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村,顾名思义,因为九座不起眼的小山而得名。
那九座小山,在村子的后面,连绵起伏,山上环绕着杂树、野藤和荒草。山的前面,挤在村后面的是一汪水坝。尽管山上有些树冬天不落叶,四处里皆是一片荒凉,这里却胡乱地涂抹着点点青黄,似是一篇文章中的好词佳句。夏日里,百鸟在山间绿丛中啁啾,叫开了点缀其中的鲜花。鲜花是野的,野得艳而狂,像山边一片片的嘎嘎的笑声。九山脚下的大坝里长满了藕,荷花盛开的季节,水面上就抹了一层浓浓的胭脂。一群群的野鸭凫着畅游,胸前挂着的涟漪仿佛就是在耕耘着一道道的晚霞、、、、、、
九山有多大,村里人都说不清楚,见过的人说不上来,只觉得山比村大。村有多大?“九山村,八里长,六里半,没有房。”尽管村人的俗语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九山村村子不小,人口不多,居住分散却是事实。
村里没人能说清自己村庄的历史,就像说不清自己姓氏的由来和老祖宗是谁一样,弄不明白如此平坦的平原地带为何偏偏这一块生出了这一带连绵的九座山峰,也不知道是先有村子还是先有了这九座山。山下大坝的南边是一带平台子,一溜排开,稀稀拉拉,仿佛羊一边走路一边拉屎,于是那屎蛋蛋似的土台子就座落着现在的九山村。
九山村比较穷。穷的原因是只吃庄稼不吃这九座山,有石不采,有树不伐,有草不割,有坝不用,这是祖祖辈辈多少年留下的老规矩。从什么时候立下的?村里人不知道,就只知道恪守。为什么呢?回答十分简单:与这九座山有关的规定都是祖传的,一样儿也动不得。说是谁动了,就要倒霉,不是整个村子倒霉,就是村里的一些人倒霉。
从九山村再往南去,是一座城市。尽管不算大,但在九山村人的眼里却是大得要命。城市里有大楼,很高,让村人看得眼晕,惊呼说吊在半空里要叫我可是睡不着!城里还有大街,又直又宽又平,居然还铺着洋灰,让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汽车往上面跑,像是麦杆上爬着一堆瓢虫。村里人顿足扼腕,哀叹要是能在上面碾麦子该有多好,叫车轱辘平白无故的乱轧可真是糟蹋了。
九山村离城市不远,大概也就是十来里路。之所以这么估摸,是因为到了城边上和走进热闹的地方其差距不小,从村北和村南往城里去又不大一样。如此近的距离,九山村人却不大喜欢城市,更不喜欢进城,说那里没有土地没有庄稼没有山峰没有大坝没有杂树没有野花,整天里乌烟瘴气轰轰隆隆,像是黑白里都在打仗。汽车猛虎般地瞎窜乱咬,一不小心就会叫它咬上一口,不是腿断胳膊折,就是得把自己的小命搭上。还以为城里人都不学好,小伙子都留着长头发,戴墨镜,一副恶相,能把孩子吓哭。大姑娘都穿裙子,露着肚脐眼和大半截雪白的大腿,嘴唇染成红色的,头发又烫又染弄得像个鸡窝,踩着高跟鞋扭着水蛇腰走道,一副浪相,见了就让人害怕。况且,城里动不动就是个钱字,庄稼人弄俩钱不容易,谁舍得去那里上当受骗!
因此,九山村的人们既不羡慕城里,也很少往城里去。他们守着九山大坝,守着土地庄稼,一茬人接一茬人地活着,生生不息,绵绵不绝,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儿。
然而,几年后,九山村就有了“九山公园”。
“九山公园”依傍九山而建,公园里有通向每个山顶的台阶,隔上一段还有一个个的凉亭。公园里还雕刻了许多的奇形怪石,还有几株恰到好处的小松树,仿佛一幅技法精湛的山水画,看着不错就是让人感到不踏实。几根铁索链做成的吊桥,连接着大坝的南北两端,倾斜着像蜘蛛网似的一直地伸到九山脚下,人走在上面,可以晃晃悠悠地故意害怕着高兴。这里能划船,能游泳,能钓鱼,能坐高空滑梯,但必须掏钱买票,包括上九山、走吊桥,不能随便进去,就象从前九山村人到城里撒尿拉屎一样,不拿钱就得憋死。
树砍了不少,因为碍事。花又载了不少,规规矩矩地恰似种的庄稼。野鸭子不见了,水浑了,鸟稀了,蛙声也不那么响亮了。但九山的确是漂亮了,如同一个浓妆艳抹的美人,虽说有几分造作,然而却是风流媚人。村人都说早该如此,靠山吃山,靠山吃山嘛!
“九山公园”是九山村和城里有关部门共同投资兴建的。城里的头头们非常支持,说,这下,城里人可有地方玩儿了。并拿钱修了自城里到九山村的那条路。路是柏油的,不算宽,但直了、硬了、平了,不怕下雨,城里人开着车眨眨眼就来了。城里的公交汽车业在九山村栽上了站牌。村里每家都有人在“九山公园”里上班,跟城里人一样领工资。于是挑逗得其他一些人也不安心种庄稼了,不是变着法儿往城里跑着做买卖,就是在街里卖些汽水、饮料、面包、茶叶蛋什么的。
城里人大把大把地往九山村人的手里塞钱,九山村人的腰包就鼓了起来,村里和家里都富了。如此一来,城里人就连九山村人的感情一并收买下来,村人不但对城里人没了成见,而且还喜欢上了城里人,也敢于和城里人比一比吃喝与穿戴了。
城里的报纸和电视还有电台,经常向读者和观众还有听众介绍九山村以及“九山公园”,因此九山很快就有了历史。这历史在民间传说和故事的肚子里怀孕,像任何地方一样,最后分娩在一些没有牙的学者的嘴里:相传,秦始皇当年东去泰山朝圣,途经此地,便开始三拜九叩,于是就磕出了这九座山峰。九山村人和历史人物沾上边儿以后,九山也就成了九座仙山。此传说自豪了村里人,也优美了城里人,于是“九山公园”名闻遐迩,游客日益俱增。
又过了几年,“九山公园”又变成了“九仙山娱乐城”。
九山不象是山了,三面都用红砖圈起了高高的围墙,只有靠大坝——现在已改为了“九仙山天池”——的南面,摊上了各式的沙子,像是海滨浴场或是雕琢后的港湾。周围原本留下很少的杂树和野藤不见了,连半山腰的凉亭也看不见了,障目的全是尖顶的小房子,又高又瘦,参差不齐,宛若山边冒出来的一层层一片片的蘑菇。“九仙山天池”的水面上有汽艇、摩托艇,有人冲浪,有人跳水,如果这时候按下照相机的快门,洗出来的这张照片说是在青岛,那绝对没人不信!
九山村没有地了,地全卖了。九山村的地皮比黄金都贵,不卖那才是大傻瓜。于是没有了地,也没有了庄稼,没有了农民。现在,已不再是农民的九山村人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他们坐在自己的家里就理直气壮地把城里人的大钱给挣了。
“九仙山娱乐城”的标志牌高高地悬在原村南的大路口,那是比城里任何一家招牌都硕大都耀眼的大型霓虹灯牌。一条笔直而宽敞的大街水泥筑成,从霓虹灯牌下穿过,向北越过铁锁吊桥去找九仙山,向南径直伸进城市里。两排路灯,通夜辉煌。因此,城里的头头们没有办法不让九山村成为“特区”。
在这里抓一把钞票相当容易,捏一撮儿黄土那是难上加难。村里看不见牛马猪羊鸡鸭狗兔,没有胡同,没有院墙,没有粪坑,没有水井,没有灶火,没有炊烟。前面后面,左边有变,都是高楼,像站队那样被分成几栋几单元几号。住在半空里那鸽子笼似的“号”里,竟不象从前讥笑人家城里人那样觉得睡不着。家家户户都有摩托车,很多人还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再也没有人像从前那样端着大青花瓷碗凑在某棵树下边吃边说闲话了,更很少串门。大家都很忙,有什么事就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喝着饮料打个手机。孩子们也不玩过家家、捉迷藏、走方、踢瓦等等老掉牙的游戏了,更不能到九山上采野果、捉蝈蝈、逮蜻蜓、摸知了猴,因为野花荒草和杂树早就没有了,连水都有点而发臭,鱼虾和青蛙几年前也早绝种了。孩子们除了上学,不是帮大人们挣钱,就是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唱卡拉ok、上因特网了。
九山村已不再是村了,是城,是比城还城的城,是极大的娱乐城。娱乐城里有商厦,有酒楼,有宾馆,有歌舞厅,有美容院,有按摩室,有洗头房,有夕阳咖啡屋,有青春加油站,有台球俱乐部,有健身保龄球馆等等。总之,城里有的,这里全都有,城里没有的,这里也全都有。
城里的很多人都在“九仙山娱乐城”里打工,大多数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有下岗者,有大学生,还有一些来自东北和江南的。九山村每家都有一个人或几个人甚至是人人都当上了经理或者老板,他们对招聘或者说是雇佣城里来的女孩儿们挑肥拣瘦,审视的目光如同从前他们进城时城里女人鄙夷他们一样。
九山村人空前豪迈,总是微笑着对那些刚从小轿车了钻出来的玩主说:先生,我这里刚来了几个小姐,你只要看上一眼,保管你做上一夜欢喜的好梦!
于是,九山村日益地繁荣昌盛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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