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舟记得他的声音，低沉的，带一点点温柔。在某个雨天的时候她来到他们曾经相会的方，雨水已经把酒吧招牌湿透了。她摸着墙壁上裸露的红砖，小声念他的名字：陶杉。她的声音非常小，以至于街上虽然人来人往交错如织，但并没有人听到她说什么。女孩穿一件圆领t恤，下身是一条极其普通的深蓝色牛仔裤。行人只是把她当成附近中学逃课的女学生，因为她看起来和那些女学生并无差异。

女孩刚刚升入大学，紧张的高中生活骤然松弛下来。可是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她并没什么朋友，亦不知道服饰专卖店究竟集中在哪个街道。她能做的就是在没课的时候自己去市区闲逛，发现一家品味不俗的书店就能兴奋很久。

苏舟只有19岁，又是个小个儿的姑娘。她爱穿玫红色的立领衬衫，领口和袖口上都有薄薄的淡粉色蕾丝，这轻薄的蕾丝像棉花糖一样缠缠绕绕在衬衫上面。当然女孩会给自己配一条纱质的黑色中裙，有纤细的银色丝线。她甚至会在上课时老师转身的瞬间偷偷给自己抹上蔷薇色的唇蜜——所以在很多人看来，她只是个有点爱打扮的女中学生。安静的，并且充满灵气。

发现蓝页的时候，苏舟并没以为这里是个酒吧。因为外部装饰让这儿看起来似乎是个藏饰专卖店。她已经想象到店里浓郁的藏香味，卖饰品的女孩有着浓密的黑发和小麦色的皮肤。

蓝页的门虚掩着，苏舟推门进去的时候甚至没想好去买什么。她只是太想看看里面的洞天，想看看是否有粗犷的牛骨项链和藏银戒指。

女孩进门之后看到的却是棕色的吧台，雕花的木头桌子和椅子。墙上挂了几张照片，有穿着白裙子的女子和快要凋谢的马蹄莲。门前的黑板上写着《圣经》里的一句话：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她也看到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有几排情侣座。白色宽大的欧式双人座椅，白色和店里的暗色调搭配起来也很让人舒服。苏舟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男人咳嗽的声音，她慌忙回过头去，就这样看到陶杉——他穿着白色衬衣和米色棉布裤子，留干净的平头。衣服太肥，又或者因为他太瘦，总之衣服套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可却依然显得十分熨帖。男孩一直在微笑着，他问苏舟：“你为什么不去上课？”这样的态度任何人看起来都会觉得十分友好，可是她却觉得他在看轻她。

“我今天没有课。”女孩有点不太自然的咧了一下嘴。

“是吗？现在的学生太轻松了。”

“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女孩小声争辩着。

“可大学生不也是学生吗？”他又笑，“这样吧，我请你喝点东西。”

苏舟点了柳橙汁。在聊天中她得知，蓝页是陶杉和朋友一起开的，他既是蓝页的老板，也是这里的驻场歌手。因为这样可以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苏舟发现，陶杉虽然话不多，可是每一句都很有道理。跟他聊天也是一件轻松舒适的事儿。那天女孩一直在蓝页坐到傍晚才离开，　因为陶杉说酒吧的生意就快来了，他必须得准备工作。

“那么，我能来听你唱歌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

此后，女孩苏舟就有了倾诉聊天的地方。她经常在没课的时候去找陶杉，有时甚至逃课去他店里。苏舟从未在晚上见过陶杉，因为他说夜晚的酒吧混乱而欲望丛生，不适合苏舟。

陶杉很会讲故事。他说，其实王子早就爱上灰姑娘了。因为灰姑娘身上有一种香甜的味道，这种味道是任何香水和鲜花都滋养不出来的，它只属于纯澈的少女。王子一直记得这香味，因此他拿着水晶鞋一下子就找到了灰姑娘。

他说，附近重点中学的实验班里，有个女生喜欢上了我们的吉他手。她每天晚上都来找他，可是每次都被这里浓浓的烟味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折腾得出去呕吐。所以苏舟，你要明白，爱情永远没有对错，但是时间和人物却有不对的时候。

他说，我很羡慕你的生活，和同学一起上课，逛街，参加舞会。这样单纯干净。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世间的事大致分为两类：一是远看并不满意，可是当你为之投入喜怒哀乐的时候，会发觉自己的情绪也会随着起伏。另一种是远看感到无比美好，近了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陶杉的声音非常好听。他最爱唱的歌是《灰姑娘》。白天酒吧没什么生意的时候他总会唱给苏舟听，可是苏舟却觉得这首歌有催眠的功效，因为有好几回，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面前的桌子上就放着一杯柳橙汁和水蜜桃口味的糯米糍。

他永远记得她的喜好。

每当这时，女孩就想，这个叫陶杉的男生，其实很爱很爱她。

因为有了陶杉，生活开始变得不同。可是究竟不同在哪里，苏舟也说不清楚。日子缓慢的过了两年，有一次女孩说，我来说说我们未来的生活吧，陶杉。

每天睡觉前你会给我讲个故事，但我或许会因为对结尾不满意而生气，背过去不理你。天亮以后发现你正在厨房做早餐，而我们的狗已经喂饱了。

我们要住在一个有海的城市，每天晚上去海边听潮，然后买一个草莓味的蛋筒冰淇淋，慢慢走路回家。

陶杉会一直微笑着听她讲，可是当女孩让陶杉描述未来的时候，他总说，苏舟，你应该知道，未来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学校放十一长假的时候她去找陶杉，她想告诉他，自己毕业之后打算留在这个城市，并且让陶杉寒假时随着自己回家，她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他们要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就像那些童话的结局一样。

可是当她推开蓝页的大门，却看到陶杉和另一个男孩坐在双人椅上，他们亲昵的说笑。那一刻苏舟的脑子有点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们面前的。

“陶杉你在干什么？”女孩声音颤抖的问。

他看到她愣了一下，继而牵起男孩的手说，“这是小悠。”

“陶杉，你还爱不爱我。”苏舟太年轻了，甚至连掩饰都做不好。

他一直在微笑，他说：“苏舟，你还记得我说，爱情永远没有对错，但是时间和人物却有不对的时候吗？其实世事都是如此，看起来美好就足够了，实在没必要离得太近。况且苏舟，我从未说过爱你。”

是啊，他连这句话都没有说过，她还能要求他怎样呢？女孩看看小悠竖竖的头发和糖纸一样鲜亮的衣服，转身走出蓝页。

四年以后，苏舟在父母的张罗下嫁给了陈。陈是温和上进的男子，在家乡的小城有份稳定的工作，品行学历家世都不错，父母很满意。只是陈还不到三十岁，刚刚升为主管，却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

生活依然在继续，所以即使换了一个平淡的男人，也一样会幸福。

这年冬天，苏舟要做妈妈了。她都觉得自己胖了不少，原先纤细的手腕快要看不到骨头了。她端起牛奶杯的时候，听到电视里穿着前卫的女主持在问一个八卦问题：“陶杉，作为一个新兴乐队的主唱，你们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网上有热心女歌迷很关注你的感情生活，你能不能给大家讲讲你的初恋？”

“我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我从来不知道，如果美好的东西降临了，那么她是不是属于我；如果她是我的，那么我可以拥有多久。其实有时候爱情很沉重，既然我已背负了一半，那么我就能背负全部。翻唱一首《流浪歌手的情人》，送给我的苏。”

接着，陶杉缓慢低回的声音就在房里流泻开来：“我恨我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我恨我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苏舟低头微笑，十指交握。窗外的天是暗暗的灰色，又快要下雪了。

套衫明亮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慢慢的，却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她的心里不再有任何起伏。

这场沉沦的爱情，终于能够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