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淡漠了,却无法忘怀----关于一个朋友的难忘印象qiushancilang

发表于-2008年06月30日 上午10:29评论-1条

写下这个题目,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讲述这个故事,是为了铭记那份情感……。

32年前的1976年,那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无法忘却的记忆。那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三位开国元勋、深受人民爱戴的领导人,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相继离开了我们,使亿万人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那一年,吉林突然发生了罕见的“陨石雨”。巨大的陨石在距离地面19公里的高空爆炸,3000多块碎石散落在永吉县境内,使“不祥”的阴影笼罩在960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空;那一年,继云南西部连续发生的7·3、7·4级地震之后,河北唐山又突发了7·8的特大地震,使24万人丧生、16万人重伤,不仅给本已积贫积弱的中国经济造成了100多亿元的直接损失,而且给亿万人民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心灵创伤……。

然而,就在我们经历了一系列令人悲痛、让人神伤、叫人无奈的天灾人祸之后,终于迎来了1976年10月的大惊喜、大胜利、大解放!“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从此结束了“十年动乱”、“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国历史发生了惊心动魄的、翻天覆地的大转折、大发展!

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历史更是无法忘记的。以上那些发生在1976年的历史事件,都已刀刻斧凿般的铭记在中国历史的不朽史册上,让国人铭记,使后人警醒!

与此同时,在国家政治“极左”和“极权”的大背景下,在我个人的人生日记里,同样对1976年留下了一宗宗、一件件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忆。然而,岁月的风雨冲淡了我的记忆,人生的积淀荡涤着我的思念。唯独那件同样发生在1976年的往事,往事中认识的那个朋友,却深藏于我的心底,牵动着我的情感,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那是1976年的1月4日,也就是元旦三天假日后的头一天上班,厂革委会钱主任就安排我和同事小卢到上海去“出差”。“出差”的任务虽然紧急却并不繁重,就是去上海买回一台当时非常紧缺的“投影式电视机”。因为钱主任已经找妥了上海方面的联系人,我们俩的任务就是在上海学会“电视机”的基本操作,之后将“电视机”安全地托运回来。

那一年,我和小卢都才27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去过“大上海”。所以,听到钱主任的安排后,简直把我们俩乐得一蹦三个高儿!哈!真是“天上掉馅饼”大好事啊!于是,我们赶紧借旅差费,收拾行装用品,径直去火车站买票。因为是当晚就要走,根本买不到“卧铺”,所以,我们便只好坐着“硬座”出发了。

在声音嘈杂、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里,我和小卢俩人凭着充沛的体力和十足的勇气,幸运地抢到了靠车窗的两个座位。我侥幸地对小卢“显摆”说:“看!这就可以了。靠到天津,十四个钟头,没问题啦!”

待我们安顿坐稳之后,才分出神儿来仔细打量身边的几个同一组座位的旅客。其中,那个与我斜对面的旅客,年龄和我们相仿,都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戴着近视镜,留着小分头,穿着当年最流行的蓝涤卡中山装,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知青”。经过几句简单的沟通,我知道他果然是被“发配”到黑龙江的“上海知青”。交谈中,我们互相交流了出生的年份,知道他是高中生,而我和小卢俩都是初中生,比我们俩年长两岁。因此,他在言谈话语中都显得那么老练、成熟和沉稳。我们还知道,他经过了近八个春秋的跌打磨练,终于逃离了“知青点”,现在已经被安置在牡丹江地区教育局,从事教育管理工作。这次乘火车回上海,是享受每年一度的“探亲假”,正好可以回上海与家人团聚,一起过春节了。

为了打发漫长枯燥的旅途,为了排解寂寞难奈的困倦,我们伴随着火车轮子有节奏的响声,尽量寻找共同熟悉又感兴趣的话题。因为都是“老三届”,我们共同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十年文革”,自然离不开“广阔天地”了。我们谈“文革”初期的全国“大串联”,谈我们“串联”时所经历过的奇闻趣事,谈大江南北的民族特色和风土人情;我们谈“知青点”和“集体户”的苦乐年华,谈农村的艰苦和“苦中作乐”的开心事儿;我们谈“文革”中的“三支两军”,听他侃谈上海“文革”的“风云变幻”。据他介绍,他的父亲是上海军界的一名“师职”干部,曾经在上海市交通局“支左”,并担任上海市交通局的“革委会副主任”。他家现在的住房,曾经与当年的张春桥家遥遥相往……。

交谈中,他的轻松、他的自信,使我们根本看不出“上海小男人”的柔弱、小气和猥琐;他的直率、他的坦诚,包括他的神情和神态,都毫无做作地流露出东北人所拥有的豪放风格与粗犷气质。而相比之下,我们两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却显得有些拘谨,有些浅薄,有些孤陋寡闻,而自叹不如人家了。

……时近午夜,整个车厢都疲惫不堪,旅途劳顿的人们纷纷相互依隈着,东倒西歪地先后睡着了。特别是临座传来的那时轻时重、时高时低的阵阵鼾声,除了给人以安宁和静寂的感觉以外,更使人们的困倦意识潮水般地侵染着大脑的睡眠细胞,迫使人的兴奋神经渐渐松懈下来,无法抗拒地低垂下眼帘,默默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然而,此刻的他,或是对即将与家人团聚的企盼,或是因北大荒严酷环境的磨练,仍然是那般的兴奋、那般的健谈。这时候,只见他双肘撑在胸前的桌几上,面向车窗外漆黑的夜色,沉静的眼眸里流露出悠远的神思。而后,一个轻松委婉的旋律,从他的心中流出: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传来了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这婉转悠扬的歌声顿时引起了我的共鸣。于是,我惊喜地打断了他的歌声:“王洛宾的《草原小夜曲》。这首歌真是太美了!”

关于这首歌,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简直太熟悉了!那是我下乡插队第二年,我们“集体户”的同学都陆续招工返城了,只有我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而过不了“政审关”,被迫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集体户”的三间草房已经人去屋空,我一个人只好打起铺盖卷,与赶马车、喂牲口的老头子们同住在“马号”里。白天下地累得要死,天黑收工回来,还要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苞米饼子变馊了、长毛了,照样就着咸菜条儿,勉强添饱肚子,来解除饥饿,来聊慰生机。呵,1969年,那是我人生苦旅中最艰难、最孤独的一段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面朝家乡的方向,流着眼泪默咏着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然而,青春的生命是不甘寂寞的,孤寂的心绪是最容易叛逆的。就在那个“极左”的政治环境中,我依然渴望着心灵的释放和个性的张扬。我们生产队有一个“右派”老兄,是历次“政治运动”都逃不掉、躲不过的老“运动员”了。别人都对他“冷若冰霜”,唯独我情不自禁地和他“心存默契,心照不宣”。白天在地里劳累,我们很少来往;每到晚上,我就会想方设法地跑到他的小草屋里,和他交流、向他请教。在他家那昏暗的灯光下,我第一次看到了线装本的《古文观止》,第一次拜读了王勃的《藤王阁序》、刘禹锡的《陋室铭》等名篇,并能背诵如流,至今不忘。除此而外,我还在“右派”老兄那里看到了他珍藏的手抄“歌本”,并且一句一句地学会了王洛宾的《草原小夜曲》,学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等俄罗斯歌曲。

所以,在我向他讲述了关于我“广阔天地练红心”的艰苦经历以后,讲述了关于《草原小夜曲》的难忘故事以后,便和他不约而同地轻声哼唱起那美妙动人的旋律:“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传来了我的琴声……。”

就这样,因为相同相近的人生经历,使我们从陌生的路人,变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因为相同相近的脾气秉性,使我们打开了沟通渠道,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同样因为相同相近的旅途命运,使我们从匆匆而别的过客,变成了永系心怀的牵挂。就这样,我们在轻松、随意、坦诚的交流中,度过了枯燥、漫长的旅途。所以,当我和小卢要在天津站下车的时候,我们相互留下了彼此的姓名和联系电话。从此,我记住了一个陌生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蔡顾仁兄。

1976年的1月8日清晨,我和小卢乘坐青岛至上海的客轮,准时登上了上海的十六里铺码头。在走出客运码头的大道上,我们不时地看见有几个中年妇女在马路两旁的梧桐树下掩面泣哭。正当我们反复猜度而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从广播喇叭里传出了令人悲痛的“哀乐”,接着就是关于周恩来总理逝世的《讣告》。听着这动人魂魄的哀婉乐曲,我似乎一下子堕入了无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光明,没有一点声音。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巨大的压力,我魂不守舍地向前挪动着脚步,眼泪从心底里无声地流了出来。从此,我和我的国人一样,开始共同经受着1976年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重大历史事件,共同体验着从未有过的悲伤、痛苦和失落,同时又共同分享着那企盼已久、来之不易的胜利、喜悦和欢庆!

在哀思、缅怀周恩来总理的悲痛日子里,我和小卢仍然不忘此行“大上海”的使命,顺利地与上海的联系人见了面,并确定了购买“投影式电视机”的具体办法和取货时限。

为了打发等待电视机的寂寞时间,我按照蔡顾仁兄在火车上留给我们的电话号码,很快听到了蔡兄的“上海普通话”:“哇!好快呀!你们已经到了。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听完我的介绍之后,他马上告诉我:“好的。你们乘xxx路公交车,在西藏北路下车。我在哪里等你们。不见不散!”

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我和小卢在西藏北路的站点与蔡兄如期见面了。时隔几日的再次见面,我们俨然已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见面之后,蔡兄完全以主人的身份来接待我们,免却了多余的寒喧客套,径直引领我们走进了他家的二层小楼。

蔡兄的家人都不在,他让我俩简单地参观了一番居室的装饰陈设。房间的面积虽然不算太宽敞,但是,室内的设计合理,装修考究,摆设古朴典雅。在当年上海住房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已经是相当阔绰奢华的住所了。不够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于是,我几次引导蔡兄谈及他的家庭及父亲的情况。可是,他都有意无意地用别的话题敷衍而过了。

在小客厅里,蔡兄还特意指着窗外远处的楼房,说:“你看,远处那个灰砖的小楼,那就是当年张春桥的家。现在人家已经上北京住去了。”

蔡兄说这番话的语气很复杂,有褒扬,有不屑,也有些许无奈……。

而我们俩对此却非常漠然,不知了了。

这时,蔡兄打开了客厅里的9寸黑白电视机,让我们收看各地悼念周总理的电视新闻。那年月,电视机还是非常稀罕的东西,象蔡兄家里的这台微型的小电视,更是从来没见过。正当我和小卢欣赏电视节目的工夫,蔡兄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四碟小菜,还打开了一瓶坛装的“黄酒”:“快过来,坐下。品尝品尝我们上海的特色小吃,喝杯老黄酒。”

第一次到蔡兄家里作客,就受到如此盛情的招待,我们俩真感到诚惶诚恐。但是,蔡兄的真心实意,又让我们难以推却。“恭敬不如从命。”我和小卢也就遵命落座了。

因为刚刚吃过早餐,还没到中午时间,我们都没有一大早晨就喝酒的习惯。所以,餐桌上那精致的小菜碟,那诱人的卤味鸭掌,都成为我们叙谈友情、抒发感慨的餐饮陪衬和话题由头。于是,我们围绕着上海餐饮文化与东北特色的风格差异扯开了话题,一直聊到中午时分,才在蔡兄的陪伴下,一起去逛中外闻名上海南京路的大百货、大商场。

在逛商场的过程中,蔡兄还认真地履行着他在火车上的慷慨承诺,为我们提供了购买限制商品的所需票券。在那个物资供应极度紧缺的年代,我们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能够享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应该是非常优越、十分自豪的事情了。正是由于蔡兄的鼎力资助,我们俩才能在上海买到了当年最流行的蓝涤卡中山装、提花尼龙袜和精制精粉挂面等等物品。之所以如此,其最根本、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们有蔡顾仁老兄的热情接待和真情相助。而蔡兄对我们的慷慨大方,仅仅源于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同路情缘,仅仅源于“老三届”命运的相同情感,仅仅源于“东北老乡”性格的热情豪爽!

在南京路上,蔡兄陪我们一直逛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握手辞别。从第二天开始,我和小卢都陷入到“投影式电视机”的购买、操作和发运事务之中,早出晚归的比较忙碌。此间,我们也曾与蔡兄几次电话联系,多因他的时间不允许而难得会晤。大约经过了四五天的奔忙,我们的事情已经全部办理妥当了,也没有和蔡兄再次见面,由此而给我们留下了久久的分别,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再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时代的变迁,特别是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经济的繁荣,我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然而,发生在1976年1月的上海往事,就象那颗划过夜空的流星,虽然一闪而过,却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无法忘怀的清晰轨迹,留下了对蔡顾仁兄无法淡漠的深刻印象和无尽思念!

转眼32年过去了,我和蔡兄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远离了世事的奔忙,远离了人际的浮燥,平心静气之时,更深夜沉之际,那些缥缈的往事开始浮现,那些淡漠的脸庞开始清晰……。每每至此,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总是那位个头不高、说话爽快、办事慷慨的蔡顾仁兄。啊,蔡兄!你现在也该退休了吧?你现今居住在哪里?在上海,还是在黑龙江?你现在都忙些什么?是从政,还是经商?你的身体还好吗?你的家庭幸福吗?……。

32年的时空跨度,使我们由青年变成了老年;32年的风云变幻,使我们由稚嫩变得老成。但是,我对蔡兄的印象依然如故,我对蔡兄的思念永远热切。为了寻找蔡兄的讯息,我曾经专门给上海东方电视台写过咨询信件,同时转发给黑龙江的新闻媒体。事后,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后来,我开始接触电脑,开始参与了“原创文学网”的创作,开设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建立了自己的博客网页。所以,我希望借助于互联网的广阔空间,把我对蔡兄的记忆和思念倾注于笔端,表述成文字。让远在异域他乡的蔡兄通过电脑荧屏,重温32年前的那段往事、那个朋友,共享我们之间那短暂却永恒的兄弟情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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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曲子和子点评:

把我对蔡兄的记忆和思念倾注于笔端,表述成文字。让远在异域他乡的蔡兄通过电脑荧屏,重温32年前的那段往事、那个朋友,共享我们之间那短暂却永恒的兄弟情谊……。
人退心不退,写出了厚重的文字作品。

曲子和子点评:

建议精华。

文章评论共[1]个
qiushancilang-评论

过往的故事,远比平实的文字更精彩;深沉的情感,要比匆忙的表达更厚重。谢谢"曲子和子"先生的热情厚爱和举荐!at:2008年07月01日 早上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