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公社中学初一一班学生、年仅十三岁的谢小华服毒自杀了！据说是被女教师王国华逼死的。事情恰恰发生在马振抚事件过后不久、五号文件下达之后，因此事情的性质可就严重了。县委第一把手、武装部部长程志忠闻讯不问青红皂白，仅凭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就判定了王国华死有余辜的罪，当即下令将王逮捕入狱，严加惩办！虽然当时也有人反映，这事根本怪不着王国华，如果这样处理，那以后哪个教师还敢把学生说一句半句呢？

让我们看看事情发生的过程吧。

这年老天也好像故意跟人作梗似的，整整一年风不调雨不顺：春夏天庄稼苗儿渴雨时，它吝啬得几十天几十天不滴一点，多少幼苗焦干了；秋收时它却又慷慨得不行，整月整月地瓢泼瓦倒与轻浇细洒轮番进行，好多日子人进不了地，又有多少眼看到手的粮食霉烂在了地里。满山遍野的荒草生命力倒挺强，长得很茂盛。这真是不利于庄稼苗儿成长，适宜于野草萋萋的年头啊！

八、九两个月，这一带太阳就没露过脸，雨，大一阵小一阵，哗哗啦啦，淅淅沥沥，没断过线。人一出门，就得在上有冷雨浇头，下有稀泥陷脚的境地里挣扎。

九月二十八日清晨，四十八岁的患有心脏病的女教师王国华一步一滑地来到了学校。一进校门，就听见初一一班教室里有学生在打架。她急忙走进教室，见谢小华和一个瘦小的学生正扭作一团，不可开交地撕打着，气急败坏地辱骂着。谢小华出言相当粗野。王国华喝令他们住手住嘴，他们好象根本就没看见有个老师来到了跟前一样，仍然毫不松劲地打着、骂着﹍﹍王国华只得上前动手往开里撕扯，好不容易才解劝开。询问原因。知是谢小华无理挑衅惹起的。王国华苦口婆心地开导批评了好一阵，谢小华脸上却毫无羞惭之色，理直气壮地鼓着嘴，一脸的不耐烦。他圧根儿就没听你的！王国华只得叮咛两句走出教室。

自从马振抚事件通报全国后，学生们简直无法无天了！课堂上公然吵架，和老师顶嘴，不听讲，不交作业﹍﹍老师们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弄不好寻死觅活地，谁担待得起？

谢小华，壮硕得骡驹儿一样，看起来比他同年龄的同学还要大些。相貌也端正得近乎英俊，红润的脸庞上一对忽灵的大眼睛表示着他的聪明。据小学老师介绍，他本是个听话守纪律的好孩子，班上学习成绩拔尖儿的好学生，老师们都很喜爱他。不料近两年猛地变了，六年级时竟成了班上顶调皮，学习顶差的一个！当时的形势是升学全盘端，他成了当然的中学生。入中学一个多月来，也确实捣蛋得上天入地：进进出出横冲直闯，嘴里总喊着“冲啊！冲啊！”，仿佛他时刻都置身在硝烟弥漫、大敌当前的战场上似的；要不然就总是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似乎他最爱唱，也只会唱这支歌；上课时一忽儿把前边的同学踢一脚，一忽儿把旁边的同学捣一拳，没见他安然过一堂课。当然学习差得就没法说了。老师们头痛也拿他没办法，因为这种闯将式的革命性格正是上面最称赞的，当前的政治风浪最需要的。谁愿意多事触霉头？

今天初一一班第一节课就是王国华的数学，她走进教室，但见座位上稀稀落落，好多学生没来。嗳，谢小华怎么也不见？早晨很早他不是就在教室里打架吗？这会儿哪里去了？学生们回答不知道。王老师叹了口气，开始上课。约莫五、六分钟后，谢小华突然大模大样地闯了进来，径自坐到了座位上。好一付目中无人的架势！

王老师继续讲课。

谢小华屁股刚着凳子，就朝前排的李小明背上捅了一拳。李小明忿然掉过头来，刚要张口质问他为啥打他，谢小华笑嘻嘻地说：“我摘来了几个苹果，给你一个尝尝，伸出手来！”

李小明一听有苹果吃，便收敛怒容，把手伸到谢小华面前。谢小华从口袋里掏出“苹果”，放到了李小明手掌上。只听李小明吱哇一声大叫，几十双目光刷地投了过来，便见李小明像被火烫了似的，抖了抖手缩了回去＿＿一只小青蛙在桌面上蹦哒着，被谢小华囚禁在黑暗的口袋牢笼里许久的小青蛙获得了自由，欢势地蹦跳着，，腾地下了桌面，满教室窜跳起来。学生们笑的笑，盯着青蛙看的看，有的甚至站起来叫喊着要去抓它，登时，课堂秩序大乱。谢小华看到自己的行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洋洋自得地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谢小华，你起来回答：2x＋4=　x　＋2，怎么解？”混乱中王老师提问了，学生们这才安静了下来。

“不会！”谢小华干脆地答道。

“这么简单的题不会，你会啥？光会捣乱吗？”

“会造反，会革命！”

“什么也不懂，能干好革命么？”

“不会a、b、c　，照样干革命。”这是马振抚中学张玉勤在试卷上写的两句话，谢小华把这倒记得牢。

“那么，学校关门算了。‘不会　a、b、c　，照样干革命’嘛，开设这数学课干啥？”王老师不无激愤地说。

﹍﹍

课讲完了，开始课堂练习。王国华从这个学生面前踱到那个学生面前，耐心地辅导他们演题。来到谢小华面前时，只见他桌上一张十六开白纸上飞龙走虎地写着几个大字：“王国华像头大肥猪。”

王国华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黑了。她猛然又想到这是在课堂上，不能让心脏病发作，连忙强自镇静，只说了一句话：“这么白净的纸用来写脏话，你不觉得可惜吗？”

谢小华没有一丝赧颜，下课后，竟在教室里手舞足蹈地炫耀起自己捉弄人的能耐来。

办公室里，王老师把谢小华这一系列表现向初一一班班主任、民办教师董老师谈了谈，然后痛心地说：“骂我倒没啥，文化大革命中比这更难听的骂也挨过了。问题是他在班上这样混闹，影响得整个班没心思学习，我们该怎么办？力挽呢，还是撒手不管？”

董老师沉吟片刻，说：“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当然不止他一个。不能全怪孩子们，是当前的政治潮流使然，形势怂恿他们这样干。我们要扭转他们恐怕无能为力，不过我们还是得凭良心尽量做工作。我看这样吧，中午我和谢小华个别谈一谈，晚饭后咱俩到他家去一趟，取得家长的支持配合起来共同教育他。”

董老师通知谢小华第三节课下后到办公室来。谢小华本不愿意去，想了想，又觉着不去，显见得我怕他们似的，去！看你们把我能怎的。于是，下课后，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办公室，大有革命烈士赴敌人法庭之气势。

“坐，小华。”董老师语气温和地招呼道。

哼，来软的，想软化我？休想！不管你来硬的还是来软的，老子都不吃你那一套。谢小华心里想。他仍然大剌剌地站着，不坐也不吭气。

“不坐就站着吧。不过为了你，话我还是得说。你口口声声革命、革命，不学习些知识能干好革命吗？革命是科学，不是喊喊口号，抡抡拳头，骂骂人就能干得了的。﹍﹍”

“什么？革命是科学？不学知识就干不好革命？哪为啥张玉勤交白卷没有错？”谢小华惊异地问。

“不是没有错，缴白卷的学生不论怎么说也不是好学生。这个问题以后你会明白的。”董老师似乎也讲不出既能说服学生，又不违背当前政治潮流的道理来。他顿了顿，谢小华脸上显出得了胜的神色。董老师接着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德、智、体全面发展才对得起毛主[xi]，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别的暂不要说，你爹娘顶日头淋雨水劳动一天，能收入多少？去年你们队一个工值才一角八分，今年先旱后涝，收成还不如去年，肯定工值更低，他们供你上学容易吗？他们省吃俭用给你买纸张，你拿它白白糟蹋不觉得心痛吗？王老师年龄比你妈还大，你骂她不觉得残忍吗？欺负、捉弄同学你不觉得难受吗？

谢小华没作声，稍稍低了头。董老师看他似乎心有　动，就继续开导：“你是个聪明孩子，听说小学一、二年级时是好学生嘛，老师们相信你，一旦明白过来，一定会成为班上为革命努力学文化的标兵﹍﹍家里在等着你回去吃饭哩，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

谢小华出了办公室，一路走一路想：董老师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但为啥报纸上、文件上都不这样讲呢？难道上面还不如他董老师正确吗？报上不是说要和十七年对着干吗？对了，受过文化大革命以前教育的这些臭知识分子光知道啃书本，就跟不上当前的形势。想着想着，他释然了，觉得自己不钻到书本里去正是百分之百的革命行动，便连蹦带跳地进了家门。

晚饭后，仍然下着“湿衣看不见”的毛毛细雨，晦暗的颜色统治着天地。董老师为了趁热打铁。转变谢小华，约同王国华去谢小华家家访。他们一踏进谢小华家门，迎面就碰上了他。两位老师微笑着正想开口和他打招呼，不料谢小华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立即掉头走了。谢小华气呼呼地钻进小柴屋，躺在土炕上思量起来。臭老九，骂了你一句有甚了得，跑到家里给我爹娘告来了，想多联合些人压制我？哼，休想！我偏不服你们，我决不低头，决不屈服！一定要拿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来抵制你们，给你们更厉害的瞧，看你们再敢压制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不？！那么，这更厉害的手段是什么呢？﹍﹍他脑壳里的细胞紧张地活动着，极力地思索着，似乎一个阵前将军在为举足轻重的关键性一战思考着作战方案。突然，他又想到了张玉勤，对！应该像张玉勤一样，死给他们看，让他们瞧瞧，革命小将是不怕死的，是他们臭知识分子压服不了的。他一骨碌翻下炕来，从墙台上取下了爸爸药狐狸的烈性毒药，包了一包揣到口袋里，怀着像黄继光要去炸敌碉堡一样的壮烈心情，大义凛然地走出了家门。

堂屋里，两位老师和谢小华爹娘融洽地交谈着。谢小华爹娘都是勤劳朴实的庄农汉人，深深地体味过不识字的苦楚，一心想让儿子成为有出息的文化人。小华一、二年级时，常在灯下写写算算，一看那认真劲儿，他们一天的辛劳也就烟消云散了。不承想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灯下写算的习惯也没有了，一进门就拿枪弄杖的，口里也尽喊着“革命”、“造反”这一类词儿。他们看了很是犯愁，好言规劝了无数次，他不是说‘现在不兴学文化。’就是说‘不学文化照样干革命。’在地里，他们和其他家长一交谈，才知家家的孩子都是这样，只得摇头叹气作罢。今晚，从两位老师的谈话里，他们听出了老师们和家长担着同样的心：放任孩子这样发展下去，只能毁了他。他们抱着同样的希望：尽力挽救孩子，让他们走上正道。当然两位老师只是谈了谈谢小华近来的不良倾向，以及要求家长配合他们用道理开导他的希望，至于他骂王老师的事，他们只字未提。两位老人高兴地应诺了他们的要求，感激地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晚上，王国华正在灯下批改作业，忽然校工老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是在初一一班教室里发现了服了毒的谢小华，现在在往医院送，但是看样子恐怕救不活了。

“啊，天呐！”王国华闻讯大叫一声，当即昏厥在地＿＿心脏病犯了。

第二天凌晨，从医院传来噩耗：谢小华死了。

程志忠听完事情的原委后，仍坚持原来的意见：马上逮捕王国华，于是，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王国华被扣上了手铐。董老师被取消民办教师资格，遣回生产队劳动。

天气还是那个鬼样子，要命的秋雨不住点儿地下着，葵花籽儿都泡成了污泥，洋芋颗儿都沤成了肥料﹍﹍人们咒骂着这毁人的天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