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父亲,我真该是万分惭愧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竟未能找到半句的言语来形容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感情。倒也罢,无言虽不是表达的方式,但说出来,便又显得太过虚假,试想真正的爱,又岂是只字片言能够替代。

近日父亲突然打来了电话,说他在老家买了块地,已经种进了很多树苗,等他走的时候,这些苗也一定长成了大树,留给我卖了换点钱用。我说,不必了,家里不缺这几个钱。父亲却坚持要留给我,他说,要的,如果他走了什么也没能给我留下,他会很难过,到了阴间也会被同辈们笑话。

对话很简短,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感觉父亲又苍老了许多。说了正事,还未来得及相互寒暄几句,父亲便想要挂电话。母亲这时候抢过了话筒,她告诉我,儿啊,回来一趟吧,你爸他其实很想你,也想念我们家的那个小孙子呢。

是的,是该回去一次了,从我大学毕业至今,已经十年有余,我在外面找了工作,成了家,如今我的儿子也都三岁了,我却始终没有再回家见过父母,平日里极少通电话,对于家里情况,知之甚少。父亲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从前身体就不是很好,近几次的交谈仿佛又是刻意在为自己提前做着某些准备。我的心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紧张,放下电话,脑海里便只剩下父亲曾经的样子。已经十年了。

汽车在村口的小河边停了下来,父亲和母亲的身影老远就映入了我的眼睛,他们站在河的那边,相互搀扶着,不停地朝我叫唤,这情形就像儿时的雨天,父亲担心河水涨了,冲走了竹桥,所以一定会在河的那边等着我,看见我放学回来,便急匆匆地冲过来把我扛在背上,安全地送我过河。如今,竹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而坚实的水泥拱桥,父亲也没有了从前矫健的行动,他老了,就像小时候的我,需要的是别人的搀扶。我带着妻子和儿子走了过去,他们彼此都没有见过面,却都表现得十分热情,尤其是儿子,迈着小步子边跑边大声地喊“爷爷,奶奶”，我知道这是妻子事先教会了他这样。儿子在我们之前到达了父母亲的位置，父亲高兴地将他抱起，在他的小脸上不停亲吻。我和妻子走过去，母亲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走，回家吧！说完她想要帮我们提行李，我拒绝了她，吩咐妻子搀扶着二位老人，不能有半点的大意。

到家后，母亲便开始要做饭，我说不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的样子吧。都老了，尤其是父亲，在我离开的时候，头上只有不多的几根白发，如今，都白尽了，像堆了白雪的山林，皱纹也多了，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脸夹，腿脚也不那么灵便，长期的劳作甚至压弯了他的腰杆。我心碎了，转眼看了看母亲，希望能在她那里得到一丝尉籍，可结果却是同样的让我悲伤，她也老了，不再是从前漂亮的样子。这么多年，他们在我脑海里的样子，与我亲眼所见，有万般的距离。我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我太过分了，过分得连我自己都永远不能原谅。

这时候妻子从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的礼物，她知道我的父母独自在农村生活，无人照料，买了很多用得着的东西，热水袋，电热毯，照明用的充电应急灯，还有更多的是老年人的保健品。母亲说，花这么多钱干嘛，家里又不是很冷，再说都还能自己照顾自己，你们不用那么担心。是啊，这些东西，能给他们带去光明，温暖和舒服，却永远不能给他们孤独的晚年生活带去欢乐。妻子突然沉默了，我知道她同我一样难受。其实很多次她跟我说起回家探望，又或者直接把老人接进城里和我们同住，我都漠然视之，现在却要她同我一起分担这份愧疚，我实在是太不应该。

晚饭很丰盛，是母亲和妻子共同下厨做的，知道我们要回来，父母早早的跑了几里地到镇上买了很多菜，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野菜。尽管如此，这顿饭大家还是吃得很不自然，甚至有哽咽的感觉。大家都不多说话，都在静静的给对方夹着菜，盛着汤。我从包里拿出了准备的好酒，想要同父亲喝上一杯，母亲却说不行，父亲身体不好，又有了糖尿病，平时连菜饭都得清淡，更何况是喝酒。可父亲却执意想喝点，说很多年没这么高兴了，喝一杯不会碍事。于是我给父亲也倒了一小杯，剩下的几乎被我全部喝尽，我们没有碰杯，虽然好酒，可此刻在我嘴里却比泪水还要苦涩。三岁的儿子问我，爸爸，为什么不多给爷爷喝？父亲笑了，说爷爷年纪大了，喝多了睡不着觉，一杯就足够了，暖暖身子就行。我听出了父亲话语里的不舍，若不是身有疾恙，他一定会同我干无数杯，因为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一起喝酒。

晚饭后母亲和我的妻子儿子在屋里看电视，儿子太小不懂事，不停的叫喊要看动画片，母亲就依着他，随了他的意愿，自己同儿媳妇聊着天。我和父亲在场院的老树下喝茶，父亲拿出了他最喜爱的二胡，说要给我拉奏阿炳的《二泉映月》。小时候我就听他拉过，那时候觉得十分不入耳，没多大兴致，今晚我却感觉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可里面也夹杂着太多的悲伤。阿炳是一个失明的流浪音乐家，所作的很多曲目都以表现孤独寂寞为主题，因为没有了光明，自然也就无法感知温暖的存在。父亲闭着双眼，试图感受作曲者真切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阿炳在写这首曲子时候的心情，可我知道父亲此时所有的感受。老人独自生活在乡野，长期无儿女在身边关切，孤独冷淡之余，又何尝不是一个形同流浪的失明者。

父亲演奏完毕，睁开眼用力地吸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开口向他说对不起，儿子未能孝敬您们。读亲又笑了，说都过去了，只要你们过的幸福。我想起了当年高考的时候，父亲背着我填报了我最不喜欢的学校，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几天，害父亲苦苦寻觅查问。当我背起行囊从家里离开，父亲亲切的吩咐，我一句未听，没有回头就上了汽车，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多么无知，多么冲动的心理，试想父亲辛苦把我养大，供我上学，教我成材，劳作之后还要为我担忧万分，我却未能感受过这份关爱。有一个假期我到同学家里过年，没有给家里说明，父母因为打电话到学校找不到我，以为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故，于是骑着单车寻问了一百多里路，三天两夜的路途，对于两位已近晚年的人，个中辛酸，不言而喻。后来父亲责骂了我，说真要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那是他第一以责备的口气教育了我，而当时我的态度，也没能有丝毫的迁让，我始终被那股傻气堵住了心理，从未真正反省过自己过错，才造成了今天的愧疚。父亲，母亲，请原谅儿子的无知和不孝吧！

我无法入睡，原因不是已经不习惯家里的硬床，尽管母亲一遍又一遍的为我铺上了厚厚的床垫，让这床远比他们所睡的要软上几百倍，但我却如同睡在一片光秃秃的山梁之上，被背下的石子楞得心疼，楞得心碎。我不停的回想着父母从前的摸样，回想着儿时的每一次被关爱的画面，想起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肩膀，想起他们担忧时候隔着河水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想起他们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我在学校的食堂里多加两个荤菜。这所有的记忆，都将我击得体无完肤，满目悲凉，整夜都没合眼，当我拼命想要闭上，泪水却冲开我的上下眼睑，奔涌而出。

第二天父亲带我到山上看了他的林地，这地方我很熟悉呢，小的时候无数次来玩耍过，原本光秃的荒地，现如今已经栽满了树苗，它们正在发着绿色的芽，吐着新气。十二亩荒地，父亲一个人将它全部插满树苗，还要不时的给它们浇水灌溉。父亲已年近六十，身体十分不便，他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疼痛，又在此种下了多少的欣慰和希望。父亲指着让我看了这又看了那，叫我认清了地界，以后才不会被别人冒认。我知道他今天能爬上这里，又受了很多的疼痛，可他现在的样子却如同一个拥有赫赫功勋的将军。父亲，感谢你养育了我，我就是你最大的功绩，就像这些树苗把绿色还给了你，我也将用我的一生，再次回来孝敬你。

临走的时候，妻子说，爸妈，我们回去收拾一下，好了就过来接二老进城吧！儿子也在旁边欢快地拍手叫唤：爷爷，奶奶，跟我们一起吧，家里有两台电视呢，我不会再跟奶奶抢了。

父亲却说不走，要留下来看守这片林地。我说：爸，就让它们在这里自己生长吧，守着这片土地，守住您一生的辛劳和付出，我们住在一起，以后想的时候就回来看看，以后还要叫您的孙子，重孙子们回到这里。

父亲终于又笑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车来了，我回了回头，看了看父亲母亲，他们也在向我们挥手。车在路上飞快地行驶，掠过很多我曾经熟悉的记忆。轻风吹来。此刻，终于轮到我如释重负，谢谢您，我的父亲！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8-13 20:12:1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