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纯净的女孩子。单纯得仿佛是一张白纸,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仿佛随时会随着她流转的眼波倾泻下来。有时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他便会想起自己少年时与星染在永生岛长大的快乐的时光。然而仔细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并不是全然的黑色,在最深的地方,隐隐是有一丝浅蓝的光芒的。那么纯粹的光,是百年前圣者星染的沉睡的灵魂。只要转世的时间一到,那个为他所钟爱了百年的女子就会从长久的睡梦里苏醒。
阿染,我已经如你所愿,等待了百年。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圣者大人,那是什么星星。”清歌伸出纤弱的手,摇晃他绣满了星辉的宽大衣襟。圣渊微笑着倾下身,轻轻吻她的眼中微不可见的光芒。“那里,为什么那里会有一颗新的星星,昨天明明都没有的。”她抱紧了他的脖子,仰起脸,看着那颗明亮的星星。这样的远,却还是能感觉到莫名的温暖与安宁。
“那昭示看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与苏醒。”圣渊不动声色地回答,感受到消失了近百年的熟悉灵魂的喜悦几乎让他的心都要跳出胸腔。然而他还是将激烈的心跳压制了下来,温和的教她辩认天上的繁星。
很多年后,他在灵台上回想起来一生最为温暖的片断。让他吃惊的是,居然不是和阿染在永生岛长大的时光,而是他抱着这个纯净的女童,仰望星空的画面。那是他一生中最平和宁静的时光,怀着美好的愿望,守着最纯澈的心,完全没有以往的计算与不安。
“为什么会在圣者大人和清歌中间呢?而且它的光芒比清歌的都要盛大。那真是一颗很坏的星星,我一点也不喜欢。”清歌有点不高兴,孩子气的把头埋进他胸膛里,就像那些被抢走心爱的玩具的小女孩。
圣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美丽的星星。那是百年前为了沧生在大荒山一战中死去的圣者星染的星星。当他赶到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收集星染破碎的灵魂,以百岁时光等待她的复活。她一直就是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而清歌才是真正多出来的那个。一个仅仅安放星染灵魂的躯壳。看着渐渐明亮的星辉,星染复活的时机是越来越近了。只是这一天,他已经等待了太久。本来在他的推算中,清歌是只能活到十五岁的,做为星染灵魂的寄主,她是没有理由在星染开始复生后存活下来的。然而清歌却安然的活到了十六岁,连从未长大过的身体也在慢慢地发生变化,甚至还压制了星染的灵魂。在她满十五岁的那天晚上,他甚至无法感应到星染的灵魂,不生不灭,完全没有踪迹,只有清歌眸子里的光芒昭示了她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是用怎样的的心情看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女孩——她越来越像星染,也越来越美丽。却又有种无法掌握的虚无感,仿佛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月光。
她的灵魂被一种更为纯洁的力量束缚,无法挣脱,以至于过了复活之日还未能苏醒。
他想不出来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这个纯洁的圣者的灵魂不安,那一瞬间,他只想掐断清歌的咽喉。这个原本不可能长大的女孩,一定是用了某种他都无法知悉的秘术压制了星染的灵魂。可是这偏偏又不可能,当年如果不是他选择了清歌做为星染灵魂的寄主,这个从一出生就没有灵魂的女孩根本就不可能活下来,即使是这样她也是永远无法长大的。
一切都被打乱了吗?阿染,真的是我太任性了吗?
眼看她一天比一天美丽,眼看她一眼比一天活泼,宛若静夜里开放的桃花一样灼灼其华。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隔他与星染的,他已经等了太久。
八月十五
“法师大人,清歌很累啊!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是不是就要看不到法师大人了?”一直欣赏着空中美景的清歌突然道,蜷在他脚边不肯起来。丝丝缕缕的流云从她身边流过,看起来仿佛是要随风而去。“从来都没有坐过飞行石,这么好玩,可惜清歌却没有精神。”
“清歌想太多了,你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这样玩。”圣渊浅浅的笑起来,今夜过后,清歌就会化为轻风,可不是天天可以看尽这样的美景吗?他暗暗做法,将那颗附有法术的药丸剃到脚边的女孩手中:“吃了这个,清歌就会好起来的。”
那么清澈的眼睛就那样毫无怀疑的看着他,以为得到了某种承诺,她满心欢喜的将药丸吞了下去。那样喜悦的神情仿佛吃到的不是药丸而是世上最美味的糖果,满足的表情让圣渊冰冷的心都感到惊讶。
“法师大人,姐姐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姐姐还不知道我长大了呢!”想到年长自己八岁的姐姐已经两年不见了。“不知道姐姐过得好不好?”她兴高采烈地如同一个孩子。
“她一定会喜欢。”圣渊心不在焉的回答。他将之带入永生岛,再以法术侵蚀她的肉身,只是为了今夜助得星染转生。如果再次错过机会,星染就不可能复活了。
而今夜,清歌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从第一次感觉到星染灵魂的存在,他就与清歌共同生活了十年。初时清歌并没有自己,但随着星染灵魂的逐步苏醒,她渐渐拥有了部分星染的性格,更容易与他相处。然而,她始终是多余的。
“明天就是清歌的生日,我还会长大吗?”因为药丸的缘故,她的声音开始虚弱起来。在微茫的夜色里飞行,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脸。只好答道:“清歌很喜欢长大吗?”
“我想要长到像……像……姐姐……那么……那么大……”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口中涌了出来,让她说话都断断续续,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一股奇异的腥味迅速弥漫开来,湿而咸,是血的味道。
不该这么快啊!圣渊倾身扶起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清歌,近在眼前的脸苍白得可怕,而身上的长袍也染满了血迹,早已凝固,变成了紫黑色。显然早就开始了,为什么也不声不响呢?暗红色的血迹以惊人的速度在她纤细的身躯上蔓延,她的眼睛里也渐渐露出蓝色的光,仿佛有什么急欲挣脱出来。随着她吐出来的血中都是破碎的内脏。清歌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只是死死的后住了眼睛,不让眼中的光芒泻出来。那样的表情是近乎狰狞的,虽然如此还是有更多的光从她眼中散发出来,渐渐凝为人形。
时间提前了。抬头看了一眼还未升上正空的月亮,圣渊设下一个结界,将那个虚幻的人形包容在内。
没有人可以阻止命运的转轮的,清歌,你更加不能。
光芒淡了下去。
圣渊诧异地看着那个血泊中的少女。宛如死去般,全身都浸在血泊中,唯有那张脸依然如故,纯净如初,隐然带着某种美好的意味,竟然是那么的安然。
“清歌。”他走过去,扶起她。他的药不过是让她失去神智而以,虽然释放了星染的灵魂,他也会让以另外一种姿态活下去。扶着她的感觉是那么熟悉,定定的看着那个了无生气的女孩,无数的回忆翻涌而来。十年的初见,5岁的女童安然像半空飘落的雪,根本看不灵魂所在。他带走了,以一种等待的心情看着她的成长,每一个小小变化,每一个小小的表情都令他快乐。因为体内星染的灵魂,让他忽视了她自身。他只是将她当成小小的星染,仿佛就是守着小小的星染长大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清歌可以拥有自己和思想,毕竟是生下来就没有灵魂的人。就像今天,她极力压抑转生的灵魂。
只是一瞬间,他手中的肌肤便枯萎了。淡淡的光芒从她同身散发出来,他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脸,却触到了满脸的泪。“清歌。”轻声呼唤,然而变化却在那一句话后开始。他在结界里看到了那个等待了百年的纯白灵魂,而他手中已什么都没有。星染复活了。
“圣渊,我们伤害了她。”星染的声音从结界里传来,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她太痛苦了,根本承受不了。”依然是百年前那个满身光芒的圣者,连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
“她压制了你的灵魂。”以为是结界的力量减弱,他感觉到了星染的痛苦与不安。
“是,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悲哀与伤痛,这些沉重的感情像枷锁一样,让我的灵魂无法动弹。圣渊,就算现在到了永生岛,我也不能复活。因为我的心中有了愧疚,无法再以原来的面貌活下去。”
“不可能,我将你找了来,就不会让你再一次离开。”结界陡然加厚,将星染的灵魂困在阵中。
“圣渊,如果我的复活是以另一个的牺牲为代价的,那么我就不可能生存下来。我们要面对死去的那个人。”
“她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你真的感觉不到她的灵魂吗?她是那么喜欢你,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她为什么有力量将我的灵魂压制住?不想失去,所以她才能坚持住一年。你一点都不明白吗?星染和灵魂挣脱了结界,来到他身边。
隔了百年的时光,他再一次看到了她眼睛深处。
“圣渊,圣渊。你的路从来都是一个人的路,任谁都不能改变。我会在永生岛化为相思树,不能再陪你了。”
“明天是清歌十六的生日,不知道她有没有长大。”褪下战袍,叱咤沙场的女将军也露出了温柔的一面。“我真是个贪心的姐姐,明明知道她是长不大的,不过能活下来就是最好的事了。她一定怪我了,这么久都不去看她。不过,这次生日,可以把绩城送给她,再有骡城,天下就被我收回来了。”曼舞在沙城中插上一面小旗,笑意盈盈的。
“清歌还喜欢什么,整天看你杀敌,几乎都要以为你不会笑了。”擦拭着手中染血的长剑,拓影沾满鲜血的战袍理更让人心惊。
曼舞轻快的笑起来,接过他手中雪亮的长剑在手中比划。“如果可以,我真想将圣渊师父送给她。”
“傻孩子。”拓影也笑起来,只有说起妹妹,曼舞才会如些温柔可爱。每次看到她浴血奋战的狠劲,他都有种战栗的感觉。她太累了,虽然努力支撑着,但终有一天,她会倒下去。
“报告将军,西方突降陨石,我军伤亡惨重。”一名小卒进来,满头大汗。
“怎么会这样?先安抚伤员,平定军心,我去找占星师。”话未落音,曼舞早已飞掠出去,拓影只好无可奈何地追上去。
因为清歌的星星在西方。
下意识的感到不安,曼舞抹去满脸的泪水,加快的步法。拓影握紧她冰凉的手,助她一臂之力。
“师父”只叫出这短短的一声,曼舞就如同石化,动弹不得。
那个将清歌与自己从祭坛上带出来,教授技艺的人已然坐化。须发全白,宛如木槁的手中是清歌破碎的灵珠。
灵珠已碎,那么清歌呢?
“法师大人。”耳边响起一个清脆明快的声音。圣渊闭上眼睛,那个模糊的影子却越来越远,而那声音却越以清晰起来。“法师大人的星星在哪里?为什么离清歌的那么远?”他展开手心,手心里是一颗浮动的水珠。是那天清歌消失前落在他手心里的眼泪,只是固执地不肯融入他和血肉之中。
“法师大人,清歌怎么样了?”在去永生岛的途中拦住圣渊去路的曼舞一脸的焦急。
“她已经死了。”对于拦路者,圣渊却并没有正视她。
“怎么可能?她还没有看到我为她夺回的天下,她还没有长大,她还没有……怎么可能?”曼舞掩面而泣。
“你忘记了她根本就没有灵魂?怎么可能不死?”
“但是,你不是给了她一个灵魂吗?当年你说过的,你说过会让她活下来的。”
“我只是选择了她做灵魂的寄主,现在那个灵魂都没有活下来,更不用说她。如果不是她的阻拦,你以为我需要像现在这样吗?”
“寄主?也就是说你只是利用她?”曼舞的眼中弥漫起杀气。
“当然。你想杀掉我吗?”圣渊竟然微笑起来,带着不可一世的气概。
“我只有那么一个妹妹,她是我全部的希望与荣耀,如果不是你,她说不定还不会这么痛苦。虽然没有灵魂,却也没有痛苦。明天是清歌的生日,我就把你送给她,让你为她陪葬。”
“不自量力。人怎么可以与天斗法。”随意拂去曼舞凌厉的剑势,根本不让她有出手的机会。
“清歌。姐姐杀不了他,那么我来陪你。”
冷冷的看了曼舞的尸体一眼,他向永生岛的方向飞去。
“法师大人,清歌十六岁的时候要嫁给法师大人。这是我为什么那么想长大的原因。法师大人知道吗?”
“我喜欢看到法师大人的笑容,只有这个时候,法师大人不会那么寂寞。”
越来越多的声音随风而来,几乎让他无法飞行。清歌的纯净美好一点一点浮上来,看着长大的时光一点一点回流。看着她如同一朵花一样绽放。
清歌,你最终还是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那么以后的路,真的就只有我一个走下去了。
永生,不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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