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见阿飞时,他说来这个班子上才半年时间,但阿飞是广西贵港人,却说一口地道的四川泸县话,我很是佩服这小子,半年时间就能把四川泸县话说得这样巴实,这小子真够聪明的,由于我俩臭味相投,都喜欢时不时的哼哼唱唱穷欢乐,而且每首歌曲都能从头至尾唱完整,(他还会吉他弹唱),都喜欢说狗日的烂天气,喜欢把淡出鸟来的日子放进白酒和小米辣,在切碎的小米辣里拌上香菜整得是有滋有味,然后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里咝咝地吹着气,接着又是一口酒一口小米辣。所以,无论是砌砖还是抹灰我俩都要挨在一起,有时砌砖1500皮,他的手脚显然比我更快,完了就帮我做,抹灰30个平方,他也是最先完,也来帮我收收尾巴,然后说:这狗日的烂天气,真他娘的热,老子短裤里头都流水了,这卵工头也太黑了,干点工也要规定任务,才开我们50块一天,我们的产值才止这点吗,狗日的生个娃儿都没屁眼。嘿嘿,如果是没做够工头规定的定额,50块一天都保不住,少的削下来2块,再少的削下来8块,尽管有怨言也只能是忍气吞声,工头惯用的一句话是,你不舒服了可以走人!阿飞悄悄地说:走!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工头不想多赚钱,那时的大工师傅是不值钱的,根本不像现在,100块钱一天有时还请不到人。那时的小工也是最可怜的,活儿又是最重的,才20几块一天,现在六七十块一天同样是很不好找到人。
这些泥水匠,小工都去哪了,就拿我的家乡来说,大部分泥水匠改行做买卖了,由于家里大片荒芜的土地,有的就干脆在家种起了地,搞起了种养殖业,都说是工地上干起不安全,麻烦事特别多,卵火得很,还不如在家干,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那些80后90后的年轻人就更谈不上来这工地上受苦受累受惊吓,但是,背蓑衣的走了,戴斗笠的又来了,你不干照样有人干,这个行业永远都是在无奈与无可奈何中良性也好,恶性也罢,总之在循环往复着。
阿飞是个典型的乐天派,在脚手架上累了一天下来,吃饭后,冲完凉,就端了板凳,叫上我一起坐在工棚门外的空坝上,猪耳朵,啤酒白酒,一堆花生,就开始剥开始喝开始聊:但他从来不说他的过去,只说四川话好学,没费多大劲就学会了,泥水匠是最低最低的人,晴天又太热,雨天又干不了,雨季更是他妈的的心焦人,看来泥水匠只有喜欢太阳天了,只有让汗水打湿我们的衣服裤子,当然最喜欢阴天和冬天,因为广东的冬天很少下雨,那才是我们泥水匠的旺季。又说这些卵人个个都比猴子还精,明明想吃酒又舍不得去买,明明想吃猪耳朵,还装模作样地来说是尝一下,酒都给老子喝去了半瓶,猪耳朵都抓去了二两,你看我现在就不得不装小气,说过后阿飞就带着满嘴酒气唱歌,他最喜欢唱的是《风的季节》,是用白话来唱的,非常好听,他会弹一手漂亮的吉他:”晚风轻轻吹过了我的衣衫,夏天远去也不再复返,日子匆匆走过使我感到忧伤,回忆那片片美好往事。吹呀吹,让这风吹,吹干眼里闪闪的泪水,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一起带走,管风里是谁“。这时旁边早就围上了一大堆男人女人,就说:阿飞,再来一首,阿飞,你龟儿子唱得太好了,又来首啊。有时阿飞高兴了就会弹起吉他来一首他的状家山歌,有时不高兴了就说:算球了,你们还是回去抱婆娘睡瞌睡安逸些。
我读过打工作家王十月《此心安处是故乡》的散文,大意是说,漂泊在外的打工者,只要把心安了下来,这里就当是故乡了(如有曲解,还请见谅)。这小老弟真有能耐,文章思想挖掘得很深刻很大气,凭着一管蓄满了雨水和泪水的笔,从流水线上写出了自己年轻的人生,成了作家,但是你想过没有,人家付出了多少艰辛,多少寻工路上的罹难……这些都不说,就我们泥水匠而言,也想把心安下来好好做工,一块砖一块砖地砌,一铁板一铁板地抹,挣钱养家糊口,但这都成了我们的一种奢望,治保会查暂住证,像追抓壮丁一样,撵得鸡飞狗跳,多数是夜半三更来,首先就把工棚四周围了起来,然后才是进工棚边敲打床铺边喊;起床!起床!查暂住证了,有的拿出来,没有的就拿身份证出来,什么都没有的,就自觉站到外面去。工友们本来就劳累了一整天下来,连睡个安稳觉都不能,这还不算,麻烦事还在后头,几乎都没办暂住证,有身份证的人就罚30块,马上拿钱就不用被抓走了,什么都没有的或不愿意掏钱的,就往外面像货柜车那样的警车上赶,像赶牲口一样,有的在中途逃跑,治保会就打着手电筒边骂边追,跑脱的就少去了50块的罚款灾难,没跑脱的还要挨打,好几次我和阿飞都是刚一被吵醒就悄悄离开,顺着脚手架直接爬到房顶上面去,要么就躲得远远的,直至看到那货柜车走了,才返回工棚,但有时我们会被治保会的人杀回马枪,治保会的人精得很,知道肯定有人漏网,因此,我也去治保会取过阿飞,阿飞也来治保会取过我。
治保会把抓我们几乎是当成了专业,甚至白天也来开工现场抓人,当然是有理由的,说是某某罪犯已经混了进来,要我们工地上做工的人配合,要查暂住证,这时公司老板都会出来说话,说些他们的地方客套话,然后就是请他们去发廊去饭店消费消费,我们就会暂时性的安静一段时间。后来才听说,治保会每个季度都是有任务的,要抓多少人罚多少款,刚抓去治保会马上就取只50块一人次,如果一时没人去理,就被送到江门或者是阳江收容站,那时再去取人,就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气,一是钱会增加到四百块一人次,少一分钱都不放人,二是必须找熟人,其中还得花钱说好话,想想我们不是本地人,有多难办。原来这些打着政府旗号的衙门,是把我们这些人当成猪仔一样转卖过去的,交一个人多少钱,所以我们再去取的时候,钱就成倍增长。那时的治保会已经疯狂了,一次我在三乡雅居乐工地,那天因为停工待料,我出去商店买洗衣粉,刚走在马路上,一辆摩托”吱“的一声杀在我面前,那治安员恶狠狠地说:暂住证!我马上把暂住证拿给了他,我想:幸好这次我主动办了,看你们怎样?我正得意之间,那治安员说:你现在就已经没有暂住证了,走!去治保会罚款!他边说边几下把暂住证给我撕了个粉碎,然后扔在地上,我知道他们是要钱,我赶紧拿出50块来给他们,他们就笑着把摩托开走了,我心有余悸地返回工棚。这是我遇到查暂住证最可气的一次,有句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不是好汉。在我的记忆里,直到05年了这些治保会的人仍然在查暂住证,现在说起来有点翻陈谷子烂芝麻之嫌,但那却是我们泥水匠永生都无法忘却的记忆,像脸上的伤疤;虽然后来查暂住证有所收敛,但并不是就不用了,只是方法上有了改进,比如叫公司老板统一去办,或者由各个班组的工头去集体办,目前又听说深圳那边在搞什么农民工入城居住证,我想,这样我们一样会感到不自在,正如我极喜爱的打工作家王十月说的那样:”我是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要暂住“?我在祈祷社会大家庭和谐平安的同时,也祈祷我们泥水匠建筑工能有个安全和谐的做工环境。最好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来搞我们的突然袭击,我们真的很劳累,第二天还要干活的。
阿飞因为一个点工,和工头彻底闹翻,就动员我和他一起走,这让我两头为难,工头那边是我的亲戚,阿飞这边又是我的好哥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办。其实阿飞就差一个点工,工头后来不认账,当时工人觉得反正做点工也要规定任务,还不如干计件,就强烈要求做”砍“工,多劳多得,砌砖,抹灰,你工头直接给多少出来就是,当然这样就会出现做好的工程过于毛躁,需要后期的修补活儿,就会有工天产生,原则上是砍工就已经包括了这些后期修补活儿,但是干的面积太多了,有的人就不愿意干,阿飞就是其中之一,工头也是没办法就说给点工。修补完后等到算工资时工头矢口否认。我劝说阿飞算了,就差一个工,划不着。但阿飞坚决不干,结果是他吵一路背起一个烂蛇皮袋离开了工地,而我终因许多原因未能和阿飞成行。
我们泥水匠是很听话的,是善的,是小的,是没有过多要求的,只求有工做,做完工有工钱拿,可是,有时往往拿不到工钱,倒不是工头吃了,而是公司老板故意拖或者拿不出钱来,我的另一个工头,为人诚实,从不拖欠工人工资,然而他这次却遭遇了麻烦,老板是个赌鬼,甲方已经把工程款早就算给他了,他却拿去澳门全部输了,工头就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几经判决,老板彻底败诉,命其接到判决七日内付给工头,更无奈的是,那老板家里什么都没有,工头借钱请律师,跑来跑去,赢了的官司始终拿不到钱,找劳动部门,找市领导,找一级推一级,又无数次找法院,已申请过强制执行,还是找不到老板,工头彻底绝望了,直到现在都还背着三四万元的工人工资债务,像头老黄牛一样在工地上做工还债。而工头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真的是暗无天日,工头有老娘,有媳妇子女,老娘有病终日卧床不起,子女们要读书,这边又要还欠下的那些工人工资债务,家里弄得来是老娘有病没钱治,子女上学交不起书学费,虽然说现在农村孩子上学不用钱了,但对于人口稠密又缺乏开发的地方,只能说是知道了有这样的新政策而也,媳妇在家里已经累得来就差倒下了,昔日人模狗样的工头,现在已经是命苦草根的人了。
我知道北京有个佟丽华,专门免费向农民工提供讨薪法律援助,可是我们远在广东的中山,人家能来吗,再说北京的打工群体照样大得很,人家都忙不过来啊。
阿飞的离去,让我好长时间心情沮丧,提不起精神,尤其是遇到突发事件时,我没有像阿飞那样的谋略和主张,一次我无意中惹着了工头的舅子(妻弟),不为别的,他当时在为他姐夫带班,专门安排我去干那些既不好干又不挣钱的活,我就说你娃儿不要狗眼看人低,就不得了了,就说要叫人来修理我,那舅子以前在街道上混过,就是烂仔,我仗着我和他姐夫是亲戚关系就没放在心上,没过几天他真的叫来了那些烂仔,有七八个,刺着纹身蓄着黄毛,我下班还没到工棚,就有工友对我说了,我想还是躲吧,等他们走了后再回来,结果到了下半夜我才回到工棚,他们居然还在划拳打码吃酒,这时我特别想阿飞,如果有他在,心里面就会强大起来,我就不会这样显然窝狼,工头说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最后我不得不出了200块钱作为当天的晚餐费,这事才算平息下去。
或许,这就是祖先的骨血遗留给我们的千古不变定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勾当。比喻得可能有些牵强,说近了,我在这里面顶多算是一条最软弱的小虾米,只有被欺负或者随时被吞食的份。这时我才相信原来阿飞曾对我说过的话,四川人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是一帮窝里斗的没出息小人,我是四川人,既认同又不认同。
有时,工地过于庞大,工人过多,就没工棚住,工头就会在靠近工地附近的村庄为我们租房子,也像那些流水线上的打工仔一样,白天出来上班,晚上回到出租屋睡觉,就可以把电视接上闭路天线,就可以看到中央台的其他频道,看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那数以万计的野牛为了河对岸的那片草原,不得不冒险淌过那奔腾的河流,强壮的自然是平安过去,那些瘦弱的,拖儿带女的,就会成为鳄鱼们的大餐,被撕咬的场面惊心动魄,而幸免于难过河的野牛们,在那开阔的草原上还要接受狮子,老虎的挑战。像我们泥水匠一样在打工迁徙路上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们在一切强大面前,诸如警察、治安面前,工头面前,甚至工头的红人面前,都显得是异常的渺小,在同是打工人中也是被看成垃圾类,一次我和阿飞收工拿着工具路过一家工厂门口,正遇工厂下班时间,一大帮穿灰色厂服的女人从大门冲出来,那些女人就用手捂住鼻子,那些眼睛好像是突然看见了可怕动物那样地闪着光,等我和阿飞过完后她们才开始走。阿飞好笑地说:泥水匠哟,真他妈的悲哀,连工厂里的打工妹都这样把我们看成是垃圾。长期以来,我一直想起那些女人惊恐的眼光。我想,不至于那样夸张吧,我们身上无非就是沾满了水泥沙浆和衣背上汗水湿透后干了像地图样的盐霜,那些显然是忘了本的同是从苞谷地里头爬出来的乡下人,她们的骨子里头照样是爬满了乡间里的鸡鸣狗叫,才来城市几天,就装模作样这般让人悲哀。
在阿飞离开我近大半年后,我也离开了我那亲戚工头,当然是带着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主要还是想出来把阿飞找回到我身边,自从阿飞走后,刚开始还来看过我几次,听他说还是在四川泸县人的另一个班子上干,那时我们做泥水匠的人只有工头才背得起手机,工人最多挂台bp机就拽流了,但有时交不起台费,就打不通找不到人,我和阿飞就是这样失去联系的。我从坦州搬出后就直接来到了港口镇我的一个哥们的工地上做工,几经打听,终于知道了阿飞曾在我过去的一个兄弟罗七处干过,但罗七目前的工地是在东莞那边,我向工头请假跑了过去。
然而没让我想到的是,阿飞在一个月前被他家乡的公安来把他抓回去了,具体是阿飞曾经贩过毒,逃跑在外近两年,案子好像有点大,我碰见阿飞时他才30来岁,过去也在家乡做泥水匠,因犯事了就逃跑出来混在我们四川人的班子上继续做泥水匠,我才想起他为什么从来不向我说他的过去。这确实让我有些吃惊。
异乡的秋天来了,我在这并没有什么凉意的秋夜里,许多想念许多找不出头绪的思想,感到一阵阵的恐惧,一种悲哀后的孤独,让我想对阿飞说的是:兄弟,无论你现在怎样,也无论你过去怎样,我都会怀念我和你曾经在一起过的日子,直到永远,我都对你寄以深深的惦记和祝福!
08年7月30日于中山某工地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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