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拂。雨落。花飞。

又逢江南春晓，天还未亮透，风中略微渗入丝丝凉薄之意，细看，竟是和着雨粒而过，这是江南特有的风和雨，如雾，如烟，蒙蒙而下，缠缠绵绵。

沾衣不湿杏花雨。如是。

杏花。不是。

不知那花的花名，每当这季，它总会如约绽放，在风雨中舒展开淡紫色的瓣，摇摇曳曳，偶会裹住那斜雨细风而下，飘至肩头，浮过青丝，归于尘土。

江南的风雨，是带着颜色的。

江南的古镇，亦带着颜色，这是别于城市霓虹的色彩，单一的青黑色中添数笔朱红，加几点墨绿，勾勒出一幅淡淡的水墨。

淡淡的远山，淡淡的近檐，淡淡的青石道，淡淡的行路人。

那是一个身着湖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淡眉清眸间透着些许沉郁。纤手握着一把江南绸伞，却不曾把它张开，任凭雨丝在发间眉稍停留，丝丝拢成水滴，顺着那鬓间眼角蜿蜒流下，如泪般剔透。

青石地砖被雨染成深色，高跟鞋混着水滴的敲打，沉浸在空气中，向小巷深处荡漾开去，幽远而空旷。

粉墙黛瓦，飞檐漏窗，曲巷回廊，若隐若现。

雨帘慢慢扩张，弥漫了古镇。

绸缪间，意兴阑珊。

女孩在帘深处漫步，那些微凉已透过薄衫，在肌肤上凝聚，侵入骨髓。道上偶尔还有三、两行人，适才还喧嚣不止的女人们，掠过女孩，便窃窃私语起来，还瞥来几缕怪异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女孩早已熟识。

绝美如是，孤凄如是，仿若旷古的幽灵，飘移在徉徜之上，游离于尘世之中，怎不叫人诧异。

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道不尽惆怅，说不完沧桑。

渐行渐远，消逝在古道尽头。

尽头是一弯浅池，残存的记忆如池中涟漪般扩张开来，一点一滴，曾几何时，她已将它们沉淀，连同那颗灼热的心一起，掩埋了过往，冷却了温度。远离繁华，只为那条不忍睹卒的伤痕。

那伤痕是暗红的，带着血迹。

被池水浸淋，血色逐渐铺散。

嫣赤一片，恰似点点落红浮于水面。

水风空对眼前花，千万恨。渺渺愁，盈盈水，叹飘零。

飘零，忘却前尘的颠沛。穿过迷离的都市，越过静谧的乡村，身如浮萍，不知下一站的踪迹。

止步。轮回数圈之后，由起点至终点。捻指之间，疏离了红尘。

一圈，两圈，身下一片冰凉，池水已漫过腰际，不知不觉间，倒流了时光，复苏了以往的岁月。

2

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伊人在那半阙湖旁，愁眉深锁，珠泪暗抛，淡忘，淡了容颜，忘了忧烦。

心中愁丝萦结，一波涟漪回漩，心水相连，心湖，心湖，湖水掩映着一颗晶莹的心，那是女孩给村后湖泊取的名字，也是女孩给自己取的名字，原有的名字，她不愿忆起，那个名字恶俗之至，原也配不上她这般的女子，就如取名字的那对刻毒、恶俗的夫妇，怎配有她这般的女儿？自小，心湖便在湖畔流连，伫立在石上臆想，若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活着，他们会给自己取个什么样的名字，那一定会是个很美的名字，名字里一定带着水，江南女子爱水，水，滋润了容颜，洗涤了灵魂。

洗吧，洗净满身尘垢。那是一个很静的夜，静得发怵，隐隐感觉有人在触摸自己的身体，心湖从睡梦中惊起，呆呆地望着那张丑陋、贪婪的脸，那是她养父的脸。

不要脸的小狐狸精，才长成人形，就知道勾引男人了。

心湖逃出魔窟，身后是养母的叫骂声。

水，一路的水，那是心湖的泪。

徘徊湖边，只剩风拂过叶的飒飒声。万赖静寂，重山黑雾中，何人在吟唱：身若浮萍故，叹虚无，总是天涯路……

天涯路，何处是归途？念心湖。

水之所依，便是心湖宿处。爱情的萌芽总在水边滋长，然后如蔓藤一般向身周衍生。

莫愁湖的凄美，那是一个女子低泣的泪。

西湖的明秀，那是数个女子书写的童话。

仙女湖边那个从天界下凡的女子，只为追寻一段不属于她的爱情。

湖是大地的眼，为人间爱情蓄了一池泪水。

泪眼婆娑，小舟隐没在水草间，漂啊漂，随波逐流，任由那水沽沽流入，古镇的池水漫过心湖的脸，和泪水融在一起，恍惚间，脚下有一条路，通向遥远的天堂，天堂很美，那里有爸爸妈妈，也许还能邂逅一段属于自己的爱情，天堂，应该是很温暖的，不似人间如池水般彻骨冰冷。

冷却了体温，冷却了心，等待，温暖的复苏。

3

复苏，暖意从心底荡漾开去。

慢慢睁开双眸，身周皆是朦胧的白色。

小姐，你醒了，你还好么？

一个男人柔和的语调在耳旁回响。

嗯，没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天堂的样子，这儿是天堂么？

天堂？那你就是天使喽？

她确实像天使，他是在池边写生的时候发现她的，她穿着一身白色纱裙，倚在舟弦，随着一池碧水漂浮，在水草间忽隐忽现，距离模糊了她的容颜，秀发迎风舞动。漫天红霞铺洒，水面浮光点点，这是怎样绝美的一幅画？

这样的画面任何一个画家都不会错过，抓起笔，寥寥数下，眼前的场景跃然纸上，好希望能看到那姑娘的脸，一定美得像个天使。

天使是有魔力的，总会突然在你眼前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他刚在纸上凝神，转瞬，她就消失了，小舟也消失了。

莫非，她真是降临人间的天使？莫非，适才的一切只是幻境？

不是幻境，水池中央还漂浮着几缕秀发。

跃入水中，他把她捞了起来，一串水珠在她的脸上停留，紧闭的眸，苍白的唇，湿漉漉的她，依然秀美绝伦。

天使？不是。是仙子，就是水中的凌波仙子。她宛如一枝白荷躺在他掌中，轻飘飘，没有丝毫人间烟火之气。

4

我叫远山，你叫什么？

在他的照顾下，她复原得很快。由于养父的关系，她对男人有天然的厌恶感，尽管他拥有一张俊脸和一个挺拔的身躯。

一切都在若即若离间变得微妙起来。

仙子的行为本就不是人类所能揣摸的，不是么？这是远山给自己的解释。

发现她时，她浑身滴着水，很冰，很冷；苏醒时，她依旧很冰，很冷。她可以整天不语，坐在纱窗边，听着雨声淅沥，就这样听着，望向窗外，眼神悠远而空洞，偶尔还会双眉微颦，不知有多少心事掩藏？

茜纱窗下，女儿多情。

见此景，远山便想起了红楼中的诗。

画家总带有一丝不羁的性格，不羁，所以乐观。他总是认为她是个多情的女子，尽管她面容中透着无情。

他知道她喜欢水，每逢清晨或傍晚，他总邀她一起来到这水池边写生，她从不拒绝。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前一后地坐着，距离，有些，远。

她告诉他，她叫心湖。

心湖，好美的名字。

画家崇尚美，美名，美景，美人。

远山一直在流浪，快乐地流浪，不为名利牵绊，不为世俗停留，永远寻找着下一个驿站。

心湖也一直在流浪，无奈地流浪，没有亲人，没有家，似一叶漂萍，无根，永远不知下一个驿站的方向。

江南小镇的静谧、秀美留住了心湖，她想在这里寻找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那是一弯浅池，像极了家乡的“心湖”，浅池畔，远山遇见了心湖，从此，那弯浅池有了一个名字叫心湖。

我们就叫它心湖吧。女孩漠然。自从女孩告诉他名字后，浅池也有了名字，很美的名字，很美的池塘，很美的人。

湖水有些冷，人，也有些冷，暖和一个人的心，要用另一颗心。

5

没有遇到远山之前，心湖觉得所有男人都如她的养父一样，粗鲁且肮脏。

远山却很干净，干净得几近透明。每次画画回来，他都会脱下那件沾满颜料的衣服，很仔细地把手洗净，他的手很漂亮，修长且有骨感，这双手甚是灵巧，不仅会画画，还会弹吉他，做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每日傍晚，小镇的浅池旁总会坐着一对男女，男的抱着吉他微笑着弹唱，女的默默地倾听，浅池彼岸有个矮矮的山坡，种满了清绿的茶叶，那茶叶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银毫。远山告诉心湖，他的家乡也是茶乡，他不懂茶道，但会用茶叶做很多点心。

抹茶糯米糍，抹茶蛋糕，还有茶梗百合粥……茶香氤氲，沁入脏腑，心湖很喜欢这种味道，这是颜料加茶叶的味道，从远山身上扩散到空气中。家乡的男人们，身上总有股酸臭味儿，令人厌恶，今日方知晓，男人之间的差别原来就在这味道中。

远山也喜欢心湖的味道，那是一种离弃脂粉香的纯天然的味道，其间，渗入了一点惆怅，一丝忧郁。

两种味道相融合，便滋生出了另一种味道，这种味道叫做爱情。

心湖默默地享受着这种味道，散发着茶香的爱情，很浓郁，很美。

6

来到古镇之前的心湖一直在漂，踏着脚下的路，却不知何处是归途。有了古镇，有了木屋，还有一个他，也许，这就是心湖的终点，这就是一个家。有了爱情，四周都透着温馨。

心湖觉得好幸福啊，阴郁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幸福有颜色，也有声音，并在脸上毫无保留地写意出来。

给他洗毛笔，洗调色版，洗沾满颜料的衣服，当他唯一的听众，听他弹唱，听他娓娓诉说，看着他眉飞色舞，品尝着他做的茶点，偶尔兴起，他还会手把手地教她去做，边做边吟，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心湖喜欢他握着她手的感觉，他的手有点糙，很大，很有力，心湖觉得男人的手就应该是这样的，有这样一双手呵护着，她觉得安全。

有时，心湖心中也会有一丝恐惧，害怕这双手不知何时会消失，害怕这只是个梦境，梦醒了，所有的美丽也就不存在了。

他点点她的鼻子，笑她，杞人忧天，心湖也笑了。

7

笑，心湖是笑着从梦中醒来的，她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梦见穿着洁白的婚纱，边上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苏醒以后，她脸上还漾着笑，她笑自己太傻了，孩子明明还在她腹中嘛，要再过七个月才出来，不由自主地，她抚了抚小腹，即将成为母亲，原来感觉是这样微妙。

她笑着起身，习惯性地瞥了下床头，床头放着一盘抹茶糯米糍，那是她的最爱，每天，远山都会做好早点放在床头，任她睡到自然醒。她对他说，你不能太宠我了，我不习惯。他总是嬉皮笑脸地说，慢慢就习惯了。

是的，这一年半以来，她确实已经习惯有他的日子，他总是这样宠着她，为了她，他放弃了自己浪迹天涯的理想，在古镇上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古板工作，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家。

她知道，他真的不习惯上班，他变消瘦了，也憔悴了。可他总是微笑着说，没事，慢慢就习惯了。她也习惯了，习惯了每天为他洗衣、做饭，她喜欢他为她做的小点心，他也喜欢她为他做的家乡菜，每次他都吃的很开心，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粗茶淡饭，添加了爱的调味剂，便变得香甜起来。

香甜，远山做的茶点真的很香甜，入口，满嘴芳馥，甘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苦，还有一张纸条。

学艺术的男人总是很浪漫，不经意间，会带给女人超乎想象的惊喜。心湖笑了。

惊喜瞬间不见了，笑容也消失了，那张小纸上绘得不是浪漫的图，而是几个黑字：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嗯，这一定是他在和她开玩笑，可是，屋里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衣物不见了，画架不见了，吉他也不见了，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难道，这真是梦？美梦瞬间成了噩梦，心湖疯狂地拨打着远山的手机，听筒那边始终是一个冰冷的女声：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跑到远山所任职的公司，他的同事告诉她，远山在三天前就已经辞职了……

日暮，心湖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浅池边，往日，水中倒影成双，如今，却是形单影只，她甚至出现一种幻觉，他还在她身边，池中荡起涟漪，他的倒影就不见了，她发现，除了一个手机号码，她对他一无所知，他真的就像虚幻的倒影，给她一个凄楚的美梦，梦醒了，幻影也消失了。

岁月，穿过时光的隧道，一切又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8

漂泊，游离在这尘世。痛，真的很痛，扼杀了腹中的生命，疼痛渗入了身体的每个细胞，梦醒时分，只剩痛过后的麻木。

爱过了，才发现爱情原来就是一瓶添加了蜂蜜的麻醉剂，初尝时甜蜜，过后就只剩下注射时的疼痛，最后什么感觉都消失了，醉过之后，幡然醒悟，一梦如是。

划过一条暗红的伤痕，不忍碰触。

此去经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萧草依然，人却成各。

把岁月当作一张丝网，过滤了过往，埋藏了自己。

愈想埋藏的东西，别人却愈想挖掘，这就是所谓的红尘俗世，一个拒绝接受爱情的美丽女子，一定有着很多故事。

他们不知，有些故事只能是男女主人公书写给自己看的。

心湖没有很多故事，只有一个，一个不愿被别人窥视的故事。

有过许多想要续写故事的男人，也有过许多想要评论故事的女人，抛不了，只能选择逃离。

9

小姐，你醒了，你还好么？

一个男人柔和的语调在耳旁回响。

一切又回到五年前，一切似乎在梦中。

没错，这正是梦中常见的小木屋。

陈设变了，主人也变了。木屋成了小茶馆。

只是，斗转星移，“心湖”依旧。

茶馆的生意甚是清淡，轻舟是这个茶馆的老板，也是唯一的员工。

他从池中抱出半迷离状态心湖，并收留了她。

有了心湖，茶馆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一双纤纤素手烹制成的抹茶糯米糍，抹茶蛋糕、茶梗百合粥吸引了许多顾客，茶馆有了个别名，叫做：秀色可餐。

轻舟也喜欢心湖做的茶点，他说，这种味道他很熟悉，让他想起了许多儿时往事。轻舟身上也有一股心湖熟悉的味道，只是，在心湖心中，一直否定这种味道的存在。

闲时，轻舟会给心湖砌一杯茶，适才还静若处子的茶叶，在沸水的冲击下，如游鱼般欢跃起来，然后在水中舒展开婀娜的身姿。他告诉心湖，人生如茶，甘苦自知，把心事舒展开，万物就会变得灵动起来。

灵动，遥望浅池，芦苇摇曳，野鸭争食，轻舟说，你知吗，那个池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心湖。

心湖？你怎知道？

轻舟从怀中摸出一张照片，略略有些泛黄，照片上是两个男人的少年时期，很神似，左边那个心湖曾在一个悠远梦中见过，右边这个正是眼前人。

轻舟指着照片，幽幽地说，这是我哥哥，他曾经在这浅池边遇上过一个如凌波仙子般的女孩，她叫心湖，他们很相爱。

哼，相爱？可是，他抛弃了心湖，所有爱情故事都有同样的情节，相爱的开场，相弃的结局。

相弃？有时相弃也是一种爱的抉择，你知吗，小龙女为何跳下悬崖，因为她明知自己生存无望了。

生存无望？

嗯，他得了绝症，他不想让心湖伤心，所以选择了离开。

那他……

他在临终时叮嘱我，让我在这心湖边替他等一个名叫心湖的女孩，替他完成故事的结局。

如果心湖不来呢。

不，我哥哥告诉我，她一定会来的。

10

心湖离开了古镇，也许今生不会再来，所有的故事终将有个终结，离开那天，她仿佛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弹着吉他吟唱：

走过那条小河

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

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

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

她留下一首歌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