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总是暗得很早,走出学校,整个街道灰蒙蒙一片。尖锐的枝型路灯渐次点亮,一股潮湿的气息氤氲弥漫开来。
“我们走吧。”安弋朝我摆摆手。
“哦。”没有问他要去哪里。街灯下安弋的影子格外修长干净,领口毛茸茸的线都映得清清楚楚。我心不在焉地踩着他的影子走,如同一个小孩子拙劣的游戏。
也不知走了几条街,安弋忽然停了下来。我猛一下没刹住,砰地撞上他的肩膀。
出奇消瘦的肩膀,舒服的肩线,衣服上有淡淡的舒肤佳味道。“到了?”
安弋漂亮好看的脸离我很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耳根都腾地通红。不过他没有避开,“没、没呢。苏同学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
“……好。”
一片黑暗中只觉得一只手牵起了我的衣袖,很小心翼翼很乖巧地,他的手指头抵着我左手小指上的尾戒,舒肤佳一般温柔的温度。
我忽然想到那个不由分说扯起我的手的林桉逸,还有那个干脆利落放开我的手的林桉逸。
安弋这样的男生,放手的时候,也会很优柔寡断吧。
黑暗冗长而单调,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袖子往前走。舒肤佳干净清爽的气味在我的鼻子里攻城掠池。
“睁眼吧。”
周围很黑,几乎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是没有睁眼。沉默着,我静静地等待安弋的答案。
“苏同学,你为什么不问这是哪里?”
“反正你会告诉我的。”
“太要强了也不是好事喔。”安弋轻轻柔柔地笑,如同 一片羽毛落在眼睫上,“你看前面。”
一道光刷地划过,然后是两道光、三道光、四道光……满目璀璨。如同漫天盛开的烟火。夺人心魄的美好。我左手小指的尾戒都被映亮了,灼灼如花。
——是流星。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流星?
“……安弋?”犹豫了一下,我犹犹疑疑地出声喊他。
“嗯?”
“这是哪里?”
“爱百乐园的动感剧场。”他带些小小得意地笑,好看的眼睛温柔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借着流星的光投下铅灰色的剪影,“怎么样,有没有找到一点剧本里的感觉?”
我把左手插回裤袋里,看着他的睫毛呆了一呆,鬼使神差地凑上去。
在他的眼睫上极轻极轻地,蜻蜓点水般地一吻。
安弋低低地啊了一声,不解地看着我。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
不对啊,苏络离喜欢的应该是林桉逸那种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苏络离不是曾经为了林桉逸甘愿抛弃颓废形象做一把乖乖女么。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是安弋这种连与女生交谈都会脸红的青涩少年呀。
可是刚刚那样连行为都不受控制的情绪,是叫做——喜、欢吗?
“没有没有,我不喜欢你!”慌乱之下,我竟然脱口而出。
“可是,我很喜欢你呀。”安弋愣了一下,随即温温柔柔地一笑,眉眼弯弯。
“我记得穿棉布裙子的苏同学,真的很好看呢。”
“苏同学,乔佐,休息一下,来吃点东西吧。等下再排练。”
颜乔佐软软地应了一声之后从舞台旁边的小楼梯跑了下去。我懒得绕道,直接想跳下去,跑到台沿才想起自己今天穿着裙子。可刹已经刹不住了,我狠狠地摔在地上。
颜乔佐已经坐在旁边,安静地吃着一块安弋递给她的提子蛋糕。
七初唉呦叫了一声赶紧来扶我,“你看看你,不会穿裙子就不要穿,搞得这个狼狈相!”
“我从来就没有‘会’穿过裙子。”喝了一口水,把耳机挂到左耳上,看到安弋远远走过来。
“苏同学,你试试看这只戒指好不好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只精巧的白金戒指,温柔地笑。那戒指上还镶着几颗水晶,很是好看。“剧里要用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还以为是你送给络离的咧。”七初嘿嘿笑。
安弋的脸刷地红了。
我哦了一声接过来就往食指上套,“嫌小。”
他一愣,干咳了一下,“这是尾戒。”
七初好奇地凑过来看,一个错手,那戒指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很远。
掉进了舞台的夹缝里。
安弋一愣,看看戒指消失的地方再看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还要其他的尾戒做什么。”我一咬牙,拔下了左手小指上的银色尾戒,轻轻搁在桌子上,“这个,不就是么。”抚着左手小指上深深的戒痕,我说。
那一道名叫林桉逸的伤,该灭了吧。
小颜哥好死不死地猜对了,我把尾戒拿下来了,为了一个叫安弋的男生。安弋,你完了,苏络离喜欢上你了。
然后初春了,盛春了,末春了,初夏了。高二下学期的生活节奏蓦地变得风驰电掣起来,如同一列忽然加了速的火车横冲直撞而去。仍旧每天放学后去学校礼堂排练一个小时,为了看到那个男孩子温温柔柔纯净如水的样子,以及那张动不动就漫上红晕的好看的脸。
头发长长了,开始穿白衬衫和棉布裙子,开始学着斯文矜持地笑。苏络离又一次做了乖乖女,为了一个男孩子的一句,我记得穿棉布裙子的苏同学,真的很好看呢。
香樟树的枝叶在学校上空蔓延滋长开来,抬头往往望不到苍穹。
操场上的喧嚣渐渐远去,我三步并两步地往教室走。刚刚测了八百米,喉咙火烧火燎地干。
林荫道边忽然传来女生尖细的惊叫声,我蹙了一下眉头,心里咯噔一下,扔下脖子上的毛巾去一探究竟,不想却见到了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林、桉、逸?”
颜乔佐赶忙跑过来躲在我身后,抓着我手臂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看到我也一惊,“苏络离?”
“你不是被劝退了?怎么还会在这里?”我眼睛一眯,反手从背后推了推颜乔佐,示意她快跑。谁知她竟像吓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林桉逸邪气一笑,“你身后那个小姑娘不错,我只是想问问她的名字。”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愈显狰狞。颜乔佐害怕地尖叫一声。
我想也不想地一拳朝林桉逸脸上挥出去,转身朝她吼,“颜乔佐你叫什么叫,还不快……”跑啊!
可惜我最后两个字没有吼得出去。就被身后一声温温柔柔的征询打断了。
“乔佐?”
不远处逆光站着一个人,亚麻色的头发,袖子挽到手肘的白色衬衫,漂亮好看的眼睫,双颊浮着淡淡的红晕。
不过我想,这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愤怒吧。
见来了人,林桉逸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僵硬地转回身去,安弋惊愕地瞪大了眼。“苏同学?!”
安弋,我知道你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是什么样子的。穿着体育课后未曾来得及换下的宽大运动装,脸因为刚跑了800米仍旧涨得通红,扯着颜乔佐纤弱的手臂,瞪大眼睛大吼大叫,颜乔佐被吓得一脸惊恐。
很久很久以前,爱百乐园黑漆漆的动感剧场里,有一个因为被女生亲了眼睫而满脸通红的男生说,我记得穿棉布裙子的苏同学,真的很好看呢。
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始终如同那声礼貌的“苏同学”那样吧?
客套而疏离。
后来学校里传说,因为原男主角苏络离左手受伤,导演安弋亲自跨刀上任,担任男主演。
后来学校里传说,8月13日凌晨1:00至3:30话剧在学校礼堂首演。
后来学校里传说,8月13日凌晨1:00至3:30会有仙英座流星雨。会是本世纪最大的流星雨。
都是多么荒谬而无聊的传说,可还是有笨蛋信了。
8月13日凌晨零点四十,我爬上学校天台。夏天的夜空分外干净,月光澄澈而通透。
还有20分钟,流星雨和话剧就要开始了吧。
不知为何,竟然总是想到在爱百乐园动感剧场的那个晚上,那场人工的“流星雨”,那个落在眼睫上的亲吻,那个连与女生交谈都会脸红的男孩子……
可是这些,都离我很遥远了。
那天下午,安弋把那只滚到舞台夹缝里的镶有水晶的戒指放到我面前,说,这只戒指是我想送给你的,可是苏同学你,让我很失望。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冷漠。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mp3里一直放着的那首歌是一部名叫《王子变青蛙》的电视剧的插曲,那部电视剧里有一枚戒指叫“真爱”,它的意义是,唯有真爱出现,它才会紧紧地套住她的手指。
可是安弋,尾戒的意义却是,不再相信爱情,永远单身,不再恋爱。
安弋,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一阵夜风吹过来,我猛地惊醒。抬腕看表。3:40。我竟然睡了三个小时。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话剧结束了,流星雨也结束了。
我——错过了,多少?
左手小指上的尾戒亮了一下。夜空碧蓝如洗,完全看不出在十分钟前它是怎样的繁华。
——没关系。安弋。至少你送的这只尾戒曾经在漫天的星光下。
灼灼如花。
2008年冬天的苏络离穿松松垮垮颜色鲜艳的套头毛衣,围巾在脖子上随意地绕一圈,嘴巴里嚼着益达薄荷味口香糖,ipod漂亮的耳机里有四个面容暧昧的女子终日在唱,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像恋人般的简单甜蜜。刘海挑染成银色。左耳打了耳洞却不曾戴耳钉。左手小指戴银色尾戒。
镶有水晶的白金的银色尾戒。
那是一道灼灼如花的。绵延不灭的。名叫安弋的。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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