的一脚,踢在了立在灶门前的石榴子的小肚子上。她哎哟一声,就昏死过去。后来才知道,这一脚可踢得要紧,踢坏了她的尿泡(膀胱)。她的裤裆里于是就时常湿漉漉的。臊烘烘的。他把她弄医院里缝了几针,然后把她弄回来扔到土炕上。

胭脂骨凸出,两颊深凹进去,容色像蔫黄瓜一样,嘴唇像干羊皮一样,已被人榨干了红汁水儿,光剩下了干瘪的石榴核儿的石榴子躺在生硬如铁的土炕上,摸了摸这缝了针的小肚子地方,再摸了摸嘴里的两颗假牙,她有点心酸。久已麻痹了的脑子忽又思想起来。她省察着自己这半辈子行为和想法的一些关键处:她背着父母和他麻建中自由恋爱,不顾一切地跟了他,这条路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她对人说过的“他一天打我三顿我也爱他。”究竟是气话还是真心话?是真心话的话值不值得?她几次想离婚又没有坚决地离,该不该后悔?母亲说:“苦楚多大恩典多大”,她吃了这么多苦,恩典又在哪里?她日复一日地忍受着麻建中的淫威,是不是自己的绵善纵容了他……

她翻来倒去地想,翻来倒去地想,想得脑仁子都痛痛的了,也没理出个头绪。

唉,这都是命,是命啊!心强不如命强,命运比性气强。她叹了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既然是真主安排的定然,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路?她想来想去,把这一切归罪于命运,心里觉着坦然些、淡然些了,不再后悔得捶胸顿足了。过去的事过去算了,不想它了。只是以后,――自己还不到四十岁,以后的日子还长,那漫长的岁月还得这么熬下去吗?想到这里,她有点怕,她想哭,可是没有泪。她想挣扎,可是没有力气。

铁硬的土炕和竹蓆硌得她身子骨生痛。她想翻个身起来,垫条被子,又觉着没有一点力气,不想动弹。就又骂自己:这身子今日咋这么娇嫩了?几辈子人,自己的这几十年不都是晚晚睡在这铁硬的土炕铁硬的竹蓆上么?

她抬眼把屋里扫了一圈,忽地看见了堆在炕箱子上的一堆鞋底、鞋帮,心里一急:噢,我咋还能有功夫躺着想心事哩,他脚上的那双鞋狮子大张口了,眼看着穿不成了,我得赶紧把这新的给做出来。于是,她忍着小肚子处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拿过那大大的鞋底和鞋帮,穿上了针,把针尖插进早已稀薄了的、没有了先前油亮的光泽了的头发里抿了两抿,然后一针一针密密地做起来。

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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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心语飞扬点评:

文笔不错,期待朋友的首发文章,问好!

文章评论共[2]个
心语飞扬-评论

下次发表文章不要将文题书入正文内,期待更好!at:2008年06月29日 下午4:49

辰曦殇-评论

呵呵,不错at:2008年06月29日 下午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