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闯进小胡同
从清晨起,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响过一阵以后,又响一阵。轻快的乐曲声不知人情味道,不疲倦地在屋子里回荡着。房间里没人吗?不!有个男人。
每当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朝机子走过去,伸手去拿话筒,可当手快要接近话筒时,他又把手缩了回来。就这样,电话就一直空响着,他内心矛盾着,欲即欲离,想接又不敢接。
他捏紧拳头,对准桌子使劲一击,几只茶杯受了这突然的惊吓,猛地跳了起来,“哗啦”一声,一齐撞地身亡。他一步跨上去,抬起脚将那只打得半碎的杯子踩成粉末。接着又挥手往自己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最后,这刺耳的噪音似乎使他的耳朵胀大,起了老茧,让他心烦气燥到极点,他才不得不拿起话筒,没好气地大着嗓门怒声吼道:“吵什么吵!?有啥屁快放!”
“你当是谁呀,是我呀。我的车正泊在无际广场,能抽空出来陪陪我吗?”电话那头的女人根本不计较他的粗暴语气,回话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嫩温和,“别拼死拼活地把那百多斤皮囊不当数,抽空出来逛逛散散心,锻炼锻炼,放松放松吧。这也是需要,明白吗?”
她明了他心头的那些不快,他实在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既要和她继续保持“地下”友好情谊,又要维护自己原有家庭的安定团结。纵使是三头六臂的钢人铁汉,一个脚踩一只船,要顺利起锚而且乘风破浪地航行又从何做起呢。如此一心二用,正如墙上一兜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又如山间一枝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他也懂得她心中的痛苦:自从俏丽、迷人,充满青春活力的年代起,就跟他“地底下”地“干活”,直到如今。我总不能一辈子充当第三者吧。容忍他的难处吧,那我怎么办?但如果硬是不体会他的处境,破罐子破摔,一边明火执仗地与他鬼混,一边逼迫他离婚再娶自己,那样闹腾起来,面子上实在难看。
可是眼前的现实还只好面对,两人秘密地商谈对策不知有多少回,可没有哪一次有结果,最后总是以云雨一番收场了事。
“好,我来。等我把手头这点事做完就马上来。”他压抑住满腔的愁苦和煩膩,不得已用不温不火的语调回答道。
放下电话筒,他无力地摆了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身稀软地坐在沙发上。
他换了一套平日出门很讲究的衣服,系上领带,又在镜子前面加工了一阵,就动身前往。
他来到无际广场,钻进她那辆停在广场角上的小轿车。车是全黑的,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停的地方又极端地幽静,向它接近的人老远就可以被发现。
他一进车,车门“嘭”地一响,两张嘴、两个身子、四条腿,就紧紧地粘合在一起了。一直到双方都精疲力竭,才各自复归原处。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讨论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你看我该怎么办。”她说,“我都三十几好远眼看就四十的人了,至今还没有个家。你到底要把我弄到什么地步?”
“我也实在不懂得怎么办。”他说,“我可以离了那个老婆,可那三个孩子如何搁置?”
“无论如何,你总得为我想一想。我一个女人能经得起几拖呀!?我母亲不能陪我一辈子,我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老公!”
“主观上我并不想拖,可就是下不了手。”他面带难色,忧心重重。
“……”
“……”
……
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他们这一次的商议,又与以往任何一次毫无二致。最后又抛开眼前一切,小车又一次当成爱床,两个活跃的躯体情不自禁地再度激动起来,紧密得就像一张照片了。
生活有时是专门为人作巧妙安排的,此后,就在第二天,一刻值千斤的欢乐春宵又像一块无比巨大的磁铁,悄悄地突现在他们之间。
这天正是周末。下班刚到家,她那特有的温柔话音随着一串动听的小调悠然入耳:邀他跳舞。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准时前往。
他心头本来就十分不快,好容易盼到周末,可以放松一下,有机会跳舞那何乐不为?须知他原本就是个舞迷,他和她就是在舞会上相识相知而相爱相恋起来的。
电话打到家里:“‘黄河’吗,今晚‘一号’大‘游行’。我是不去不行的。你也不能缺席啊。”
“黄河”是代名词,“一号”是地点,“游行”是指跳舞。
他夫人就坐在旁边,对这些“术语”她不明白。他于是很顺利地就领取了晚间溜出家门的通行证。
一进舞场,他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昏灰暗淡的灯光下,他和她互相勾搂着肩背,两张脸相隔以毫米计,不时地粘合在一起,在偌大的舞场中,翩翩起舞,身轻如燕,风采飞扬。旁人赞誉不止,他们更加得意。那个长期使他们头痛心焦的问题,此时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毫舞顾忌,应和着欢快的乐器声,迈开轻盈的步伐一曲接一曲,是乐,是醉,是疯,是身心加倍地癫狂。他们忘记了周围,忘记了世界,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家。
等到東方既白,霞光万顷,他们方从舞会的沉浸中醒来。
舞停了,他们手忙脚累了整整一夜,渴望休整了。于是手挽手,走进舞池边上的酒吧。轻松的渴饮开始了,一杯一杯又一杯,直到喝得头晕脑胀,摇摇欲倒方才打住。
从酒吧出来,两个人连走路都力不自胜了。他们只好联合行动: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她一手挽着他的颈子,一步一个踉跄,以蜗牛般的速度向停车场进军。
他们到达停车场,进了车门,不多于口喊“一二三”的工夫,就呼噜大作起来。
她到底是女人,抑制力似乎比他要强一点。她发现自己一身都被汗水浸透,再摸摸他,也是一身水。车里的空调器好像也不起作用,她口里喊着“热死了,热死了!”应声就把全身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接着把他的也同样脱了。随后,便与他一道酣然而睡。微型的天地内,鼾声大作,两人像木头一样地沉入梦乡。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交通警察来清理停车场的执照,发现一辆车,里面正好是他和她,裸抱而卧,全身僵硬冰冷,经检验已接近腐烂。
消息不胫而走,停车场顿时甚嚣尘上。
有打听情由的;
有洒同情泪的;
有表示惋惜的;
有作腐败结论的;
有说风凉话的;
有………的;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值得一提的是,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个写文章的人在为此而摇头摆尾地评述:
他们只不过是偶然的同路人。在生活的大旋涡中,他们被一阵狂风恶浪卷到了一块,习性相投而生意成交。这个转折点一经出现,便无法撤消,唯有后退才是出路,可是这需要巨大的意志力——正好是他们极其匮乏的思想资源。
他们心中没有定向的风源,只能任意随风而飘,糊涂而摇,一同沿着醉梦的大道,朝着虚无缥缈的远方,醉梦地比翼双飞而去。
醉梦是个超越一切的人间特区,是个梦想停滞的无为境地,爱与思念的繁琐进程,男人需要的爱抚和女人需要的温和,都会在这里云集休闲。
此时此刻,他和她就在这小小的咫尺天地里共同醉梦,两颗爱慕的真心,依照古今不变的唯爱至上的法则,势所必然地全心全意结合在一起。虽然充分体验到了炽情如焚的人生情爱的部分快乐与满足,但正如一辆大车,盲人瞎马地闯入胡同,进亦难,退亦难,而退之难远胜于进之难,于是只好一味地前进,再前进,滑下去,再滑下去,直至筋疲力尽地拥在一起跌倒了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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