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1

莫菲在梦中看到那片无边的海水，暗涌无度的样子，泛滥着黑色的波涛。她感觉到自己快要被它吞噬了，然而却又没有丝毫的办法，那样的无助，于是便流下了清凉的眼泪。

就这样在绝望中醒来，脸上湿漉漉的，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色，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却有断断续续的下雨声穿透玻璃涌了进来。像是某个人，在哭泣。

又或者，是真的有人在哭泣了。

白天的时候许乐来找过她，脸上有坐过长途火车之后来不及褪下的疲惫，只是至始至终莫菲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他没有博得她的半点感动。仿若事不关己，那样的漠然一下子就击退了他的所有信心。

你一直都不相信我，哪怕我对你掏心掏肺都敌不过别人随口丢下的一句话，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说完这句话许乐头也不回的走了，看到他些微孤独的背影，莫菲皱了皱眉，然而还是没有喊住他，如若真的想放弃这纠缠不清的情感，那么是应当狠下心来。

莫菲关掉了手机，静寂的宿舍里没有了任何的声响，这样就更加彰显出雨声的突兀。他去了那里呢？莫菲不知道，然而她知道这样一来定然是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从今往后，各自天涯。

燃了支烟，在雾气缭绕中莫菲仿佛回到了素衣的青春年少，羞涩的面颊是一颗颗让人心生酸涩的青杏。

2

是那样的年纪，男孩清洁的面部细细的茸毛在阳光下跳跃着金色，女孩的手指会因着一句若有若无的玩笑在衣襟上纠结，面上红霞绽放。肿胀的怯懦无法舒展，只得在年岁里轮转。

许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有着英俊的面容，看到莫菲时有点手足无措，接着便口吃了起来，惹得她一阵阵的笑。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衬得两个人益发的闪耀。那一幕也如同被定格在照片里，时时的在记忆里回旋。

他是班长，学校要举行一次大型的晚会，需在每个班搜罗节目。她是文娱骨干，只是向来不喜参与活动。磨蹭了半日，就在他面红耳赤正准备放弃之时，她终究是答应了。为什么会答应他，她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因着这少年的诚恳和羞涩。

年少时连暧昧不明的情感都是快乐的，只是从何时起这一切开始变质？世事多变横生枝节，总是朝着我们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任凭我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拉扯回来。

莫菲在想，兴许许乐是喜欢她的吧，否则怎会独独在她面前慌乱？然而一切终归只是猜测，等来等去始终是等不来他的只言片语。

他依旧每日的送她到她家楼下的路灯旁，然后再骑车回家。他说顺道，他说离他家很近。

16岁，分别，那些欲脱口而出的话始终被压制，不能面世。

莫菲考场失误，终究是和他隔了一重天，被筑起的门栏无法跨越。

仅只一句，我们不是约定好上同一所高中的么，为什么？那男子不知世事的说着，仿佛质问，这一下就让莫菲心烦意燥了起来。有些时候的事情并不是我们愿意怎样它就会怎样，只是这个少年，他不懂。

她就这样在心灰意冷中端详着少年涨红的面孔，觉得陌生，无法明白自己为何会将感情寄托于这样的人，似乎丝毫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然而有些东西一旦交付就无法收回。

只是现在那重天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爱情，或许还没开始，就已经沦陷。

3

生活还是要继续，不会为谁停留半分钟。

陌生的环境里，有帅气的男生大胆的示爱，只是看着看着莫菲的脑海里便会浮现许乐的样子，没有丝毫的疑问，仿佛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改也改不掉。

于是莫菲开始接受陌生的男孩子，她想兴许这样就可以彻底的忘掉许乐，那个原本就不应当存活在她的世界里的人，那张由熟悉走到陌生却又让她在寂寞中止不住回想的面孔。哈，只是寂寞，原来那么多的坚持都敌不过一个寂寞。

莫菲认识了齐铭。一个对她穷追不舍的男生，最终是引起了莫菲的注意，反正是寂寞，反正是无聊，打发时间也好。他们开始在一起，只是他们还是陌生人。

在宿舍楼下男生轻轻的吻了她的面颊，黑暗中她听到他在她的耳边呢喃，你真的是毒药，让我欲罢不能。这话让莫菲想起梦中的那片暗黑的海水，她的生活已经脱离了过去的轨道，独立成形。

与陌生的男孩子接吻，口腔里溢满的全部都是冰凉的金属味道，这让她感到无助与羞耻，然而却没有勇气摆脱。

她想自己是得不到解脱了，于是只能沉溺，堕入这无边的黑暗中将意志消磨殆尽。就像是黑暗中的那片潮水，汹涌的一个波涛便带来没顶之灾。只是在那个灾难来临之前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许乐的脸。

她想，自己是真的要死掉了。

4

陷入寂寞的感情里，周遭是茫茫的海水，无法上岸。我们是鱼，快乐或者盲目的游。

莫菲开始给许乐写信，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到深夜，第二天上课就开始打瞌睡，不过却乐此不疲。她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她说她的生活很美好。是真的很美好的样子，有人照顾，所有的任性都有人包容，有什么不好呢？

写了好多好多的信，只是许乐一封都没有回。渐渐的莫菲不写了，所有的都封印在了日记本里。只是偶尔在与齐铭欢笑的间隙她还是会想到曾经有个男生叫许乐呢。

好久都没有许乐的消息，久到恍惚间莫菲都以为自己是忘了他的，但是他又是这样突然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还在上课，他只是隔着玻璃对着莫菲笑了笑，莫菲就似乎受到了蛊惑，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

嘿，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想你了啊。许乐嘴巴一张合便吐出这样一句话，莫菲愣了愣不知道如何接话，许乐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然而转瞬莫菲就笑了，人都会变的。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莫菲兴致勃勃的想要带许乐去这个城镇周围唯一的山林，那是很早以前就形成的习惯，中午的时候莫菲不午睡，许乐也是，于是两个人偷偷的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玩。有时候就那样安静的坐着。有时候许乐躺在草地上睡觉，而莫菲四处幽转，每每等到快上课时许乐就会突然的醒来，然后大声的喊莫菲，这个时候莫菲手里一定带着许多的珍宝，像是红得发紫的野果，像是无法动弹的蝴蝶……

好啊，不过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莫菲狐疑的看着许乐，要见的会是什么人呢。

是在学校正门口看到那个女孩的，很可爱的样子，眯着眼睛就似乎有笑意从月牙状的眼睛里流淌出来。莫菲讪讪的看着许乐，许乐转过身去靠在了那女孩的旁边。

这个，夏蝶。说这话时莫菲看到许乐拉住了女孩的手，莫菲觉得一阵头晕，阳光肆无忌惮的样子很是刺眼。

你好，我是夏蝶。女孩看着莫菲，眼神澄澈。

我叫莫菲。

久仰大名呢，经常听到乐乐提起你。女孩子转过头很甜蜜的看了许乐一眼，到了什么程度呢，想是在一起好久了吧，都喊他乐乐了。莫菲第一次开始想到了齐铭，她还不曾喊过他铭铭呢。

对了，莫菲，你刚不是说要带我们去个好地方吗？

莫菲心里想，刚刚是说带你去，可并不是你们。然而顿了顿还是笑了，是啊，我们走吧。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啊，不就是网吧吗？

嘿，你真不知足啊，有得玩还要叫嚣。莫菲对着许乐大声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抵御某些东西，那些似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

原本要去的地方没有去，原本想问的话没有问，原本，现在。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己不也是有了男朋友了吗？也许自己应该将心思全部都放在齐铭身上。

趁着许乐打游戏的时候莫菲给齐铭发了个短信。十几分钟之后齐铭便赶过来了，几个人又轮番介绍了一遍才算完。

中午吃饭的时候齐铭和许乐两个人天南海北的侃，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这会找到了对方于是要把积压在心里的话全部都吐出来才甘心。夏蝶对着莫菲小声说道，你男朋友真帅呢，莫菲怔了怔茫然的点头，是啊。之后却是一言不发，只对着菜默默的吃。

后来的日子许乐经常带着夏蝶来莫菲的学校，每次都必定说句，喊上齐铭啊，好像跟他同学几年的是齐铭一样。

5

到了高三，大家的时间都开始紧迫起来。许乐也不常来了，齐铭倒是每天站在她的教室门口。

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齐铭对她说，我以后不能每天去等你了，时间不多，我得好好学习。

莫菲听了轻轻的恩了声不再说话，大家都在忙碌呢，只有她一个人安静的，无事可做。于是每天的每天莫菲都会坐在宿舍楼顶上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天边的云朵慢慢的飘远，远到不能被看见了。很多东西就这样没了，怎么也找不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没的呢？好像是慢慢的，慢慢的消失，最终是让人猝不及防，像是温水里的青蛙，逐渐的走向死亡却不自知。

齐铭是真的走了，就那样消失。不再有温柔的关心，不再有甜蜜的情话，不再有细密的体贴。到高考结束她都没有再见到齐铭，是怎么回事呢？同一所学校居然能说不见就不见，连个借口都没有。可是莫菲不想去找他，就像她也不想去找许乐一样，说不定某天他们就又会突然的出现在莫菲面前，然后笑着喊她，莫菲。

6

可是等待到最后还是没有回音，齐铭的手机打不通，停机了。以前齐铭对莫菲说过，这个号码不会变，就像他对她的感情一样不会变的。

其实什么都只是时间问题，改变很容易。就像现在他的手机停机了，也许连带着感情也在停机，要不然怎么会一直都联系不上他呢？

然而莫菲一直固执的认为肯定是时间不对，所以没来得及去充值。也许等几天，等几天就好了。其实这样的自我安慰连莫菲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多天好多天那边都是服务台小姐甜美但是冰冷的声音，这让莫菲都不敢再继续打过去了，她害怕听到这种声音，好像也害怕面对现实的样子。只要不打电话过去，一切应该还可以继续，一切应该还是原来的样子。

只是这种鸵鸟思想并没有为她带来长久的安逸，现实还是来了，重重的撞击在莫菲的心上。

填完志愿之后莫菲跟着同班的女生在街上闲逛，然后听到她们喊，嘿，莫菲，你看，那不是你男朋友齐铭吗？

她慌忙的抬头，果然看到齐铭，不过他的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人，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连体婴。甚至就连打手机，他都不曾将手从旁边女生的腰上拿开。

金属碾在石子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指，齐铭送给她的。

连体婴样的两个人没有看到她们，莫菲觉得自己像是打了败仗的军队落荒而逃，只是为什么是她落荒而逃呢？

7

这一次她决定去找许乐。

然而她发现原来自己对许乐是一无所知，认识了他这么年居然连他的家庭住址都不知道。她只记得曾经他送她时说过，很近，顺道。于是闭了眼睛，下了决心似的挨个问。

某某小区的三栋二单元的401。环境很好的小区，连进来都要被警卫叔叔盘问半天，然而她也知道这里的房价贵得吓死人，她没有想过许乐家原来是这么的有钱，怪不得他不知道人间疾苦。

踌躇了半天到底是犹豫了，只得拿出硬币，准备抛。

莫菲？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许乐，想来这下是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我来转转。说了这话莫菲恨不得自己咬自己的舌头，自己家和这小区隔了将近半个小时车程，怎么转能转到这里来？不过许乐并不在意的样子。

这样啊，那去我家坐坐吧，就楼上。不等莫菲回话就径直的拉了她上去，楼道被他欢乐的脚步声踩得噔噔直响。

妈，我回来了。

表哥回来了，吃西瓜呢。莫菲看着女生愣了愣，端着盘子的女生也愣了愣。两个人就那样对视着站着。

乐乐带同学回来了啊。

阿姨，你好。

好好，快坐，吃西瓜。

端坐的莫菲觉得局促难安，只待了一会便要走。

那个女孩，恩，夏蝶，是你表妹？

是啊，一直住我家，就像亲妹妹一样。许乐淡淡的说着，莫菲听了心里却觉得很堵。感觉遭到了愚弄。

这样骗着很好玩吗？

我哪有骗你？至始至终都是你自己在误解。男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女孩的脸也涨红了，眼睛里似乎有液体要流出。

就我一个人是傻瓜，我还傻到想跑过来告诉你，你的女朋友和齐铭在一起，我还傻到以为你和我一样失恋了。

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了，我原本想过去把你追回来。可是你把他叫出来了，那样亲密无间的样子，我想我是没机会了。我不想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办法，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得都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我嫉妒齐铭。

莫菲的眼泪开始肆无忌惮的淌了出来，滚烫烫的。

我承认我有私心，所以没有说她是我表妹。后来也是我的私心，夏蝶喜欢上齐铭，所以我就带着她去找你们，我想如果你们分手了，也许我就还会有机会。

8

大学，两个人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他们没有说在一起，也没有说不在一起，就这样暧昧着。

夜半莫菲蹑手蹑脚的爬起来到走廊的尽头用ic卡打电话，长途，是拨给他的，细细密密的语言。然而挂上电话就觉得失望，仿佛被困在了井底仰望不到了蓝天一样，她就这样被自己心底涌上来的绝望给击溃了，连带着殃及了周围的人。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要和她在一起，没有说过要她做他的女朋友。她想，曾经的或许只是他不想失去吧，就像是把她当作了他的私有财产，所以看到齐铭才会嫉妒起来。

这样暧昧不明，这样模糊不清。兴许应该有一些改变了，莫菲决定给许乐最后一次机会。

在开往许乐所在城市的列车上，莫菲还这样的想着，最后一次，或许一个完美的结局，或许一个句点。无论怎么样，这么许多年的情感总应当明朗起来，要不自己真的会在那片水里直到溺死为止。或许得给自己一个新生的机会。

她没有告诉许乐她的到来，反正她也知道应该怎么找他。只是她又一次的失望了，许乐的身边仍旧是有别的女生，依旧是漂亮的，可爱的，只是不是夏蝶，不会是他的表妹。看到莫菲，许乐的脸上是有慌乱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只会说这句话吗？莫菲顿了顿，我是来告诉你我有新男朋友了。

就这样，只是这样。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眼泪却唰唰的往下流，许乐，为你流的泪眼现在也流尽了。

回到学校打开电脑，许乐的信息与email铺天盖地的砸过来，千篇一律，莫菲连看都不想看就直接的点了删除，待到全部清空看着清洁的桌面她又陷入了茫茫的怅然，内心空荡荡的，就像是一个连稻草都抓不到的溺水之人，就只能眼睁睁的等着沉堕。

莫菲想起高中时候躲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给许乐写信的情景，那段时间，纵然不够华丽却终归是有着真情实意，一笔一划都用尽心思，而现在再浓的蜜语，再稠的情话都可以复制再复制。感情不过一场电脑游戏，复制、粘贴、删除，循环往复，不亦乐乎。

9

许乐又像从前一样发了疯似的来找她。

她想起自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只是，他没有将它拾起。

她在他的面前拉住了别的男生，一个新的，在大学里认识的男生。他说她的沉静或者招摇是一片沼泽，会让人沉沦并且万劫不复，然而甘愿。喏，这个是我的新男朋友呢。他说喜欢我，他说想和我在一起，他说想要我做他女朋友。

说完后笑容满面的挽着男生离开。

一切都是假的，游戏而已。转瞬就会消失。

第二天再见面，莫菲便对那男生说，对不起呢，昨天那个男生，就是许乐，我的前男朋友，我要跟他复合，对不起。

男生问她，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她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却装饰着幸福。

男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的转身，留给了莫菲一个背影，就像是昨天许乐留给她的背影一样。只是眼前的男子并不知道就在昨天她已经放弃了与许乐的所有。

只是突然间就觉得对什么都没了爱，人或者事，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内心空荡荡的，找不到任何的依附，溢满绝望的味道。然而或许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即将开始。

10

日渐的习惯晚睡，或者说是在等待天明。有时会带着模糊的恐惧焦躁不安，有时内心安宁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听着时间辗转流动的声音，带着决绝碎裂的响动。慢慢的天空开始泛白，站在窗台边睁大眼睛见证着新一天的到来，然后走到客厅喝水，关灯，睡觉。

在梦中莫菲又一次的置身于黑色海洋，只是这次她没有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仿佛自己也是个海洋，可以将人吞噬，同时也吞噬了自己。

到底是她被这黑色的海水淹没，还是这黑色的海水被她同化了呢？只此已经完全不知道了，事实上也不重要了，不是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