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肃穆的清真寺大殿上,跪着城关坊上的阿訇、满拉和穆斯林教众们。在主持阿訇的引领下,赞圣的诵经声如仙乐般响起。他们痴迷陶然的样子,似乎是心中的圣火被点燃了,因而不是在用嘴,而是由圣火 在赞念、在咏唱。声韵是那么炽热、嘹亮,在大殿里悠长地回荡着:像海涛拍岸,动人心魄;像洪钟敲响,催人猛醒;像鹰击长空,雄姿叫人仰望。
他们这是在聚礼过圣纪。这其中跪着一位特殊的人物,他叫伊卜尔。他六十来岁,银须飘髯,青衣白帽。青衣洁净得没一丝尘埃,白帽白得雪一样明亮。清峻的脸庞上流溢出一股仙风道骨的韵致,宽大亮堂的额头上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头顶上似有一圈圣光在弥漫。他一动不动地跪着,侧影端庄而平和;跟随着阿訇合辙地诵念着,声音清亮而热忱。清真言照亮了他的心,他沉浸在这清明纯净的氛围里,自觉仿佛是置身于走向天堂的壮观行列里,内心久久地感动着。
说他特殊,是因为他原本是个汉民,叫白有生。六十年代的白有生,中学毕业回了乡,青春英俊周郎一样雄姿英发,精明强干使他不多时就当上了东关的大队长。那是农业学大寨学得正红火的年代,他带领着大队人马又是修梯田搞基建抓农业夺丰收又是排演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农业生产连创几年全县第一,样板戏参加了县上的调演也连夺几个第一,把东关大队搞得轰轰烈烈被树成了县上的大寨式生产大队,白有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
英俊又精干的少年,自然不乏姑娘们的青睐,扮演铁梅常宝的慧珠姑娘便是一个。慧珠也念过中学,聪明、漂亮,尤其是在舞台上的形象更是光彩照人。他俩成对,自是天设地造,两家人都很满意,便给他们订了亲。
东关大队回汉杂居,几乎占一半的人家是回族穆斯林。其中有一户三口人,是老娘和儿子盼娃和媳妇阿依社。盼娃先天不足半憨半傻,木楞楞痴呆呆的,快三十岁了还屁事不懂没个转肠一拨一转不拨不转,背地里人称“瓜娃子”。但世上的事就那么荒诞,‘瓜娃子 ’竟然娶了个水灵水秀的女子做了媳妇。
这女子阿依社是县上有名的穷地方张把儿梁上人。张把儿梁土薄地贫,好年成庄稼也长不到两拃长,旱年里便光秃秃的和尚头一样。人们于是叫这地方“光把儿梁”。这山梁村子里全是回民。阿依社出生在这里,因为穷,只在村小学上了三年学就不得不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的那天她哭了,她自幼心性儿高,好遐想,那书里的世界多美啊!她多想把书一直念下去,念成一个有学问的人,飞出“光把儿梁”!这想头早早地就被掐断了,她怎能不伤心?可娘给她接连地生下了四个弟妹,上工劳动挣工分,回家养羊喂鸡拉扯儿女,娘老子实在忙不过来。十一岁的阿依社只得就此开始了劳动的人生。山村的女子嫁人早,十三、四岁多就许了人,阿依社长得俊,提亲的自是不少。阿依社给父母亲说,她要帮他们干活儿等弟妹们大些了再说不迟。父母亲很感动,亲事便被一个一个地回绝了。长到十七岁上,村里这般大的女子几乎已经没有了,父母着急了,说你不能在娘家插老女呀!就有人来给说盼娃,听媒人说给女子说的下家在县城东关那么好的地方上,娘老子甚是动心,阿依社也没问男人的瞎好就同意了。在接下了在当时来说很是丰厚的三百元聘礼和四套灯芯绒凡立丁蓝卡叽花的确良之类的衣料后父母就把她嫁给了盼娃,俊俏的阿依社便成了“瓜娃子”的媳妇。她被娶来的第二天,东关队上的社员们就边劳动边议论:
‘光把儿梁’上咋就出了那么心疼的女子!
那么心疼的女子咋就嫁给了瓜娃子!
瞎马配了副好鞍杖,唉,白白窝误了啊_
盼娃这瓜娃子不晓得懂不懂娶个媳妇是干啥哩?
嘻嘻嘻嘻嘻_
嘿嘿嘿嘿嘿_
娶来没几天,阿依社就上工了。一时间阿依社的身影儿拽住了东关人的目光,男女老少都想多看她两眼。戏台上的小芹梁秋燕也没有咱阿依社好看唦?有人说。就是就是,有人赞同着。日子久了,人们发现,这阿依社不光长得俊,手也很能,所谓上炕的裁缝下炕的厨子,针线茶饭样样出类拔萃。绣鞋垫,丝线经她的手一搭配,花儿就跟活的一样。粗粮野菜经经她的手做成饭,味道就不同一般。还出奇的干净麻利,身上啥时节都洁洁净净的,一样地出力劳动哩,灰土脏东西就一丝儿不沾她的身,简陋的盼娃家屋里自打来了她就格外地整洁亮堂。
女子里的梢子啊!可惜了。有人感叹道。
阿依社呢?她还幼稚,她还单纯,男女之情这个问题还在她心中沉睡。在娘家时她面对的是焦干干的土地,父母苦巴巴的脸。她就只梦想能有个好地方,过上好日子。嫁给憨傻人盼娃,她虽不喜欢他,却也没有十分地后悔。毕竟是他使她走出了“光把儿梁”,来到了这天阔地广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这里的地土肥,庄稼一天一个样儿。成熟了,麦子穗儿大颗儿圆,玉米秆高秆壮,一株上就怀着两三个胖娃娃,看着喜人。要量斤盐扯尺布了腿一抬就进了城,逛一逛商店那琳琅满目的世界,扯不起也可以摸一摸那叫不上名子 的好布料,手感滑爽爽的,叫人心里惊羡,这也是一种享受啊!有个文艺会演了还可以和姐妹姨嫂们一起去看,叽叽喳喳地评论这个演员扮相好,那个演员嗓门好﹍﹍这里的生活毕竟是丰富多采的啊!男人瓜娃子瓜娃子去,单纯天真的阿依社还没有爱情的烦恼。
日子新鲜而又平淡地过着。
{二}
队里常来些工作组,医疗队,驻队干部﹍﹍来了队上就称些油和面让某一家给做饭。阿依社的饭做得有名的好,房屋锅灶又干净,这种事就常轮上她。这一日,从省城来了一支五人的医疗队,免费给社员们诊病,做饭的任务就又派给了阿依社。午时十二点,大队长白有生领着医疗队进了盼娃家的门。因为盼娃痴呆不会支应人,盼娃娘就请白有生代替主人家做陪客。一会儿饭菜上桌了,四个菜:一碟子炒鸡蛋,一碟子醋溜洋芋丝,一碟子豆腐炖白菜,一碟子凉拌黄瓜。主食是一高摞烫面油烙饼,俗称“叫化子抖皮袄”的,是当时当地回族人家待上客的吃食,也是回民女人的拿手绝活,不是谁都能做得很好的。层层叠叠一高摞这饼子端上来,谗人的香气便扑鼻而来,一张一张揭来卷了捧在手里,抖抖索索的,像黄菊花在漾开。吃进嘴里,爽心地香甜,连省城来的人都好吃好吃地赞不绝口。白有生也曾经吃过这种饼,那也都是很好吃的,但绝没有这么美妙的味道。忙罢了厨房里,阿依社来到堂屋,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劝客人好好吃,多吃些。从热气蒸腾中走出的阿依社像刚出浴的新人,一张脸白嫩鲜活得水蜜桃似的;粉红的确良上衣和浅灰色裤子,合体地勾勒出一个苗条的身影;眼睛不大,却亮汪汪的,纯净无瑕,清澈见底,透出一股甜润的灵气;羊鼻梁骨,周正、笔直;嘴巴小巧,薄薄的嘴唇红润润的;头发收拢在雪白的帽子下,只有鬓角上露出了一绺、微黄;脖子因了头发的盘起而显得很是细长,因了白帽子的衬托而和脸蛋一样显得更白净。白有生突然觉得女人戴了白帽其实是很好看的,给人一种洁净清爽的感觉,像是一个卫生工作者,尤其是戴了白帽做饭,少去了长辫子在灶间的扫来扫去,你就不必担心有头发掉进锅里。白有生第一次认真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众人交口称赞的从穷山梁上飞来的金凤凰,心里竟然嫉妒起盼娃这个傻子来,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只是不知你身在福畔可知福?
晚饭还是由阿依社来做,白有生再次领着医疗队来到了盼娃家,再一次品尝阿依社烹制出的美食。这一顿是手擀长面,只见面在那碗里像卧着一窝丝,一匀儿地细,上面漂着油泼辣子,桌子中央还摆上了两小碟下饭凉菜。几个人捉起筷子捞面吃,面又韧又长不断线,细长不比机器轧面差,味道却比机器轧面好得多。几个人都吃得口里香肚里饱心里舒坦。常听人们说,做饭和写字一样,是人的手法。一样的米面,一样的佐料,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有的人把油盐多费了,却做不出好吃食;有的人,清汤寡水也能烹调出美味的饭菜,这话不谬。
白有生兄弟姊妹六人,他是老二,他大哥早就娶妻另过了。转眼间白有生就二十大几了,父母急着给他操办婚事,两年前订了慧珠,一年前批来了房基好不容易盖了三间房,父母于是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要给他办事了。
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把慧珠娶进了门。慧珠身穿红嫁衣,头搭红盖巾,耀眼的一团红。在新房里的热炕上,两人相拥着进了鸳鸯被,肉身子相挨,他触摸着新娘润滑如玉的胴体,雄性的血液沸腾了,他一翻身搂过新娘就折腾起来﹍﹍就着烛光,再看新娘的脸,竟是阿依社!惊醒后他觉得好可笑好荒唐,怎么会变成了她呢?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异族回回!自吃过她做的两顿饭,他对她是有了好感,但也仅只是欣赏式的好感而已,就像是欣赏画儿上微笑的蒙娜丽莎,雕塑中断臂的维娜丝。他绝没有动其它念头。梦啊,你实在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可是自从做了这个梦,再见到阿依社,他就很不自然,好像是心里有了鬼,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心就咚咚直跳,和社员众人在一起,他不敢正眼瞧她,好象是别人已经窥见了他和她干了不可见人的丑事。
{三}
阿依社娶来两年多了,身子还苗苗条条地和姑娘时没啥两样,肚子还瘪瘪的不见任何情况,这就有了探究的目光和话语。
初夏的阳光是醉人的热,东南塬上平坦的大块玉米地里,社员们一字儿排开挥舞着锄头,斩断了的杂草像被砍了头的犯人无可奈何地倒伏在地,锄开了的土壤像放松了的肌体闪着黑浪泛着黑光,玉米苗儿的地儿宽松了,舒胳膊展腿的灵灵朗朗了。时不时有人说个笑话,哼两声歌儿,给累人的劳动添些欢乐解解乏气。这一天,队上最爱唱最能唱山歌的麻六儿又唱起来了:
尕妹子生的好容颜,
白帽下压的个纂纂。
阳世上的好男人没死完,
啥情下你跟了个瓜蛋蛋?
目光一下投向了阿依社。几个痞小子这就接茬连缀坏话了:
“麻六儿,你这是唱誰哩?咹?啥意思嘛!
‘阿依社,盼娃晚上和你耍不?
“不耍了你就逗他嘛,教他嘛_
“就是的,咋能让你这么好的田地荒撂着唦_
“要不让我来当师傅,把他给你领进门-
哈哈哈哈哈_
多戳心多让她难堪啊!阿依社羞恼得胀红了脸,怒火直冒,她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提起锄头远离了这伙人搭到了一字队尾儿上锄地了。
现在的阿依社,已然成熟,渴盼情爱的火苗时不时地在心中蹿动着。傻子男人她当然不喜欢,回娘家时她曾对娘发过怨言。娘说,你那时不是一心只奔望个好地方么?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最近,离婚的念头也曾涌上过她的心头,但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冲破传统的道德观念,何况娶她时盼娃家给了她娘家三百元的礼,东关虽说景况好些,十分工也只值四、五毛钱,一年干下来,挣的工分钱也就只够口粮款。盼娃娘儿俩凑那么多钱也实在不容易,她不能一走了之,撇了骗了人家。唉,就认命吧,熬吧!
{四}
隔了一条公路一条河,东南塬对面的北山半山腰柳家洼上,有东关的几块地,一色儿种的是麦子。六月里麦子黄了,这一天东关的青壮劳力就在这里割麦子。麦子割完垛成小垛一收工,社员们就飞奔着下山去了。看天色尚早,白有生没急着回家。他数了数麦垛估摸了一会儿田产。‘要吃个白馍馍,把麦种到泥窝窝’。去年秋里播麦时,地里墒饱,这麦子就有了个胎里滋润;冬上又下了几场厚雪,给麦捂了三层被;今春贵似油的春雨也适时地下了;入了夏该晒时暴暴地晒了。今年为庄农风调雨顺收成自然不错,交过粮社员们也能吃上白馍长面了。白有生喜滋滋地想着,这才慢悠悠地提了镰刀准备回家。他没走现成的下山道路,他想过田埂穿甘泉沟下山。这里虽然没有路,满是草丛呀刺窠呀沟坎呀不好走,但要捷近些,还有就是刺激些浪漫些。
放眼眺望,山下的县城尽收眼底,错落参差的房屋已笼罩在一片炊烟之中。东关村东的川道里,是头等的好地,种的多是玉米蔬菜,绿油油旺生生的。山脚下的汤浴川河,是一条倒流的河,河水从东往西滚滚地流去。山上夏日的田野十分迷人。有的地块里的麦子黄了,已割了垛成了蘑菇形的小垛,有的地块里的麦子还柳黄着,也就一两日便能开镰收割。玉米翠翠地绿着,洋芋开花了赛似牡丹,其它杂类作物也绿是绿黄是黄红是红各呈着风采。田埂上坡坎间野草野花正勃勃地繁盛。尤其是那点缀其中的野生美果莓子,也恰好是这时节熟了。这绿叶蒂上托着的圆圆的橘黄色的莓子哟,外表凸凸凹凹不像樱桃那么光堂,内里却包着饱饱的蜜一样的汁水,噙进嘴里,舌头一压就化了,便有一股纯甜的美味儿往你心里渗,这时你会觉得所谓的琼浆玉液大概也就是 这个吧。她不同于俗称“瓢儿”的那种红颜色的草莓,红草莓已有移栽,已经在人家的院子里、菜园里茂盛地繁殖着。这黄莓子至今还没见谁把她家栽活了,还纯粹是山野里的物儿山野里的个性!绿叶蒂上有刺,扎人的手,割麦时节她成熟,麦地垅畔上星星点点。大概是老天看割麦人辛苦,特意赏赐给他们这甘甜美果,麦割累了,渴了,摘上几颗吃下去,那个美气还有啥说的!
阅览着田野的风光,白有生愉快地过了几条坎,快到甘泉沟了,突然,他听到从沟里传来一个女人带着幽怨情调的歌声
折一朵花儿插鬓间,
没有个好男人也枉然﹍﹍
这带着野味的哼唱的声调,他辨不来是谁的声音。想是队上哪个女人割了麦顺道在沟里摘莓子吧?甘泉沟是出莓子的地方。他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朝那声音走去。他想如果是自己队上哪一个皮实的嫂子,他就吓她一下和她开个玩笑。他弓着腰轻手轻脚来到沟里,果然有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女人在摘莓子。他直起身定睛再瞧,是阿依社!她的鬓角白帽边上别着一朵美艳的野花,火红火红的,是农人们叫做石竹子的花。她边哼着小曲边摘着莓子,金豆子一样的黄灿灿的莓子被她灵巧地一颗颗摘下来放进了草帽帽框里。许是觉出身后来了人,阿依社停下了哼唱回头张望,见是白有生。想到歌词被他偷听了,她的脸蓦一下羞红了,慌慌地拽下了头上的花,讪讪地说:哟,是大队长呀,你咋到这里来了?
绿地毯上撒满了金豆子的背景上一位纯朴的女子哼着野调的摘莓子图,给他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白帽子边上别一朵火红的花,再配上一张俊美的脸,美仑美奂。浅灰色的确良裤子下的臀是那么浑圆,曲线是那么柔美。她幽怨的歌词叫人怜惜,娇羞羞的模样又叫人怜爱。白有生就调皮地回答:许你来就不许我来?
阿依社不好意思地顺下了目光低垂了头又去摘莓子。愣了愣,白有生蹲下来从口袋里掏烟了。当了大队长,他学会了抽烟,染上这嗜好。眼角里瞥见他要点火吸烟,阿依社端起草帽两歩走到他跟前,递过帽框里的莓子,说:大队长,吃莓子!这沟里的莓子又大又甜,太好吃了!烟有啥吃头嘛,呛乎乎的。
她的模样吸引了他,她的举动又鼓舞了他,猛的他血脉贲张,心跳加速,冲动使他在接过了盛着莓子的帽框的同时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她的手攥在了他的手心里。她没有躲闪,任他捏着,只是脸儿更红了,像挂在西山头上像是被火烧红了的太阳的脸,端正的鼻梁上沁出了很密的汗粒,亮晶晶的。
白有生她是喜欢的。来东关的两年多里,尤其是人们和她熟惯了摸透了她随和开朗的脾性后的这一年里,曾有那不安份的男人想对她非礼趁没人的当儿对她动手动脚,都被她严厉地斥退了。她虽然守着个没用的傻子男人,可她绝对不想胡来。从懂得了男女情爱,她喜欢上的就是白有生。他健康的身材,俊美的相貌,聪明的头脑都令她深深地迷恋。跟人就应该跟上这么个人!她心里想。但她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想罢了,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何况还隔着许多重障碍哩,她自卑 地想。直到这会儿他抓住她的手之前,她都只是遥遥地仰望着他。
哞__沟那面传来一声老牛的闷叫,两人慌乱地丢开了手。连带着打翻了帽框,美丽的金黄的莓子们咕碌碌地滚进了草丛,似乎也害羞了要藏起来。白有生不好意思了,阿依社恐怕要把他看成轻薄下流的男人了。其实二十四、五了,他还真没这么摸过任何一女人的手,包括未婚妻慧珠。不知怎的,刚才看到她捧着帽框伸过来的手,他就想触摸触摸她的皮肤,这念想是那么强烈,使他不能自己。为了掩饰窘态,他弯腰捡拾起滚落在草丛里的莓子来。阿依社凑了过来,也弯腰捡拾。捡着捡着,不小心两人的手又碰到了一起,没有躲闪,这一次两人同时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她深情地望着他,他深情地望着她,两束目光相撞,迸出了火花。手儿牵引着两个身子靠拢了,终于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在流火的富丽的夏日里,在苍茫的暮色里,在莓子黄灿灿的山屹崂里。
(五)
白有生爹催白有生抽空儿去和慧珠领结婚证。说是一切都置办齐备了,只等着他们领了结婚证就给成大礼。白有生说不急,急啥嘛,我还不想结婚。这娃你是咋的了,不是说好就最近办事吗?咋又说不想结婚了?不想结就是不想结,你不看我忙得很吗?白有生不想和他爹再纠缠,说罢就甩手出了门。
冬天,农人们也闲不下来,农田基建要搞到腊月三十。其间还要进山拉柴,把一年烧饭的柴禾拉来垛起。这就要三五个人地轮流着向队里请假,各拉一辆架子车结伴到山里去。盼娃人虽傻,蛮力还是有的,年年他拉的柴禾一点也不比别人少。这年冬里,他又和伴儿们进山了。出山回来的路上,下一道坡时,不知怎的他没掌好辕,重重的一车柴从他身上辗了过去,当时就没了命,那几年,这样送了命的还不光是瓜傻人盼娃一个,也有聪灵的人这样出事的。
盼娃活着时阿依社讨厌他,死了她又可怜起他来。三十几年,窝窝囊囊糊糊涂涂地活了个啥,她感到了活人的恓惶,伤心地痛哭了一场。
冷寂了几个月,白有生和阿依社又开始幽会了。再次燃烧起来的情欲十分炽烈,两人忘乎所以了,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一天晚上,婆婆拉肚子上茅厕,发现一个男人从媳妇房里悄悄溜出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这人是白有生。她猛然想起,还在儿子活着时,他就借故常来家里找阿依社搭话,莫不是他们早就勾搭成奸了?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清醒过来的老人气昏了头,她找来了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写了一张半通不通的大字报,贴到了大队部的院墙上。年轻的大队长,锋芒正锐,又是那么个年代,平时难免做了一些过头的事,比如领着人夜闯正在念索勒(古兰经的章节)的一个地主成份的回族人家,抓了人家个现行狠狠地批斗了这地主分子一场。那时候,回族人家记想亡人念索勒都是在深更半夜里偷着做的。再比如动不动高声大气地训人﹍﹍所以夸他能干有魄力的有,恨他太狂太嚣张的也有。他和阿依社的事。其实有的人已有察觉:看那眉来眼去骚情的样子!于是大字报一出来,嘲讽坏笑说下流话的,幸灾乐祸瞧好看的,愤怒嫉恨咬牙切齿的﹍﹍啥表现都有
“白有生个驴日的,人眉嘴脸地在台子上训人哩,他自己却原来是个死狗流氓!”
“哼!卡斐尔(异教徒)!堵石蛮(仇人)!竟然勾引我们穆民的女子哩,这不是往我们回民人头上浇尿么?”
“阿依社这个骚货,这么重的‘古那海’(罪过)做下了,不怕死了进火坑?”
﹍﹍﹍﹍
白有生和阿依社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日子不好过了。
慧珠愤然提出退了婚,白有生自觉无颜再当大队长就主动下来了。
瞅了一个机会,白有生和阿依社商量今后的事。
“干脆我们结婚,光明正大地做夫妻。”
‘“可你我隔着教门哩。”
‘不行了我进教当回民。’
﹍﹍﹍﹍
白有生要当回民,爹妈强烈反对:
为个破烂女人你当回回去?羞先人哩!辱十八代祖宗哩!慧珠哪一点比那老回回女人差?狐狸精上了你的身了,你把福神爷用脚踢哩。有你狗日的后悔的一天﹍﹍
来自阿依社方面的阻力更不小,娘哭爹骂:
世上的回民男人没死绝,你咋这么‘署迷’(不幸,糊涂),就迷上了卡斐尔?猪油蒙心了,你?‘堵石蛮’迷楞楞的,当得了穆民?若是哄着你把事成了,又回了原样,吃猪肉胡来咋办?
他们要她再嫁回山梁上来,山梁上有的是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
说死阿依社就是不从。
双方的家人亲戚都反对,他们就私下里托人找念经人。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的年月,搞宗教活动一上纲上线可不得了,尤其是给曾经红得发紫的大队长进教,可没人敢把手指头往滚油锅里伸。
压力这么大,阻力这么大,白有生想退却,他冷冷淡淡地躲着阿依社了。在村里迎头碰上,他可以像不认识似的低了头走过。有时看见她从那头过来了,他就绕圈子拐到另一头去了。不当大队长了,本来就已经清闲多了,再不和阿依社来往,就更有了许多不知如何打发的时间,吃过晚饭,躺在炕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吸着吸着还是觉着无聊得慌,便起身村里晃荡,晃荡来晃荡去,像是没魂了的鬼,没意思不说还容易叫人生疑。他就又回屋上炕躺着想心事,一想心事阿依社的好处,和阿依社肌肤相亲时的美妙感受就挥之不去地往心上泛。和她不断吧,他承受不了社会亲情反对的力量;和她断了吧,他抗拒不了爱情的力量。他在矛盾痛苦中度日如年。
一天晚上,和他要好些的队上小伙白二来家和他闲聊。闲聊中白二说,阿依社瘦多了,熬煎的。你不能没良心,把人家的名誉弄坏了又甩了人家,耽闪了她,那女人家就没法活了。男人嘛,把事情做下了就要敢于承当。
是的,阿依社比我更难,这些日子里我咋光考虑自己,把阿依社的处境、痛苦给忘在了脑后。她是爱我的,为了我,她不顾一切;我也是爱她的,爱得很强烈。有了这些就够了。
他同意白二的提议,由白二捎话,约阿依社第二天晚上在白二姐姐家屋里见。
白二的老姐夫是饲养员常在饲养室里,白二的姐姐是个不爱管闲事的老实人。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早早地白有生就到了白二姐姐家。过了一会儿,阿依社来了。憔悴得脱了形的阿依社可怜楚楚地坐到了屋里的一张冷板凳上,咬着嘴唇忍着巨大的委屈等着白有生发话。
不能后退,后退了就毁了这女人,也毁了自己,留下千古遗恨,是悬崖也得两人跳了。白有生心里想。于是他坚决地说:明天我们到公社去领结婚证。只要结婚证领上了,管他谁说三道四哩!你说行不行?
阿依社眼泪汪汪地点了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决定了,白有生不怕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去大队开介绍信,理直气壮地。然后叫上阿依社去了公社。结婚证没费多大事就领上了,婚姻法没这方面的限制。
看两人这样的九牛扯不回,家人们撒手不管了。说是任他们去吧,不认他们就是了。看他们死哩活哩当叛匪哩跳火坑哩随他们,反正各干的各得。
(六)
坚贞的爱情感动了一位资深的老阿訇,他给白有生讲了{古兰经}的要领,穆民的常识,教他洗了“务斯里(大净)”、‘阿布黛斯(小净)’,赐给他一顶小白帽,给他取经名伊卜尔,给他们念了“尼喀”(证婚词)写了‘依扎布(婚书)’
白有生遵守着穆斯林的生活习俗,戒了烟酒,不胡吃﹍﹍那时候,没公开的宗教活动,只要心里诚信,生活上遵守就行了。
阿依社对白有生体贴入微。她充分地施展着自己的茶饭好手艺,一日三餐换样儿做饭吃。尽管没肉少油,尽是些粗粮野菜,她也要做出美味佳肴让亲爱的丈夫口里不乏味。一滴油一根葱炝了锅倒上酸浆水,下进玉米面擀制的箭头小饭,照样香得叫人吃着头一碗想着第二碗。有了清油白面,少不了也做白有生最爱吃的烫面油烙饼‘叫化子抖皮袄’,或者手擀细长面,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阿依社大净小净常洗得很干净,影响着白有生也大小净不断时常清清爽爽的。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白有生的面貌似乎也变了,多斯达尼(穆斯林朋友们)说他脸上“醒迈提”(信教者的容貌之美)了,多斯达尼终于接纳了他。
他们生了两儿一女,继承了他们的优点都俊美、聪明,都给请阿訇取了经名,儿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时,给行了割礼做了‘逊奈提’。
后来,党的民族政策允许宗教活动,白有生就常戴着白帽上寺里礼主玛过圣纪跟尔德(开斋节)﹍﹍听阿訇讲‘卧尔孜’(伊斯兰常识)。
一开始当回民,是为了阿依社,为了他们美好神圣的爱情,其实当时他对伊斯兰是没有从心里接受的。真正一点一点地感动了他,终于扭转了他的人生,使他虔心向主的是后来细碎的日子。在成了回民的日子里,他慢慢地体验到了许多,比如常洗大小净有什么不好?不是干净卫生么!戒了烟酒有什么不好?不是有益身心健康么!尤其动他心魄的是穆斯林的葬礼。
一年冬里的一天,达吾尔老人无常了。“邦达(黎明时分)”时节人殁的,没到“撇什尼(中午)”就送了。寒冬腊月,地冻如铁,一个坟快快地竟然就给挖下了,又没誰发电报打电话,站‘折纳孜(殡礼)’时白帽子密密地排了半个塬,像是骤然间下了场大雪,把半个塬盖了。远近的穆民,凡是听到了訉儿的都赶来了。礼行毕了,几丈白布把埋体裹了就往坟上送,说是亡人奔土如奔金,要速葬、薄葬,简朴、省事,不像汉民死个人,入葬要选日子,有的要等七七四十九天,还要穿几层绸裹几层缎,金银珠宝陪葬,说是死人不吃饭,家产要带半面。人嘛,赤条条来就该赤条条地去。伊卜尔•白有生裹在送葬的队伍里思想着,一股崇拜之气如雨后长虹般在心里悄然升起,他不由得肃然起敬了,主啊,你是慈悯的,你是伟大的!‘俩依俩海,引俩拉乎(万物非主,唯有真主)’
果然,在抬着埋体往坟上去的时候就下了雪,大朵大朵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成了白的海洋,分不清哪是白帽哪是雪片了,似是又有无数顶白帽子加入到了送葬的队伍。雪静悄悄地飘着,队伍静悄悄地行进着,庄严极了,肃穆极了!
(七)
如今他们已儿长女大,有了孙儿孙女。托党的政策的福,儿孙们过得都不错。他们老两口承包的四、五亩地一半儿种庄稼一半儿给务成了果园。作务罢庄农果园,闲着的时间比过去多多了。伊卜尔•白有生就常到寺里走动,学会了不少索勒成为多斯达尼认为“尔林”(穆斯林知识)不浅的穆民。步入‘知天命’之年后留了胡子,常年青衣白帽,每天礼五番乃玛子。他举止神态安祥和蔼。人们说他比本来的穆民还像个穆民。
他每天邦达时节起床,洗阿布黛斯,礼邦达。像城市里的老人晨练一样做着他的功课。当他铺开拜毡面朝西方跪拜诵念时,他的心境就格外宁静、富足,脸上就流耀出‘醒迈提’的光彩。宗教是美的,善的。它可以规范人的行为,叫人修身养性,干好事不干歹事。有个宗教信仰有什么不好?虔诚和敬畏充盈着他的心,他觉得身心飘然,仿佛正在向天堂里飘去。
哦,阿依社!你给多斯达尼引领来了一位多斯梯(朋友),给真主引领来了一位圣徒啊!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7-7 22:56:3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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