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依旧是那样的夜，那间酒吧。他同往日一样，坐在角落安静地望着远处的她。她今天没有化浓妆，一袭黑色露背连衣裙，卷发随意地在脑后挽起，精致而自然的妆容。他从未见过她有着这样华丽的美。她不停地低头看着银色手表，又抬头望望门口。终于，一个男人出现在了酒吧门口，冲她一笑。这个男人大约40来岁，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成熟的贵族气息。她望着男人的眼睛，忽地沉默了。她的目光从未如此投入过，仿佛此刻一瞬的凝望已让她等了一世之久，秋水望穿。他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默默发生的一切，桌上已放满了酒瓶。她安静地躺在男人的怀抱中，一边冲他低语一边把玩着鸡尾酒杯。此刻，她胸腔里溢出的满满幸福清晰可见。她，终于等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摇晃着走出酒吧。不经意睥见一角落，仿佛看见了往日的自己，依旧站在路边等着她从酒吧里出来，把跌跌撞撞的她揽入怀中。他扑哧一笑，真他妈的蠢！他对于她来说，到底是什么？风在耳边吹，他觉得脚步越发地轻松了，即使此刻死去对她又如何？她连他是谁都不一定知道。他颓然地坐在路边，望着路上奔驰的车辆，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步伐，仿佛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自从认识了她，生活突然地失去了重心，他是一个摄影师，尤其喜欢海，四处漂泊，只为在今生能走完所有的海。她是第一个让他有想安定下来的感觉的人，回来交作品时，意外地遇见她，他便决定不走了。如今她等到了那个男人，那个，能让她整夜沉迷在酒精里的男人，那个能让她在睡梦中流泪的男人，那个能让她在沉醉时依旧紧握手机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他。

五

路灯下，“乖，你先回去陪女儿，我陪一个人重要的客户，谈妥了马上回家，乖啊。”男人温柔地哄着女人，背对着他。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觉得背影有些熟悉。女人撅着嘴，却顺从地点点头。男人俯身笑着吻了女人的额头。

他望着他们，微笑着转过了头，但在转头的一瞬间，他的笑容凝结了。他望见前方的路口，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是两道清晰的泪痕，在路灯下色泽晶莹。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男女。男人转过了身，正准备离开，望见路口的她，也停下了脚步，怔地站在原地。那个男人，不正是方才酒吧里她身边那个，她等得望穿秋水的男人吗？！望着她布满泪痕的脸，他的心仿佛千万只蚂蚁在爬，见她伤心，自己却比她心痛千倍。作为一个毫无关联的观众，他却怀着比剧中人还要沉重的心情，心潮澎湃地看着这场闹剧。他不由地从路边起身，走向她……

六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一份感情，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六年了。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他们在一起两年后，男人和他的妻子离婚了。这两年里只有她自己清楚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忘不了他的味道，戒不掉对他的思念，整日在道德与情感间徘徊。这样一个成熟稳重有事业的男人，宛如一阵风，吹开了她心里所有含苞的花朵。然而在短暂的激情与狂欢后，她却留不住他，替他穿上衬衣，披上外套，系好领带，也系好她沉沉的思念。然后，把他完整地送回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她趴在身旁的枕头上，嗅着他的味道，抱着孤单入眠。梦里，他轻拍着女儿入睡，他的妻子在身旁唱着安静的歌谣……

这样的梦魇她总逃不出！本以为离婚后，她就能完整地拥有他。她可以将他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宝贝来疼爱，她真的可以，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她们相处得很愉快，女儿非常喜欢她。离婚后，他输掉了所有财产，除了女儿和房子。不过她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每天去接女儿放学，回家准备好晚餐等他下班，睡前念故事哄女儿睡着。她知道，此刻所有的幸福都属于她。

终于男人的事业又有了起色，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然而噩梦却没有因此而结束，男人又有了新的女人。他说，他要为女儿找一个新妈妈不仅对女儿好，并且能够在事业上有助于他的女人。

当她提着行李离开男人的家时，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个梦，一点点，一片片，最终完整地碎掉。离开后，那个女人住进了男人的家，她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反反复复地找他哭闹了好多次，然而最终低头道歉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她！她也曾下过决心要离开那个男人，但一段时间后，所有的恨全部化为思念，在她每一片漆黑的夜空中萦绕。

七

她开始喝酒，夜夜泡在酒吧里，跟不同的男人聊天跳舞，无尽妖娆。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每次走出酒吧，都是地转天旋，摇摇晃晃。她把高根鞋脱下，颓然地倒在门口的台阶上，光着脚，沉睡的那一秒前，只觉一双有力的双肩将她搂在怀里，然后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已是黎明。

这是他和她的相遇，在她最低靡的时期。

她小心地观察着周围陌生的景物，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相片，是关于海的，关于海的全部，纯粹，寂静，深邃，波澜，狂啸……她被这里的所有深深吸引，不禁走到一张最大的相片前。那片海，有着毫无边际的蓝，浓重的色彩，温柔的波涛，像一双宽广的双肩，仿佛可以揽去所有的无奈与创伤。阳光似乎可以穿透胸膛。在相片的下角，有着两个字“天涯”。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手指轻触那片澄静的海。忽然，一声轻咳，吓地她猛地收回了手，她慌张地捂着嘴，差点惊叫。仔细一看才发现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翻了翻身，沉沉地睡着，年轻的面庞，轮廓分明……见他没醒，她惊慌地跑回床边拿起包，光着脚，逃了出去……

就这样，每次当她醉得不醒人世的时候，都会被他揽进温暖的怀，然后，她在黎明前静静地离开。她对他当然是感激的，似乎有了默契，没有只字的交谈，但他却成为她这些日子以来，某种意义上，唯一的依靠。一次偶然中，她在床头的一本叫“天涯”相册里发现了他的资料，原来他是个摄影师。知道了他的名字，也发现，他比自己小八岁。她有些莫名的失落，缓缓地放回相册。

他们的交集，从来都是沉默的，沉默的开始，也就沉默的终结吧……

那个男人来电让她回去，说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抛弃，女儿每天哭着找她，他也需要她。她真的又回到了男人的身边，她恨自己的幼稚与懦弱！当她重新靠在男人的怀里，触碰着他温热的皮肤，感受着他熟悉的味道时，她才发现自己除了他，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八

然而眼前的一切却又如此地清晰，清晰地找不出一丝可以再次说服她相信的理由。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在她以为，她将再一次地靠近那个梦的同时，那个人，却将她所有的天真所有的爱和幻想，统统用两个醒目而冰冷的字加以概括，“背叛”。不对，是“再次背叛”。

她记不清那个男人是怎样尴尬地站在原地慌张地望着她，她从未见过一个一向有着强烈的报复与尊严的那个男人竟然也会有如此的狼狈。在一片深灰色的死寂中，她隐约看见，一个人起身缓缓向她走来，年轻的面庞，轮廓分明。他伸出手，从一场冗长的悲剧中将她抽离……

日子一天天地累积，他们的相处是愉快的，有着早已形成的默契，也有着同样喜欢的歌，同样喜欢的酒。当然，也有着同样的沉默，只是习惯了用沉默的方式相处，其实彼此心里都有着强烈的感情。有着各自认为，永远也跨越不了的障碍。但他们面对彼此，却只字为提。因为，在他们的性格里也有着同样的倔强。

九

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那个男人曾经给过她她认为的完整的幸福。他是个成功的男人，有成熟的气质，成功的事业，能给她安定的生活。这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幸福的。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成功的事业，连给她安定的生活他也办不到，况且，还有跨在他们彼此之间整整八年的时间鸿沟，幸福，自己又拿什么证明可以给她幸福？她的笑那样的干净，丝毫也找不出半点时光沉淀的痕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片海，都要干净。越是在意，就越是怕伤害。在他眼里，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那样的完美，他害怕自己不经意间再次伤害她一分一毫。他要对她好，竭尽全力给她幸福，不管她是否能感受得到。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在她看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为她做过这么多。总是习惯了日夜的等待，日夜的忍耐，一再的屈服，一个人承受所有的抱歉。而他，却一再地在门外为自己等待，伸出双手拥抱她所有的疲惫与无奈，就像那片宽广的海……对于那晚发生的所有，他只字未提，只是细心地照顾着她，给她一个男人所能给的所有的关怀。她不知道该怎样去接受他，他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感到害怕，她比他大那么多，他喜欢的是摄影，四处漂泊，她相信他可以为了她从此留下来，但她不愿意，自己成为他沉重的拖累。她隐约拒绝着他的关怀，浅浅的笑容，近在咫尺，却拒他千里之外。

十

终于，他选择离开，他确定他会用尽全力地给她幸福，但他不能肯定，她是否能感受到幸福。面对她一再的拒绝，也许他真的该离开了。他收起床头的相册，用手指摸了摸扉页上两个淡淡的字“天涯”。

黎明，她醒来，空空的床，空空的衣柜，空空的房间。竟然又剩自己一个。她慌张地到处寻找找他的踪迹，第一次，第一次在黎明前，他丢下了沉睡的她。又一次，又一次清醒地面对失去。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离开，她在床头找到了一张信用卡和一张字条，两行字“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好好生活。”看来，这些日子已耗尽了他所有同情，自己就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也许她也该走了，这个城市里居住着自己太多的疲惫，她要放下它们，开始新的生活。

她放下行李，站在那一副最大的相片前，像第一次站在它面前一样。深深地呼吸，伸出手，触碰着那片宽广的海，从澄净的天空，到温柔的波涛，再到细腻的沙滩，最后，是下角的那两个字“天涯”……

尾声

他从未料到会在如此的景中与她相遇，过去的伤怀像逃不出的梦魇，地侵蚀着他心的每一寸土地，最终将它骄傲地占领。海浪在她后翻滚，阳光洒在她白净的肌肤上，湿润的海风夹杂着淡淡地海咸，吹动着她凌乱的发。他看不清她脸的表情，只觉得，一派辉煌的金光下，她的整个似乎透着微光，婉若透明般美好

当她提着行李走到他面前时，他的世界，瞬间海潮翻滚，似乎被巨吞噬，整个世界已天翻地覆。他努力地控制着搐的身体，睁开眼，是她依旧干净的笑靥，他抬起手试图去触碰眼前这个飘渺的梦。尽管他知道，每次伸出手都会距她有，对于他们来说却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似千山万水，咫尺天涯。

曾在咫尺间，她拒他之千里，如今却寻他到天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