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歇凉顶的邻居李佛爷

发表于-2008年07月02日 晚上8:29评论-0条

过了冷龙岭雪山,还要往至高至远处行。据说,那里有个地方,叫歇凉顶。

去年我许愿,今年7月头我要去歇凉顶一回。歇凉顶的邻居,现为东圈窝沟村村长的杨某,在海藏南湖的绿荫下向我描述歇凉顶的万般好处,他说,那地方是山间平原,心有多大,地有多平,就是心肠沸腾肉体冒烟,到那地方,立刻七窍生津,浑身清凉。

我问,歇凉顶有树没?歇凉顶的邻居愤怒地答,有树的地方能歇凉吗?

有寺没?没有,有寺的地方就不叫歇凉顶。

有云朵和溪水没?没,云和溪那是点你人体冒烟的火柴。

究竟有啥呢?歇凉顶的邻居许是词穷,张口无言。

7月1日,那歇凉顶的邻居如约而来。山民把请客叫娶,他对我忘记去年许的愿表示愤怒,指责我有口无心。最后,他说,娶上你走!

车子进山,把山外的喧哗仍掉,车子进雪山,把山里的寂静扔掉。后来,到了明月曾经照过的松林,把路也扔掉了。已是下午,正是夏天碎石和苔藓晒得火红的时刻,崖壁上阳光在沸腾。灰条沟村支书牵着几个白骡子在石壁下歇着,笑吟吟地招呼我们扔车骑骡。我们欢呼着相中各自满意的骡子,折根松枝,猛抽骡子屁股,向一座高岭冲去。几个山民顿时慌了神,口里不住“shaobao~~~shaobao~~”地叫着,飞奔上来追捉自家的骡缰。骡子们听到主人发出的“shaobao”口令,立刻怪叫起来,耸腰摆臀,把身上压着的陌生人等扔落尘埃。我少年时代练过骑术,兀那间抱住了骡脖子,悬在了空中。算是唯一屹立者哦。

受了这番惊吓,我们都头上雾气大蒸,舌头颤抖,索性坐地不走了。歇凉顶的邻居,此时掐腰立在远处一崖上,把头摇个波喇鼓,还在气 咻咻地“shaobao”着,并明确表示娶我们是最愚蠢的事。他无限神往地独自在讲那个讲了多次的故事。有一年,来了两个城市男女,年轻轻哦,直兀兀去那歇凉顶。他的阿爸,害怕俩年轻娃滚崖,或者饿坏渴坏,跟了那俩人后面走。月亮出山时,俩年轻人下了歇凉顶,阿爸赶紧拦道送水送馍,俩人狂吃狂饮毕,并不还谢,挽着腰不回头就走了。阿爸把那转轮没命地转,一直转到那俩男女不见了踪迹。歇凉顶的邻居慨叹说,不是城市人没来过歇凉顶,只是来的明白去的明白的城市人不多见。

我去拽兀立危崖的歇凉顶的邻居,现在,申时已过,山风大啸,松上去年未远行掉的雪团,被大风催下一批,呼喇喇卷过危崖,一赴空朦 ,刹那无迹。他抓住了我的腕,拿赤着的脚趾向我指点,说,乡政府的大楼呢?我说不见了。那哈溪小城呢?我说不见了。那个寺院呢?我说就金顶上的瓦红还在。他豪笑一声,有我的脚趾甲大没?歇凉顶的邻居的阿爸,摇着经轮,顺风耳似的听见了,大声责骂,畜生啊,木大木小,亵渎上苍,滚崖死毙吧!话虽如此,还是跑将过来,抱了儿子的赤腿,口中念念有词,将近在咫尺的雪峰上的云丝,用手一掬一掬的,并把掬得的虚幻在儿子腿上一绕再绕,企求菩萨宽恕罪恶。

那一刻,我看到了阿爸眼里的一星泪。

举目四望,我才知道我已经到了冷龙岭雪山踩我脚底的危险高度。山路有情,它用羊脚走过的蹄印,巧妙避过我们凡眼危惧的陡峭,在那些缓坡上引导我们用最小的胆量取得最高的空间坐标,并在那里呼吸天堂才有的氧气。而传说中的歇凉顶还遥遥无期,下一步面临的是锅底似倒扣过来的虚幻的蓝,还有那些支撑脚板的碎石和幼松。往下退却的是,云烟飘散处露出的绿色或褐色的人世。心跳是现在人人耳熟能详的刺耳的音乐。

阿爸的经轮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无奈扔了骡子和水壶,还有卫生纸张和用来记录豪情的诗本子,一兜刚刚成熟的银蒂蜜瓜也从山民肩上扔下。我们面无表情地走着,没有语言,只有杂乱无章的心跳。

歇凉顶的邻居猴子一样来回张罗着这支疲惫而心事重重的队伍。队伍中有人惊恐地问,歇凉顶在哪里?歇凉顶的邻居说,一截截了。一截截多远?他扬扬下巴,悠着声答,殴哪里~~我心一凉,明白山民的“殴哪里”是指很远很远的地方。山民生来不惧远,再远的路也是一截截、鸥哪里。

天忽然就黑下来了,我看到有人不停地把镀了彩的云丝从额际上不耐烦地打去,有人把阻碍前行力气的鞋扔了。我把衬衣脱下,绑在拐杖上,打出一面白旗子,居然赢来了几声欢呼,可是,天黑时旗子没用了,我双臂被大风拽得酸烂,不知不觉地也把旗子和拐杖扔了,赤着上身,我用力想把阻碍我呼吸的胸膛也撕去扔了。

歇亮顶到了没有?队伍越来越充满了愤怒的质疑。歇凉顶的邻居遭到队伍的冷遇,谁都不屑接受他及时赠送的搀扶。等他变戏法似的从神秘的背包里拿出马灯点燃时,队伍不约而同拒绝行走。我的同行者们仰面乱躺,怒气干云,把歇凉顶的邻居递上来的面包,朝空中月轮里扔去。一个女性在哭泣,提出坚决下山,择村夜宿。这个主意得到响应,歇凉顶的邻居只好折中商量,说再向上行五里夜路,有个村子叫菩萨堡,那里有干净上房十间,可以住宿,等明早再上歇凉顶。

阿爸在叹气,他摇着经轮,扔了我们,一个人向月轮里走了。

我们只好诅咒着一步步接近,最后能提供给我们睡眠的五里路尽头的十间上房。我幻想着一个没停留过任何人梦的新枕头,还有藏式的栽 鹿茸的地毯。这时,我听到一个女性的绝望的声音,啥都不要,枕头也不要,床铺也不要,有个避风的地方就行,我要立即睡眠。歇凉顶的邻居坏笑着进谏,那咋行?要是遇上流氓袭击咋办?女性平静地答,不怕的,想干啥干啥,只要不弄醒我就行。这个香艳的暗示,居然没有引发队伍一丝一毫的兴奋。女性的头企图在一个人的胳膊上找一瞬休克的机会,但被此人取情地捏了脖子推开。

还没走出两里地,只听扑通一声,女性倒下了,马上响起香甜而粗鲁的鼾。又有一个人向前急走两步,突然中弹似地一软,头屈服在罗圈腿中间没有了呼吸。山风把他那凌乱的长发吹起来,像射不出去的箭。一个人在黑暗中拽着歇凉顶的邻居在审,村庄在哪里?在歇凉顶的路上。

歇凉顶的邻居在屈辱地回答,激动处又念起了“shaobao”的青海方言。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一堆火把,拿火把的山民在叫喊歇凉顶的邻居的官名,杨主任~~娶的客哪?~

娶到这了,都睡死了!歇凉顶的邻居在亢奋地回应。

我睁眼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藏家地毯上,日头都三杆高了。不远处的炕桌上,是方盘里小山样的羊肉,还有八只烧土鸡,还有酥油奶茶。它们陪我睡了一夜。我的头下,是一碗久违了的褐色的凉茶,上面飘着荆芥叶,还有土花椒。喔,这不是我写诗时才喝的般若汤么?

我把那碗凉茶喝下去,挣扎着起来。几个妇女进来,收走桌上的隔夜食,一会儿翻炒好了,又低眉顺眼端上来,请我吃。昨晚的队伍这时也吵叫起来,相继脱鞋上炕,大嚼起来。

歇凉顶的邻居一脸尴尬,倒坐在高大的门槛上不说话。

为了能产生交谈的气氛,我望着女性说,昨晚被人弄醒过没?女性会意,马上向倒坐门槛的人伸伸手指。大伙狼笑起来。

岂料,歇凉顶的邻居勃然大怒,骂道,shaobao!

早饭后,队伍集中起来,商量要不要去歇凉顶。歇凉顶的邻居这才笑眉笑眼地围了过来。有人问,歇凉顶究竟还有多远?歇凉顶的邻居嗡声嗡气答,我们住的这地方,要说就是歇凉顶的邻居了,一截截~在殴哪里~~

队伍中有两人提出放弃去游歇凉顶,碰巧女主人进屋,听到我们的商议,怔住了。她说,歇凉顶?远着哪。走不快,今夜还得找宿处。歇凉顶的邻居气得几乎要打女主人,叫人拽牢了,还一扑一跳地用青海方言骂“maibi”。

我也彻底畏惧了。我问,歇凉顶到底有些什么?他说,有歇凉的东西。

啥东西?歇凉顶的邻居张了口,无法用语言表达。

女性抢着问,那里有玫瑰没?有荡秋千的东西没?歇凉顶的邻居没好气地答,花花草草的,不是好东西,有花花草草,歇个球凉。

一行人最后决定放弃歇凉顶。在尴尬中准备返回时,歇凉顶的邻居还是一扑一扑地拦人,说是中午饭也好了,不去歇凉顶是你们这些人没命,不去就不去了,酒得喝好拳得划好。

下午下山,先是寻着了骡子,骑到低处有了路,又寻着了车子。在山口上,天已很晚,月亮很亮,歇凉顶的邻居作揖告别。他无限忧伤地说,阿爸这时肯定在歇凉顶,他在歇凉。我望着山顶的月亮,恍惚就看到一个摇着经轮的老者,在一点点走了进去,最后成了一个圆满的橘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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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仙灵岛灵儿点评:

文笔细腻,感情丰富,层次鲜明,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