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生意场中,有一种职业什么朝代都少不了,这种职业叫经纪,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叫经纪人。比如,银行、保险,婚介、房产中介(经纪行业的一种别称),又比如集市上的牛经纪、马经纪。他们能促进买卖双方成交,自己也从中赚取一定的佣金报酬。
二千多年前,我国就出现了经纪人。西汉时期称“驹侩”;唐宋至明朝统称“牙人”;清朝前期,称和外国打交道的经济团体为“外洋行”,后期称“买办”;民国时期,随着股票和债券的买卖,第一次出现了债券经纪人。解放初,设立全民和集体所有制的信托,兼营购销业务。1958年国家取缔经纪人,但在农村集市,允许从事农副产品的交易。1980年以后,经纪活动复苏。1992年,国家对经纪人采取“支持、管理、引导”的方针,使经纪人身份公开、合法,正式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
如今,在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发展中,各个领域活跃着经纪人的身影,他们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国际经济合作,国际贸易往来,产品内需外供都离不开他们的参与。经纪人已经成为第三产业中潜力巨大的一个朝阳行业。
第一章
一
二爷就是经纪人。我们这儿的人都称他“牛经纪、马经纪”,方圆几十里的大集上,牲口市里总找得到他的身影。
太奶去世的早,太爷领着他们哥俩又当爹又当娘,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辛辛苦苦地拉扯他们成人,相继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家。爷老实本分,少言寡语,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出了名的庄稼把式。二爷打小滑皮,成天吊儿郎当不是干活的料。太爷把积攒的钱置了几亩地,添了头牲口,想让两个儿子和他一样,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农民。
春天翻地,爷套牲口耕地,二爷蹲在地头抽大烟袋,地头地角挖不了几锨,累的气喘嘘嘘,太爷免不了骂他几句。骂的轻了,他装听不见,骂的紧了,他拍拍屁股走人。太爷气的撅胡子瞪眼睛。有什么用呢,老生儿,打小惯坏了。二爷干庄稼活不行,鼓捣个小玩意,逮个兔子,网个鱼啥的挺在行。成家了(那年十九多),家里的油、盐、酱、醋,他什么都不管,整天游手好闲。太爷没少和他制气,但生就的脾气长就的筋,改不了,太爷也就随他去了。家里的一概营生都由爷一人撑起来。勤苦劳作,精心耕种,地里打的粮食除了够自己吃的,也剩余不少。奶和二奶妯娌俩缝补浆洗,里外忙活,日子过的平淡也其乐融融。兄弟俩没分家。一年之后二奶添了个带把的胖小子。太爷喜上眉梢,成天乐呵呵的。
收罢秋,种上麦子。二爷闲着无事,就到集上游逛。集东走到集西,集南走到集北,不买也不卖。不是不想买,其是腰里没银子。太爷管钱,卡得他死死的,一分钱也支不出来。这天,二爷游逛到牲口市,木桩上拴着的,地上躺着的不少大牲口。
农活忙完,家里使不着的大牲口,一冬天嚼磨不少草料,所以有的人家就把自家养地牛呀马的,追的肥肥的,牵到集上试试价,合意就卖了它。有的先收下债钱,牵回去在家等着,什么时候买家想要了,到价付钱牵走了事。也有当场成交的。
一个戴圆圆眼镜的老先生,头顶瓜皮帽,拃把长的胡子,穿一套长袍马褂,足蹬气死牛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他走到卖家跟前,不言语,握住手,伸进卖家的衣袖里,外面人看不到袖子里面演的什么把戏。不大会功夫,他又走到买家面前,也是同刚才看到的一样,不搭话,手伸进买家的衣袖里,如此这般。他在买家、卖家中间来回走了几趟,就看见买家掏出一叠票子,蘸吐沫点点,递到他手里。他走到背人的地方,从票子里抽出几张掖进荷包,又把卖家叫过去,两人蹲在地上,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子,说的什么听不见。不大会,卖家揣起票子,把牲口纲绳递给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老先生把牲口牵过来递给买家,买家脸上乐开了花,嘴里说着客气话,无非让他到家嘬两盅。他摆摆手,留下话:有空吧,一定去。买家走了,这笔买卖成了。
这一切没逃过二爷的眼睛,二爷在旁边看的真真的,心里话:来钱太容易了,前前后后不过走了几趟,几张大票子就到手了,跟捡钱一样。这门路好学,不搭本钱,不花力气,就费几口吐沫星子。说话啦呱的谁不会?这正是我的强项,二爷心里痒痒了。过了中午,赶集的人渐渐走散了,老先生拾掇起马扎,扛起钱褡子(早年装钱的工具)准备回去了。二爷快步来到老先生跟前,“扑通”跪下了。老先生吓一跳,回头看是个年轻后生,长的文文静静的,两眼透着机灵。问明原委,说是要学他这一行,拜他为师。老先生想了想,问二爷家住哪里,多大了,家父是谁,为什么想学这一行。二爷一提太爷的名字,老先生笑了,让二爷回家等着。
太爷忠厚实在,十里八乡出了名。老先生听是太爷的二小子,心里已有几分愿意。老先生姓刘,大家都叫他刘爷,二十里外刘家庄的,和太爷挺熟。二爷想学手艺(当时,经纪行在行业里属于下三路的行当,一般人不愿学)太爷肯定不知道。第二天上午,刘爷手里提了两盒点心,登门了。老哥俩见面非常高兴,说不完的热乎话。摆好饭桌,端上酒菜,刘爷这才把二爷想学艺的事说了。太爷心里不愿意,碍着老友的面子不能说这门手艺不好,
“嗨,随他去吧,学好学孬看他的造化了”。
二
隔天黄亥大集,二爷天不亮出了门,早早的来到牲口市。放下肩上抗的炕桌,摆好马扎,用四鼻眼的大壶闷了壶好茶,坐在树荫下等刘爷。
太阳从东面树梢上慢慢地升起来。刘爷准时来到集上,第一眼就有了好印象,觉得二爷会来事,心眼活洛。二爷跟着刘爷顺牲口市转了一圈,刘爷告诉二爷:这叫上眼,哪个牲口好,哪个牲口孬,哪个是真卖家,那个是来试价的,行家第一眼就能看出来,心中也有数了,
从早上到散集,二爷跟在刘爷后边,看他的眼神,听他说道,揣摩刘爷话里的意思。有时看似不能成交的买卖,刘爷也能把买卖双方都打发得满意了,做成了,让二爷十分、百分的佩服。集散了,刘爷让二爷拾掇起摊子,爷俩走到斜对面的小饭铺里,叫上几个小菜,烫了一壶老烧,刘爷开始给二爷上课了:“老二,做咱们这一行的,良心就是把尺子、一杆秤。老不欺,少不瞒,穷不嫌,富不攀。让买的物有所值,让卖的心甘情愿。记住了,不能颠倒黑白,昧着良心说瞎话”。说完刘爷抿了一口酒,二爷也随声答“是”。之后把注意事项和二爷说明白了,又教给他买卖时的暗语、行话。二爷鬼聪明,刘爷话一点,二爷全记在脑子里,直到此时二爷才知道袖子里玩的什么把戏。酒足饭饱,刘爷说:“老二,今儿个就入行了,头也磕了,酒也喝了,明天正式走场子”。二爷那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隔天,彭庄大集,刘爷坐在树荫下,让二爷第一个上场。二爷明白,老人家这是在考验他呢!二爷走到一匹枣红马前,摸了摸马的鼻梁。枣红马认生,打着响鼻,前脚“叭、叭”地刨着地。二爷围着马转了一圈,走到卖马的中年汉子跟前:“这匹马不错,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纯正,没有一根杂毛,是一匹上好的牲口。可惜,套辕子拉车不行”。卖马的问他:“为什么?”
二爷说:“是个庄稼汉都知道,后档宽,卧下身子拉座山;后档窄,上嘊子使不上劲。小大小闹的可以,干重活不行。出个价吧!”卖马的一听被二爷说中了,手伸到二爷的袖筒里,伸出三个指头。二爷眨眨眼,伸出两个手指头,在他手心里挠了挠。卖马的摇摇头,还是三指头。二爷不搭话,抽出手,走到一个买牲口的汉子跟前:“老哥,看你打扮不像掳锄把子的,买匹马作脚力?”
“这位兄弟好眼力,买匹马,出门能骑,在家拉磨。”汉子说
“老兄,你看那匹枣红马怎样?”
“我打上个集就相中了,只是价太高。”
“出多少”二爷问?
买马的手伸到二爷的袖子里,两个手指头外加一钩子。
二爷说话了:“买牲口和娶媳妇虽说不一样,但理儿差不多,模样好看能干活,又要养活孩子。你看这匹马,腰圆、腿长、膀子宽,再看后面,裆窄,不能说日行千里,也走八百。护上眼罩,磨道里能赶日月、走乾坤。明年再给你养头大骡子,背后偷着乐去吧!”二爷一席话说的买马的心情舒畅,开怀大笑。
袖子里的手伸出三个指头。二爷不作声,三个指头伸开、合上、再伸开。买马的沉思片刻,握着二爷的手爽快地说:“好,凭兄弟刚才几句话,咱不买马买乐呵。”
二爷回到卖主跟前:“大叔,想好没有?”
卖马的在二爷袖子里伸出两指头外加一撇子。
二爷说:“大叔,庄户人家不说假话,农家活离不开耕耩耧耙、套辕子驾车。咱要的是上山一根筋,下地快又稳。这匹马不行,捣腾出去换匹可心的”嘴里说着在中年人手心里捏了一把“这事交给我,哪天我给你踅么一匹称心的。”中年人笑了:“中”。
二爷收钱、付钱。荷包里掖了六张票子。
这一切,刘爷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中”、“行”、“好”。
酒桌上,二爷把六张票交给刘爷,刘爷向二爷伸出大拇指:“小子有出息,是做这行的料,来,陪叔干一杯。”二爷端起酒杯和刘爷碰了一下,一仰脖,干了。酒干了,他的心也踏实了,知道被刘爷认可了。能被刘爷认可的人不多,二爷就是一个。
晚上,二爷带着醉意回到家里。一家人还没吃晚饭,饭菜刚端到桌上。太爷抽着旱烟袋坐在桌上首,爷和俩孩子坐右首,奶和二奶坐在左边。一碗老咸菜,一筐子高粱面窝头,刚盛上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
“爹,我回来了。”二爷晃晃荡荡地坐在桌前,从左边口袋里掏出分得的五张票子,“啪”地往饭桌上一摔:“怎么样,爹,您儿子出息不?”又从右边口袋里摸出一把核桃,放到孩子们面前。孩子们高兴了,太爷却虎起了脸:“混账东西,弄两钱能待地。看你那熊样,学会喝酒了,赶明儿还不抽大烟!”
爷在旁边说话了:“爹,二弟在外面混,少不了应酬,喝点酒没啥。再说了,拿回那么多钱,都赶上我打一个月长工挣得了。”奶也帮着二爷说话。二奶只是笑不言语。两个孩子唧唧喳喳的闹哄着。太爷慢慢地放下扳着的脸。
太爷心里高兴,只是脸上不露出来罢了。是呀!二小子学能待了,往后的日子好过了。
三
认识翠花是二爷随刘爷去他家的那天下午。
散集了,二爷辞别刘爷要回家,刘爷叫住他:“二小子,跟我走,到家干点活去。”“行”二爷应着。那年二爷二十二,翠花比他小两岁,整二十。刚见面的时候,二爷愣了,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二爷想,想不起来。翠花说不上有多漂亮,人打扮的到干净利索。没娘的孩子成熟早,家里家外,缝补浆洗,她拿得起放得下,是过日子好手。刘爷早起晚归,整天不着家,晚上回来也是醉熏熏的倒头就睡,爷儿俩说话的机会少。翠花心里闷了,自己就到屋后菜园里,一边摘着菜一边哼两首。今天乍一见二爷也愣住了。二爷虽不是身高马大、膀宽腰圆,但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到也透着十分的精神。刘爷介绍过后,两人都不敢看对方。翠花扭头屋里烧水去了。
二爷跟刘爷抄家伙收拾饭屋屋顶。饭屋不大,土坯垒成,蓬顶的秫秸经多年的烟熏火燎、水汽蒸腾早沤烂了。靠墙角的地方露着快天,逢下雨直往屋里漏水。爷俩个拿铁锨把屋顶揭了,铺上一领新苇箔,上面放一层新秫秸,秫秸上面再放些麦秸,尔后压上拃把厚的土踏实,屋檐用青砖竖着排开,上完大泥抹平就成了。二爷干的很认真,每道工序都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在家里也没见二爷出过这么大的力气,对襟的小褂让汗水湿透了。翠花拧把毛巾递给二爷,又端来一碗不凉不热的茶水让二爷喝。两人对视片刻,脸都红红的,不说话。
拾掇好饭屋天就黑了。二爷要回去,刘爷不让。翠花炒了几个小菜,温了壶酒,爷两个啦着呱,一盅一盅地喝开了。二爷今天吃的特别多,从没吃地这么舒心过,也是翠花在旁边的缘故吧!刘爷上了年纪,加上集上喝的不少,不盛酒力上炕睡去了。饭桌上只剩二爷和翠花,两人默默无语,各吃各的。还是二爷先开的口,将自己跟刘爷学徒的经过,如何想办法促成买卖双方的生意,以及所看到、听说过的奇闻逸事。翠花听得入了迷,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么多话,说过这么多让人高兴的事情。翠花也向二爷讲了自己的身世,说到难过处,嗓子哽咽着。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二爷起身回家,翠花不让他走,夜深人静,又喝了些酒,怕路上出什么岔。二爷到屋里和刘爷一起睡了。
翠花一边拾掇碗筷一边想:多好的人儿,咋不叫俺早认识他。知道二爷已经成家,自己已不能再有奢望,心里顿时感到失落落的。叹自己命苦,从小没了娘,有些悄悄话也不能和当爹的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想来想去免不了流下眼泪。可见面就喜欢上他了,怎么办呢?翠花躺在里屋的小炕上,翻来覆去的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二爷没跟刘爷上集。一大早推了几车土,掺上麦秸活好泥巴,把到了的半截院墙堵上;捡了几车破转头、烂瓦片,靠东南角院墙根垒了个厕所;又把院子里三分大小的一块菜地刨起来,打上一条条畦子,荡碎耧平,等着种萝卜。完了把院子四角旮旯铲平扫净,水缸挑满。忙活完这些活晌午大歪了。翠花站在院子中央,拿围裙擦着手,望着二爷干活。看到眼前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打心眼里那个喜呀!
这才是真正的家,一个有男人有活气的家啊!
言谈交心,二爷感觉翠花喜欢自己,自己也满心眼里喜欢她,可自己是当爹的人了,不能对不起他们娘俩。打昨天第一次见面,二爷就意识到翠花才是自己的意中人。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二爷匆匆吃完饭回家了。翠花望着二爷远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
四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二爷跟着刘爷各个大集上跑。他们这行有个行规:不管哪个集上挣多挣少,散集小饭馆吃喝一顿,剩余的钱行内人均分,每人一份,不留结存。秋收以后至来年春天,买卖兴旺,哪天也能分个三五张票子。农忙时就不行了,没几个牲口上市,逢集开不了张是常事。碰到生意清淡,二爷也不在家闲着,天不亮赶到水码头,买些活鲤鱼、鮜子、小虾之类的东西,用大牲口驮到小县城的酒馆里,赚个差价,一趟也弄不少钱。有时捎条斤把沉的鲤鱼回来,有时带回几只毛螃蟹,大人孩子都跟着尝口鲜。
地里有爷照应着,二爷在外挣着外快,家里的日子过地挺滋润,在村子里也数一数二。隔年起了五间大瓦房,太爷住上首那间,二爷和二奶住下首两间,中间两间是爷和奶住的。一家七口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太爷说了,只要他活着,这个家不能分。孩子们听话,奶和二奶妯娌俩从没红过脸,有好吃的尽着老人和孩子,男人回来吃完了她们才吃。她们上敬老人,下带孩子,任劳任怨,屋里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在我们这方圆几十里落下了好名声,都夸她们孝顺。
太爷越来越老了,腿脚不灵便,下不了地。冬天屋外晒晒太阳,夏天牵条狗带两个孙子田间、河边的溜溜。虽说上了年纪,饭量到没减,每顿个把馒头,一大海碗粥。自从那天刘爷来看他,人走后,太爷就一病不起。守着孩子们什么也不说,没人的时候嘴里直嘟囔着骂:“混账、孽子。”
多天后爷才知道,二爷和翠花好上了。
五
那是年前秋收后的一天。二爷和刘爷赶集回来淋了雨,小北风一吹,刘爷回家开始发起了烧。不像现在,发烧到村卫生室打一针就好了。那时候只有城里才有药铺、有郎中,农村都是用土法子治一治。刘爷两碗姜汤下肚,烧也没退,到下半夜烧得说开了胡话,没办法,二爷就和翠花穿好衣服去请临村的土郎中。
村东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河两边长满了苇子稞,人把高,风一吹“呜、呜”的响。翠花走到跟前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下子扑到二爷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不撒手。二爷年轻,血气盛,怀里搂着个丰满的大姑娘,精神头就上来了。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两个人搂着、抱着滚到芦苇丛里——
激情过后,翠花收拾干净自己,帮二爷穿好衣服,两人恩恩爱爱,一路上都是二爷背着她去的。她不怨恨二爷,她爱他,她愿一身相许,明知道二爷有家室,翠花也心甘情愿。爱到骨子里,爱到什么也不顾,直到生命终结,这对苦命鸳鸯就这样野合了。二爷又找了个二奶。
两人自从有了关系后,二爷隔三岔五的到翠花那里住一夜。刘爷开始不知道,以后慢慢地咂出了味。想想自己一把年纪,翠花年轻,看上二爷这样的好小伙,自己百年之后她也能有个依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办吧!只是这段姻缘没有媒妁之言,传出去让村里人知道,翠花还能活么?自由恋爱在当时的农村可是大不忌。得找个机会和二小子他爹提提。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翠花到日子的信事没来。她告诉了二爷,二爷那几天正忙着几桩生意,也没当回事。他赶集回来还得跑几户卖家。那时没自行车,更别说摩托车、汽车了,出门上店全靠两条腿。就这样拖到下月,信事还是没来,翠花慌神了。晚上二爷回来,翠花心急火燎地告诉他。二爷一听笑了:“这有啥,怀了就怀了,生下来不得了。”翠花气得不行,拿拳头打二爷:“都是你,都是你,叫我今后怎么见人。”静下心来,二爷也害怕了,家里有个两岁多的儿子,自己在外面又挂了一个,老爹知道不气死才怪,他不敢告诉家里。翠花面前哄着她开心,翠花想吃酸的,二爷买来一大包酸石榴放在她屋里。想吃什么,二爷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作什么给她吃。就这样转过年来,翠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刘爷一看不行,这要是生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得告诉二小子他爹去。抽个日子,刘爷手里提着两盒点心,登门了。
这可怎么办呢,太爷天天愁得不行。二媳妇到现在还不知道,咱对不起人家贤惠的媳妇啊!翠花那边也不能拖了,眼看这些日子就生了。拉家来生,不行,这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在说二媳妇知道了还不寻死觅活的。太爷一天天瘦下去,病越来越厉害,临咽气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辄来。
到底让二奶知道了。二奶不哭也不闹,每天该干啥干啥。奶怕她憋出病来,想不开出个事啥的,天天跟在她后边,夜里和她睡在一起。劝她,她只是苦笑:“嫂子,我没事,我挺得住。打年前我就知道他爹有这回事,头一次我就闻出来他身上有股子女人气味,到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次数就少了。我没告诉大家,怕传出去咱们家丢不起人。”二奶长的挺俊的,只是大二爷五岁。在农村,女人大男人五岁六岁的是常事。老人说:女人大了回过日子。二爷也不是嫌弃她,以前他们也挺要好的,挺恩爱,没听说过拌嘴、磨牙什么的。奶总这样说。
太爷出殡那天,好多人来看。爷雇了响响,扎了屋子、院子、纸人、纸马、纸羊,聚宝盆、摇钱树,希望他老人家在那边也过的富富裕裕的。拃把厚的独木棺材用黑漆漆的铮明瓦亮,八个壮汉抬着太爷走了。二奶哭得最伤心,昏过去好几次,最后哭得嗓子哑了,泪水流干了还在哭。奶说:她这是在哭自己。太爷走了,二奶大病不起。爷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喊二爷进屋,二话不说,照他脸上就是两巴掌。庄稼人手重,就这两下子打的二爷口鼻出血,趴在地上一袋烟的工夫都没爬起来。爷比二爷大一旬,从小护着二爷,有兄弟之情也有父子之爱,打小有好吃的让着二爷,有好穿的紧着他穿,从没打过他一下。今天,爷打了,打他鬼迷心窍,打他绝情绝义。
二爷走了,离开了这个家走进了那个家,永远不回来了。
后来听奶说:翠花二奶生了个闺女,起名苇生。家也搬走了,搬哪去了,不知道。
第二章
一
那年,我大学毕业,分在县里任招商办主任。
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得到了迅猛发展。在党的政策方针指引下,全国各地掀起了招商引资热,我们县也同全国一样,大张旗鼓地开展这项工作。县委、县政府连续召开几次动员大会,本着走出去、引进来的原则,发动有海外关系的群众,多联系、多通信,动员他们回家乡投资,支援家乡的经济建设。我三去北京,四下广州,发动大学同学、亲戚朋友,多方寻找合作项目。只要有这方面的消息,我立马和他们见面,洽谈投资意向,成天忙的脚不连地,焦头烂额,感到身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我们这儿地处平原,是一个农业大县,没有自然生成的人文景观和地理优势,对来洽谈投资的客商没有吸引力。一年过去了,一个外商也没招进来,我渐渐地失去了信心。
“五·一”节前,我坐车回家看望年迈的爷奶和二奶。参加工作后,业务繁忙,我很少能抽空回去看望他们,这次“五·一”放假正好有时间陪陪他们。
班车刚刚启动,匆匆跑过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和司机说着什么,司机停下车,女孩快步上来,坐到我旁边的位子上,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大口地喘着气:“哎哟,累死我了,这鬼地方。”姑娘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我将车窗打开,姑娘身上的香水味太冲,噎的我喘不过气来。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记录本翻开,嘴里喃喃道:铜领镇,邵家村。
“先生,请问你们这里有个邵家村吗?”姑娘开口了。
“有啊,我就是邵家村的。”我说。
“那太好了,你们村有个叫邵树林的老人吗?”
“他是我太爷,去世好几年了。”
“你太爷?”
“对,我太爷。”我说。
“邵大宝是你爷爷?”
“是。”
“哎呀,你就是我表哥了。不对,说不定你还没我大呢。”姑娘高兴地拉着我的手摇晃着说。我一脸迷茫,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亲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对呀,我没有这个表妹。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说。
“没错,就是你们家,你知道有个邵二宝吗?”
“知道,他是我二爷,听奶说自打太爷下世后就没了他的音讯。”
“邵二宝是我外公。”
“啊!”我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你、你真是二爷的外孙女?”
“是不是外孙女见了大外公的面不就清楚了。”姑娘说。也对,听姑娘的口气她身上肯定有二爷的信物。我们一路说着、笑着,满车的人都瞧着我们两个。
表妹叫念鲁,和我同岁,小我一个月。她是二爷跟前苇生姑妈生的,香港大学经济系硕士研究生,今年毕业,受二爷的委托来家乡认祖归宗。二爷早些年一气离开家后,和翠花二奶他们搬离了我们这地方,去了南方。在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下,南方的生活也不好过,后来他们偷渡到了香港。二爷这些年凭自己的能力摸爬滚打挣了不少钱,成立了邵氏(集团)公司,专做粮油出口生意。这几年人老了,公司的一切事情交由东升叔叔和苇生姑妈管理,二爷只做个顾问,在家逸养天年。没事情做了,思乡的心情更迫切了。原打算自己回来祭祖、亲人团聚,怎奈身体染有小恙,只好让表妹自己先来看看。
班车很快就到了铜领镇,堂兄邵来山和嫂子早在车站等候了。来山哥是二奶的孙子,二叔东阳的儿子。新上任的镇委书记,嫂子在银行工作,由于上班的地方离家近,家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照应着。我和表妹下了班车,来山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看见后面跟着一位姑娘,清秀纯丽,开玩笑到:“老弟,这位是谁呀?也不介绍介绍。”嫂子也在一边帮腔:“就是,二弟什么时候拿捏一把了。”我知道他们误会了,也不回话,拉着表妹前边走了。每次回家我都是一样东西买两份,爷奶一份,二奶一份。二奶拿我和来山哥一样看待,打小一块糖果分两半,一个苹果两人分,没偏没向。我对二奶和爷奶一样孝敬。
推开大门,三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唠着嗑,爸妈和东阳叔婶在旁边搓着玉米芯。刚脱完了玉米棒,满院子的玉米香气。我拉着表妹走到老人跟前:“爷奶、二奶,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三位老人抬脸瞅瞅。
“这闺女真俊”爷说。
“这闺女真好看”奶说。
“这闺女打扮的真洋气”二奶说“该不是你对象吧!“
“爷奶,她是我二爷的外孙女。“
“什么,老二的外孙女?”三位老人都楞住了。念鲁跑上前去,甜甜地叫着:“大外公,外婆。”三个老人拉手的拉手,摸脸的摸脸,亲热的不行。爷说:“孩子,外公想你们那!”奶说:“你大外公天天念叨你外公的名字,想你们想得半宿半宿睡不着觉。”二奶不作声,泪水“哗哗”地一个劲的流。念鲁扶着二奶的肩膀,拿手绢擦二奶的眼泪:“外婆,这些年您受苦了,外公在外面每时没刻都在想你们。”爷说:“二妹,应该高兴才对,有了二弟的音信我们马上就能团聚了。”
爸妈和叔婶还有嫂子忙着张罗饭菜,念鲁和老人们啦着家常。
吃罢饭,我和来山哥坐在一边谈工作的事情。
“老弟,咱们这儿世世代代靠种田生活,离省城远,谁能愿意到咱们这儿发展项目,招商难哪!”来山哥叹口气。
“我们今后要依靠自己的优势,在土地上做文章。“我说。
“现如今粮食能卖几个钱,发展经济不能靠咱这二亩地,得依靠工业。”是啊!工业见效快,产值高,可我们这儿不靠山不靠水的,发展工业谈何容易。
不知什么时候念鲁坐在我们身边:“表哥,我刚才听到你们谈论工业、农业的是不是准备上什么项目?”我就把县委、县政府关于招商引资的会议精神、以及我们所面临的实际困难向念鲁介绍了一遍。念鲁听后沉思了片刻:“表哥,招商引资,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我是学经济的,国际、国内的经济发展趋向,我比你们了解的多。坐班车来的时候,我发现咱们这儿种的全是玉米,你们何不依靠当地的资源优势发展玉米产业,搞玉米深加工呢!你们看,现在国际上玉米淀粉、玉米油价格节节攀升,一天比一天高,产品供不应求,而且玉米秸杆可以提炼燃油,在国际上这也是一项新兴产业。”
我说:“我们虽有资源优势,可咱们是农业县,财政收入一年不过几个亿,办这么大的工程,哪来那么多钱?再说这里涉及到工业技术和产品销路,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表妹说:“技术方面不用担心,我有几个大学同学,他们学的就是这方面的专业,可以请他们来帮助。我来时,外公和舅舅让我闲暇之余考察一下内地的投资环境和政府关于投资方面的政策。能为家乡做出贡献也是外公一生的心愿。”
“哦,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听了表妹的话,我十分振奋。
表妹说:“资金问题可以和邵氏(集团)公司合资控股,分别出资,解决你们一部分资金困难。表哥你回去和政府领导协商沟通一下,这几天拿出一个可行性报告,我给舅舅发传真过去。至于销路方面你不用担心,咱们的邵氏(集团)公司有能力在国际上找到合作伙伴。”
“好呀,等项目成功,咱们的玉米就不愁销路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啦。”来山哥高兴地说。
“孩子,尝尝咱这儿的鲜玉米,鲜着呢。”爷从屋里端出一筐子热气腾腾的鲜玉米,递给念鲁。念鲁咬了一口道:“好香,好鲜呀!大外公,我好久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玉米了。”“孩子,别回香港了,外公外婆天天管你鲜玉米吃。”哈——
二
心里惦着合资项目,假期没度完我和念鲁就回了县里。县委王书记听了我的汇报,肯定了我们的投资意向,充分论证了我闷办项目的思路,代表县委委托我全权负责这件大事,最后通过念鲁邀请我二爷有时间回家乡看一看。出了县委大院,我和表妹念鲁漫步在街上。马路两边矗立着陈旧的楼房,窄窄的街道,县城十多年没有大的建设了。工业不发达,只有依靠农业,财政没收入,严重制约了城市的发展。现在粮食不值钱,有的地方出现了卖粮难,重重地挫伤了农民种粮积极性。
干,一定要干,不光干,还要干好。我暗暗地给自己鼓劲。
一上班,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项目的前期工作中。白天,我带着念鲁走遍了本县二十多个乡镇,到地头察看玉米种植面积和生长情况,同村民们交流交流感受。晚上回来写可行性报告。念鲁也没闲着,她把家乡的情况和项目意向传真给邵氏(集团)公司。东升叔很快传来回复,委托念鲁代表邵氏(集团)公司在这里处理一切事宜。另外,电汇一千万港币,作为项目前期的启动资金。
项目很快通过了省委的审批。省委批示,各相关部门全力配合、支持我们。拿到批件,我和表妹高兴地来到县城的小酒吧里,庆祝一下。两杯红酒,一首优雅的歌曲,我真有些陶醉了。我知道项目刚刚启动,困难还在后面呢!今晚玩个痛快,迎接明天的挑战。
三
两个多月过去了。土建完工,从国外订购的先进设备如期运抵新建的厂房,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地安装调试。望着眼前一幢幢崭新的厂房,干净明亮的厂区,回想起过去的日日夜夜,我心潮澎湃。这两个月,我马不停蹄,吃住都在工地,人瘦了一圈。表妹念鲁也一样,脸晒黑了,人到显得精神了。通过两个月的了解,念鲁是个不错的姑娘,人不仅长得漂亮,工作起来也是风风火火,有声有色。这些天,她渐渐地适应了我们这儿的一切,喜欢上这儿的风土人情。真难为她了,一个大家闺秀,爸妈跟前的娇女,第一次出远门,就挑起这么重的担子。每次回家,爷和奶们都心疼的不得了,夸我二爷有福,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外孙女。听到老人们夸奖表妹,我的几个姐妹都羡慕的不得了。我心里也甜滋滋的。
爷和奶私下里商议,让念鲁做他们的孙媳妇。我不是没有这个意思,这段时间的接触让我打心底里喜欢表妹念鲁。可是,我们是近亲,法律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我只能打消这个念头。看的出表妹也是喜欢我的。饭后茶余,我们散步在林荫小道,表妹总像小鸟一样的依偎在我身上,我们谈理想、谈人生、谈未来。小路无处不留下我们欢乐的笑声。我们心里都明白,不可能在一起。我们只有在心里暗暗地恋着对方。
设备调试完毕,试车一次成功。工人们欢呼雀跃。望着从机器里流出来的金黄、透明的玉米油,我和表妹的眼睛都湿润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们的理想终于变成现实,怎能不让人激动万分。
举行典礼那天,十里八乡的村民早早地来到我们厂,真是人山人海。厂区四周插满了彩旗,绿树枝搭建的主会场,典雅而不失靓丽、古朴又充满朝气。市委刘书记、张市长和省经贸委的同志,以及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主[xi]台就坐。
剪彩之后,礼花齐放,鞭炮齐鸣。第一条玉米生产线的启动,标志着我县招商引资的成功。县委王书记发言过后,念鲁代表香港邵氏(集团)公司也发了言:“……我是铜领人的后代,身上流淌的是和你们一样的血液。邵氏(集团)公司将继续同大家一起,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和发展做出最大的贡献。”表妹的讲话刚一完毕,台下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玉米深加工项目的成功建设,带动了我县及周边县市的经济,由于玉米需求量大,本地难以维持供应,必须从外地大量购进,相应的运输、餐饮、仓储等第三产业也得到了全面发展。
我们的产品走出了国门,享誉海外,供不应求。紧接着我们又上了第二条生产线。
有香港邵氏(集团)公司的合作,有全县三十多万人民的全力支持,我们有信心把我们的事业做大做强。
不久,表妹念鲁接到香港科研机构的聘请去了香港。
我由于在这次招商引资中成绩突出被提拔为副县长。
尾声
一年之后。二爷带领东升叔叔和婶子、苇生姑妈和姑父、念鲁和一帮兄弟姐妹,十多口人回到了家乡,祭拜祖宗。那天,二爷跪在太爷的坟前放声大哭、老泪纵横,请求太爷地下有知,原谅自己的不孝和过失。
香港邵氏(集团)公司投资五千万元人民币,全资建设了一套生物燃油工程,不仅解决了焚烧秸秆造成的环境污染问题,也给周围千万户的农民带来了福音。
后来我和表妹结婚了。她是姑妈从小抱养的孩子。回香港之后,她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姑妈,姑妈非常赞同。二爷他们知道了也表示祝贺。
现在邵氏(集团)公司投资家乡的资产交由念鲁全权管理,我和念鲁齐心协力,一定能带领我们的企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二00八年7月24日完稿于济南平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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