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着花枝不丑

老人自老伴去世后，便常坐在这棵老梅树下，和它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几十年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是温馨和蔼，有时候是互相劝勉和鼓励，也有时候会顶嘴。

老人有过妻子，妻子到杳杳世界好久好久了。他也有儿子，儿子在远方。他不想去儿子那里，喜欢自己的这个“老窝窝”。

这里有许多旧事好回忆，而且还舍不得老弟——这棵老梅树。这是他儿时亲手栽的；讨来的一棵小树苗，插在小院里，周围搭了一圈旧砖头。他时常浇水，有时还把尿拉在上面。

小树苗已经成了老树，梅英疏淡，霜晓寒姿，近耄耆之年，自己一样老态龙钟，树皮皱皱巴巴，曲曲弯弯，瘦骨嶙峋，枝枝杈杈，疙疙瘩瘩，树蔸处还坑坑洼洼，可还是年年暗香沁人，寒梅点点。

这棵梅树差些早没命了；那年全民大炼钢铁，处处小炼钢炉燃起熊熊烈火，家家户户把破残的雕花门窗，床饰花板和烂古董，各种各样不要的板子和竹木器都献去大炼钢铁，烧旺烈火熊熊。

他家没有什么东西可献的，他爸要把老梅树献了；按他爸说是棵公梅树，或者是棵阴阳树，难得有几粒梅子也酸不溜叽。当时还没有现在这般老，他怎么也不肯，是他辛辛苦苦侍候出来的，和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他喜欢这棵梅树傲雪凌霜，先天下春，“万花何敢雪中出，一树独迎天下春”。他喜欢它铁骨虬枝，坚硬有力，点缀着梅花朵朵和吹拂着清香，造型刚柔相济，又令人神清气爽。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这棵梅树不嫌弃他家的院子陈旧，心甘情愿在他这“竹篱茅舍”苦熬了几十年，岁岁用鲜花装点他家。他哪里忍心让老梅树为他捐躯垫背，为他血洒熊熊高炉的烈火中。

他找了些多余的铺板，坏掉的抽屉等，又去山上挖了些树蔸，算是充数，留下了他青梅竹马年代的老朋友。

又几十年过去，梅树老冉冉至兮！他不嫌它老，自己也老。他哪里舍得离开它去儿子处，让老梅树孤零零的呢。“梅衰未减态，孤瘦雪霜枝”，惺惺惜惺惺呵！

每当老梅树冒出花骨朵的时候他多么高兴呀！斟上一小杯酒，装一小碟猪头肉来到梅树下，自斟自酌，在它面前絮絮叨叨。有时还和它说说贴心窝子的话呢。他对老梅树倾诉心思说：“老去更无儿在膝，唯君怜我我怜君！”

这是他的老伴，是他的老友啊！他看着那香花朵朵，不禁吟了首诗：“老梅着花无丑枝，哥俩侃侃寂寞时；三杯二盏下怀去，吟古道今乐滋滋！”

他边喝酒边诉说，说从前，说将来，也说现在。“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老去悲秋强自欢，说今说昨无穷味”。

这个寒冬腊月里，又疏梅数点绽开了，他又斟了一小杯酒，端来一小碟猪头肉，顺手牵来一把小竹椅。这一次哥俩可是不太投机，他今天的心情不好，不像往年那么乐呵呵，不想说话，心里发闷。气花纷纭又雪白，哪是迎向老人开；一心唯觉酒有情，老来不识花姿态。

他猛地一口喝完了那一小杯酒，胡乱吃完了那小碟猪头肉，低头沉默一阵，“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老弟呀，都耄耆之年，你还开花，岂不害臊！‘老人着花不自羞，花也羞上老人头，土埋半截还开花，岂不自己把脸丢’”。老弟却不同意他说的，回答说：“老梅老来还着花，花挂枝头并不丑；一生一世不自嫌，落个一生乐呵呵！”

老哥今天有些脾气不好，顶撞说：“老冉冉终将至兮，老来不看新日历；老人不觉花有态，老树何苦更着花？”老弟更不同意老哥的想法了，它今天可是也不那样温顺，不客气的撑了老哥一句说：“我才不算老呢，我的家族都长寿，三、五百年寿命是平平常常，西湖灵隐还有祖上的千年老梅，我这点年纪算什么！”老梅想想又补充了一句：“老哥呀，你也还早得很，这般硬朗，百岁不算什么的！”

老哥迷迷糊糊中，忽然看见他的儿子来了，一定要把他接去。咦！他的老伴也来了。老伴帮着他收拾好了东西，搀着他上车。

老梅树也帮着推他上车，还告诉他：“放心去儿子那里吧！”老梅树一定是知道他想儿子了，可又舍不得离开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老梅树卖劲的推着老哥上车。老哥很难过，低着头，泪痕斑斑，说不出话吟不出诗来了。

他耳朵嗡嗡响，像是听见老弟又在吟诗，对自己说：“老哥呀，放心到儿子那里去吧，我有老天做伴的；‘风霜雨露本有时，日月星辰天吩咐。老也不怕风霜来，风雪纷纷还着花。’”

老弟还劝老哥不要太马虎了，也要少喝些酒，并又吟了一首诗吩咐道：“春有东风夏有雨，秋有阳光冬有霜；一年四季风雨调，寒冬来时仍开花。老树不嫌枝干丑，老木苍波亦不悲；老弟遥盼哥牢记，老树着花无丑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