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天的苏络离穿松松垮垮颜色鲜艳的套头毛衣,围巾在脖子上随意地绕一圈,嘴巴里嚼着益达薄荷味口香糖,ipod漂亮的耳机里有四个面容暧昧的女子终日在唱,沉默变悲哀,悲哀因我被爱。左耳打了耳洞却不曾戴耳钉。左手小指戴银色尾戒。
短发,额前的一缕刘海挑染成紫色。极少的扬起头笑的时候,左颊会有一个小小的笑窝。我说,那是伤痕,不是笑窝。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银色尾戒在左手小指灼灼如花。那一个叫林桉逸的少年,那一道如尾戒上刻痕般不灭的伤。
第一次在生物教室遇到安弋是两班混上化学课,他正举着一支装着五颜六色液体的试管与同桌的女孩子讲话,白皙苍白得透明的双颊浮着淡淡的红晕。那时我只当是室内空调温度太高,知道很久以后的以后才知道,安弋当真是那种青涩到与女生交谈都会脸红的男孩子。
嘁,你很没用喔。我糗他。
他笑。不说话,透明的鼻翼安静地翕动。
但当时,同桌七初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络离,你看那个男生。”
“他是谁?”我专心地用玻璃棒在烧杯里搅着。
“安弋。众所周知的天才少年呢。没想到他竟然还来上化学课。”
安——弋——75%盐水蓦地洒在了铺着橡胶垫的桌子上,滋地腾起一阵白气后消失不见。他刚好朝这边看过来,漂亮的瞳仁颜色浅到透明。“不认识。”我说,顺手倒掉盐水,把烧杯洗干净,用量筒重新取了3ml。
简单得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与安弋同桌的那个女生,过肩的长发绾成可爱的公主头,穿干净的白色棉衣和毛绒裙子,笑容斯文矜持。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笑容温婉眉眼如花的名叫苏络离的女孩子。
安弋说我可爱,是他第二次见到我时。
“演话剧?”
去食堂吃午饭的同学都还没有回来,整个教室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窗外沙沙的风声。我抬眼望着这名不速之客。
他点点头,白皙的双颊上一如既往地浮着红晕,“是。这是剧本,你有兴趣的话可以……”
“没兴趣。”回答得干脆利落,我把双手抄在裤袋里站起来,嘴巴里嚼着益达薄荷味口香糖。
安弋捧着大叠打印纸的双手僵在空中,脸登时涨得通红,“苏同学你——”
“喂,有没有人告诉你,男孩子动不动就脸红会显得很蠢。”吹出一个硕大的泡泡,然后噗地一声爆裂,我把左手从袋子里掏出来烦躁地摸了摸鼻子,“把剧本给我看看。”
“是你写的?”我把那叠雪白的a4打印纸翻得刷刷响。
“恩……是。”
“当真是才子。”我吹了声口哨。
“苏同学过奖了。乔佐有帮我改过很多。”
我啪地把剧本扔进桌肚,“你想让我演什么?”
安弋犹豫了一下。“主角。”
我挑挑眉,“想不到我苏络离也有主演舞台剧的一天。不错喔。”
“——男主角。”他又说。
易拉罐环还套在无名指上,一口冒着泡的可乐在嘴里百转千回,“什么?”
“你的外形、身高还有声音都很合适……”安弋退后一步,好像被我吓到,“我想让你反串一下男主角,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
“回来,我没有要吃你。”真没用的男生。我咽下了那口可乐,撇了一下嘴角,“苏络离臭名昭著,你不怕我毁了你的剧吗?”
安弋摇头,眼睛很亮很清澈,“不。你很可爱。”
我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可以说我漂亮说我酷说我帅说我有气质说我长得惊世骇俗哪怕这些都是假话。但是不要说我可爱。”
可爱可爱,就是可以爱。我握紧左手,小指上的银色尾戒灼灼如花。尾戒的意义是,永远单身,不再恋爱。苏络离从戴上这枚尾戒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不再要被别人爱也不再要爱别人。
安弋两颊的淡淡红晕仍旧没有退去。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问原因。去吃饭的同学陆续都回来了,挺奇怪地打量我们,想必在惊奇天才少年安弋怎么会和混世女魔王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苏同学,可以麻烦你把头发弄回黑色吗?”
“给我理由。”我撩了一下额前那缕紫色的头发。
“我写的那个人是不会染头发的。”
我写的那个人是不会染头发的。
当真奇怪的人。
“小络,这次又要挑染什么颜色?”小颜哥把瓶瓶罐罐刀刀剪剪摆弄得叮咚作响,“银色如何?刚进的染发剂,效果很不错喔。”
“黑色吧。”我把自己砸进看起来就很舒服的理发椅,抱住后脑躺着。
“小络,你说……黑色?”
“恩对。黑色。顺便再把我的刘海理得有些学生样。”我眼睛都不睁地答道。
“你要做回乖宝宝?”小颜哥啧啧,把剪刀磨得咔嚓咔嚓,“说实话,我还是觉得你以前那个清汤挂面的造型好看。好好的高中生穿这么乱七八糟装什么酷,不就是男朋友……”
冰冷的剪刀从我的鬓角滑过,我闭着眼听mp3,仍旧是那四个暧昧的女声在唱,怎么说忘就忘记,这甜蜜的过去。ipod的右耳机被我挂在左耳上,左耳机垂在胸前——它昨晚被我扯断了,听歌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只耳朵聋掉了,安静得全世界都听不到。
“小颜哥,你知道有那些店卖白衬衫的么?”
只觉得剪刀在我的额角停了一下,“街角那间不错。看来你真的要学乖了啊。”他嘿嘿直笑,“从实招来,是不是林桉逸回来了?”
垂在理发椅下的左手动了一下,我把竖起小指给他看,银色尾戒熠熠发亮,“不再相信爱情。永远单身。不再恋爱。”戒台上凿着精致的莲纹,宛如一道道不灭的伤,“而且林桉逸,不可能再回来。”
小颜哥努了一下嘴,“哈,就没有一个男孩子能让你把这该死的戒指拿下来么。”
叮咚——叮咚——
有风从透明的推拉门吹进来,门口系着的风铃摇摇晃晃。逆光站着一个人,温温柔柔的亚麻色头发,婴儿般白嫩的双颊浮着淡淡的红晕,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白色毛衣。
“颜大哥,乔佐她在吗?”
刚刚那个答案的问题到了嘴边,我抿了一下唇,看着镜子里忽然变得很清爽的女生不说话。
小颜哥无比飘逸且哈皮地凑过去,“啊她在她在。你到楼上去找她吧。”
安弋礼貌地道了谢,漂亮的眼角扫到我,微微一笑,“苏同学,下午好。”
我忽然想到他曾经提到的那个帮他改剧本的乔佐是谁。小颜哥的妹妹,颜乔佐,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夏天穿白衬衫棉布裙,笑容温婉。
安弋的,那个,同桌。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回来,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小颜哥,“我就不上去了吧。麻烦把剧本拿给乔佐,顺便告诉她星期一下午放学以后开始在学校剧院排练。”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苏同学,你也是。”
风铃又是摇摇晃晃叮咚一响,他走了。
乔佐。苏同学。泾渭分明的称呼。客套而疏离,又不欠礼貌。
“小络子你认识他?”小颜哥撞了一下我的肩,“怎么样,我妹的眼光不错吧?”
原本就戴得不牢的耳机被这么一撞便滑掉下来,暧昧不明的音乐蓦地停止。我伸手捡回耳机,用眼神询问他。
小颜哥贼贼地笑,“他是乔佐的那个什么谁啊。”
ipod白色耳机,有银色的镶边,在阳光下折射出圆润而尖锐的光。我抚了抚自己涂得五颜六色的指甲,“还行。小颜哥,你的洗甲水借我用一下。”
安弋这种人,本就不该与我有什么交集。他不是我可以评论的人。他应该和颜乔佐那样乖巧好看的女生坐在篱笆墙下面吹泡泡看夕阳,两个人骑着单车去郊游。苏络离,估计也只会是半路杀出来抢劫,让王子有英雄救美机会的路人甲。
颜乔佐扯着我的衣袖,漂亮的大眼睛里泪水汪汪。小巧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好像一撇就会有眼泪夺眶而出。
我一甩袖子,“你走吧。不要回来了。”
“卡!”安弋轻轻地喊了一声,颜乔佐立刻放开手,理了理她刚刚弄得满是褶皱的裙子。
“苏同学,你刚刚的表情太僵硬了,你应该……”他皱了一下眉头,好像是在思索怎么形容。许久,他放下手里的剧本走过来,“我和乔佐来示范一下吧。你看好。”
“哦。”
七初扔过来一瓶矿泉水,我找了个椅子坐下,动了动刚刚站得发麻的腿。安弋侧朝我站着,看不清楚他具体的容貌,阳光从他亚麻色头发的缝隙穿过来,白色毛衣的袖子挽到手肘。颜乔佐直接拉着他的手腕,安弋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嘴巴轻轻开合,温温柔柔的声音,“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我一颤,手里的矿泉水瓶砰地砸到地上,水顷刻洒了一地。
“络离,你有没发现安弋其实长得跟林桉逸挺像的……啊,你做什么!快,拖把!拖把就在你旁边啊!”
我不理她,任由矿泉水在脚下蔓延,渐渐变得污浊。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这句话原来说和听,会有不一样的情绪。
那时听林桉逸说这句话会夸张到痛不欲生,为什么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却那么麻木?是因为这只是话剧台词吗?
“苏同学,刚刚那一段,看懂了吗?”
安弋不知什么时候从舞台上下来,手里握着拖把。地上的水渍已经干了。我特地去买的白色裤子裤脚被弄黑了一块。他弯腰看着我,睫毛比女孩子还要长。
“没有。”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苏同学,等等!”他急了,伸手就拉住我的手,手腕。男生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贴着我的动脉,我能够清晰地捕捉到他的指头随着我的脉搏起伏的韵律。
我把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无谓地看着他。僵持了一会儿,安弋放开手。“苏同学,留下来好么?”他眼睛清亮,双颊有淡到看不出的红晕,“我有办法对你进行特训。”
留下来,好么。
如同一根铁棍正击到我的软肋,我一呆。
“特……训么。”抿了一下唇,我烦躁地拨了一下已经被染回黑色的刘海,耳机挂在胸前,mp3却已经没电了,“……好吧。”
安弋松了一口气,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回去吧,天不早了。明天还是下午五点在这里集中,不要迟到哦。”
我靠在墙上看着他,挽到手肘的袖子,白净的鼻子上微微沁出的汗珠,清清亮亮的眼睛,修剪得圆润光滑干净的指甲,做起事情来认真固执的眼神……“当真是和林桉逸不一样的人。”习惯性地把耳机挂到左耳上,我往嘴里塞了颗益达口香糖,大力咀嚼着,好像在拿它撒气。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说要进行什么特训?”我站起身,跟着他走出礼堂。
人已经走光了,他掏出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锁好门,神秘地眨眨眼,脸上的红晕浮上来,“培养你入戏的特训。”
我不是不入戏,而是入戏太深了。我仰头吹了一声口哨,没有说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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