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春的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大约8、9点钟，我正在吃饭的时候，村会计走进屋来，递给我一本信用社的存折说：“这是上面发下来的种粮补贴，钱已经存好了在折子里”。
早就听说了从今年开始种田不用交公粮了，就是不晓得国家还倒给钱，这太突然了，这太奇怪了，这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未有过的事情，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拿着存折，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激动的泪水滚烫着我麻木的心，打开一页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就在眼前。
那是20年前的事了，那年我才19岁，高中毕业还不到一年。
初夏五月的清晨，乡村田野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从东边升起的一轮太阳，像一块苍白的烙饼，懒洋洋地飘在屋后的山顶上。
早稻刚插下去这几天，每天早晨必须到田垅里去走一圈。
将近上午10:00，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才想起要回家吃早餐了。
此时，太阳已经把那浓重的雾气驱散，如一盆炭火一样扣在人们的头上。
刚走到我家那条巷口，就听到从我家门口那个位置传来一片乱轰轰的嘈杂声：痛哭声、怒斥声，乱七八糟的谈论声交织在一起，烦躁且压抑。
原来，在我家门口站满了黑压压的一大堆人。
走近一看，原来那哭声真是来自我那60多岁的母亲。只见她散乱着满头白发，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着，声音一阵高一阵低，时而伴随着鼻涕的唏嘘声……
父亲却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勾着头，默默无语，眼角挂着一滴浑浊的泪珠。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啦？”
“粮仓里仅有的一担稻谷被他们撬开仓门装走了。”父亲哽咽着说，随至用手指了指那些干部模样的人：“说是抵去年没交清的公粮。”
上粮仓的石阶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稻谷；顺着阶梯走上粮仓，锁被撬毁了，门被砸烂了，像被打劫过似的。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因为去年懵懂村遭受了一场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旱灾，晚稻几乎颗粒无收；为了不要看到二位老人因为欠粮而发愁——因为他们饿怕了，我只交了一半的公粮；原以为留着这点稻谷，再掺些蚕豆、玉米、干红薯等杂粮，一家老小可以勉强度过这个饥荒，等今年交公粮的时候，再把去年欠交的一起交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急忙冲下阶梯，把发酸的泪水强忍在肚里，对着那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怒吼了一声：“你们这帮强盗！”
话音未落，只听“呼”的一声，那一帮人蜂拥过来，“劈啪”一下把我掀倒在地，随后有一双巨大的手掐住我的脖颈，把我的头和脸按紧在了地面；我的两只手臂上各有两双手紧紧地箍住，慢慢地扭过了后背，拢在了一起，随着“咔嚓”一声，一样冰冷而坚硬的东西缠在了我的两只手腕上，只要我稍微动一下，就有一阵钻骨的痛。
然后，七八个人把我踉踉跄跄推到了懵懂村的礼堂边上的一个窗台下，让我背靠礼堂的墙。
“咔嚓”一声，又“咔嚓”一声，我的双手反背着重新用那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固定在了一根窗户的钢筋上，整个身体也随之悬挂了一起，就象准备开膛的死猪一样，飘忽在太阳底下。不久，我便昏了过去……
一直到下午3:00点，我坐在村部礼堂的一间小屋子的一张木制凳上缓缓醒来，站在我面前的一位乡干部笑容可掬地说：“我姓吴，叫吴常，是壶图乡新调来的副乡长，大家都叫我吴乡长，是专管农业的。你知道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吗？你辱骂国家干部，妨碍执行公务！你触犯了刑法。像你这种行为，本可以把你送到公安局关上几个月的，但念你初犯，我们本着治病救人，只要你写个检讨、认个错，就马上放你回去。”
写就写吧，没办法，我拿着吴常乡长准备好的纸笔写道：……我不该骂打劫农民财物的干部，更不该骂他们是强盗，我承认错误，今后一定改正……
我还没有写完，吴常乡长就不让我写了，说：“真是没文化，连写个检讨书都不会，怪不得那么野蛮。”缓了口气，又说：“算了算了，好事做到底，我帮你写一下，就只要在上面按个手印就行了。”
只见吴常乡长写道：“……抗拒国税、辱骂政府、妨碍执行公务……自愿罚稻谷300斤，引以为戒……”
吴常乡长写完，从一个黑色手提包中拿出一盒印泥，打了盖子，拿着我麻木了的右手，把我的拇指在印泥上抹了一下，然后移到早已写好了的我的名字上重重地一按……
就在这一年，我的父母相继去世。
我也因此大病了一场。
从此，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几乎成了一个哑巴。
我颤抖着双手捧着存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三叩首之后，然后对着苍天大声呐喊：“爹！娘！你们可以瞑目了！从今年开始，种田不要上公粮了；不仅如此，国家还倒贴钱给我们农民呢！”
声音响彻原野，响彻天空，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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