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匣子徒奔波

发表于-2008年08月21日 晚上7:56评论-0条

暑假随同母亲回趟老家,四天,原不在计划之内,便有点暗火燃在心里;后而被告知是五天,才发现孤身回家已不大可能,也不在计划之内。 

于是回了一趟真正的老家,这,不在母亲计划之内。 

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打开。 

当我和弟弟两个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庄园的一端时,正有一个老妪正悠闲地打扫水泥地面。庄园门口瓜藤架上爬着几根残茎,高坡上我被当年主人把手种下的竹子也全无踪影。红砖瓦房实在不该这般破败,最后一次整修,距今不过十余年,却已挥别一代恩仇。这个老妪衣装古朴,悠然扫地,像是扼守着逝去主人犹存的夏天风度,在这个阴天,等待远客悄然而至,拱手作揖,坐叙前尘往事。聊天的时候,老妪往往站着,她娴熟地讲着主人最后的日子,不像牵念,像是背诵,以此完成主人未曾嘱托的任务,此刻应该表示牵念的,是客人。 

然则我与庄园旧主关系非同一般,自不按程序办事。庄园今后的主人,虽则我心里也不很明晰,但敢肯定不是眼前这位老妪:我看她只是打扫,只是种菜,迟迟不进房内,保持着陌生的敬畏。即便如此,附近的居民仍然不大老实,这座山上有很多栋房子,但只有这栋配备着庄园,那棵和我年龄相仿的竹子不见了,或许是被日里慢悠悠走进来的老邻居砍走取作日用。 

说到老邻居,我又记起,这座山上住的老人们,大多是土生。子女立业在外,饶多人杰,老人们自己却一如既往难改土生旧习,保持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习惯,随意取走这点东西也很自然。就说眼前这个已经跟老房子混得谙熟的老妪,一想到老邻居们,我立刻判断她也是。那么说,我才是主,她是客,可主人来得太晚,宠坏了客人的好奇心。 

但我想保持着谦恭的姿态,我和老妪,都是探寻者,她探寻着老房子,探寻完了,可以自由,我此行正为探寻,必须收紧自然的笑容。几番问答,她才有点惊讶地看着我走进老朋友的各个房间,当然了,她很识趣地跟上来,向我叙述着几年来这里发生的灰色故事。除了日里有慢悠悠进来的老邻居取走东西,夜里也有慢悠悠走进来的偷儿,把一楼的几个房间搬空了,庄园外藤条编织的门看着碍事,也被闯入者拆掉了,一个老房间里的墙上,还打着装修广告。 

太破败了。心里有些怅感,却不沉重,据这老邻居所说,主人的几个子女,都不大来管,小儿子想卖,长子不同意,还使了一招:把产权证“暂寄”在远在羊城的二女儿那。小儿子与老邻居协商无定,又闹了分歧,便不再来,这栋房子这座庄园,便都带着神秘色彩,成了闲夫走卒动了什么念头就来挖一把的乐园。 

挖不走什么的,主人晚年威风不再,还欠下了乡间的高利贷,要命的是主人八九十年代都是个体户身份,自无养老保险,几乎靠子女度济过日。 

但却有一个传说,主人还保存着一笔可观的财富,有说法是一箱金条,还有一尊金菩萨,很久以前就被主人埋藏到不知何处了。主人晚年沉默寡言,只常常和老友喝酒狂欢,一笑纵当晚,翌日皱眉依旧。 

主人年轻时毕业于前中央政治大学,在前中央银行办事,其父忝列国党高将。主人的亲妹,在那个纷飞年代仓皇机行台湾,多年后,主人的外甥就任台湾“副国防部长”。然则主人的父亲不知何故留了下来,今天我猜想,说高了,大概是出于某种政治上的隐退情怀,说俗点,大概是不肯离开生养了几十年的老土地,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份在老土地上种下了祸根,将在十几年后卷土重来,撕碎这个家。 

而主人年轻时或是木讷的,也或是风流的,总之,在一场闹剧之后,他送走父亲的遗体,已经消退了放浪生活的兴致,他妥协,他投降,他背叛,背叛远在台湾的亲戚,只为了能够留下一口气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活着,实在是贯穿他一生的哲学命题。 

他终究能力不足,八十年代是一个神州商业版图风起云涌的年代,这时期时代的主题是主人年轻时主修的经济学,但他却无力于处理具体的经济问题,因为课本上大多是宏观问题,办实业没用,他却也未必真正弄懂了那些宏观问题。说来说去,最初总会有点想望吧?因为他起点高,有归还回来的祖产门面,且在这个城市未来规划的闹市地界,他却卖了,为了这件事,多年后他的精明的儿媳谈到这个失败的商人时,嘴里还带着嘲讽气。 

晚年的他已没有开天辟地的情致,却少不了一点生活希望,六十岁左右,忽然想到要好好过完这最后的日子,开始四处借贷,盖栋小别墅——最早是我国古代的说法。别墅,简单的说就是第二居所,然而不论他如何认定,盖好的这栋房子都只算是第一居所,是house,不是villa,他愿意那样想,大家也就遂他那样去想。 

主人去世那年,我无缘最后一面。 

主人走得很主人。喝酒撒欢,脑溢血。他患有多年的高血压。 

主人在世时说话办事都很神秘,刚认识的都以为是胸中城府深,熟悉的人知道,那是性情内向所致,因内向给人一种刚愎的感觉,成了主人回避过多交游的盔甲。 

主人胸无大志,至于点墨,应该还是有些的,我曾看到老房窗棂外藏着一副很老旧的象棋,此刻在一楼的杂物堆里找出很多信封、老报纸、老照片,但是没能看到主人的任何亲自笔迹,有一些主人妻子的佛学帖子。 

主人带有一点迷信思想,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问主人为什么人会长痣,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却说不要用手抠那玩意儿,他说,高血压住院的时候,他的邻床就是抠痣太多住进来的,后来,性命没保住。他那神秘言语像是诅咒,直到今天我仍没抠过一次痣,当然了,痣很少。 

不知为什么,清理着主人的遗物时,我忽然想起那句《易经》的卦爻: 

我想,我也迷信一次吧。有时候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像是天生受罪的。但凡受罪,按照《易经》中乾卦的说法,从初久卦到九上卦,世事就是在绕一个圈,循环往复,天道周密。受了一生罪,就干脆当作是待机而动,以此换取死后安乐,唯其如此,我才能把那个很不相称的两个字,智慧,冠给主人。 

我感到房子像是灵堂,漂浮着令人窒息的空气。明明令人窒息,定睛下来一看周围却只有花花草草。八月的风撩动着果树枝,果园的地面上还能找到一个年代久远的玩偶,这是个娃娃,娃娃的眼睛,是两个简单的叉,这几乎是古时的造型,但那个叉,却差点惊吓了我。 

我抬起头,觉得这房子,这娃娃,还有逝去的主人多么相似呵。明明被掏空了内核,却有一副吓人的外表,躲避着一切多余的,一切应有的,这是一种可怜吧,我心里却只有悲悯的情感,这悲悯之中兴许还有三分之一的无名恐惧,还有三分之一的真心同情,另外三分之一却无从解释了。我终于知道这一切背后没有多少可供挖掘,而我背负着自作多情的想法来扣门寻访,或许是因为,房畔的半山腰上,还留存着当年我“放火烧山”的残迹。 

我终于记起了那段话。 

“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乾龙也。” 

时间没有留给主人下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历史没有留给一个固守着前尘旧梦的老人任何一次振翅登天的机会,历史没有留给时间驻足一地的机会,时间没有留给历史创造永恒的机会。 

有只有,山下喧闹的市肆,和正在进行的将来。 

有只有,轰隆穿行在公路上的卡车,和立地而起的鳞次栉比。 

有只有,不经同意闯入的老妪,和今天拜访故迹的后人。 

有只有,一份难理的无情而无奈的复杂心绪。 

我想起了那句爻辞: 

潜龙勿用。

——《易经·乾卦·初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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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悲秋道人点评:

一幢破败的老屋,是一段凝固的历史,让人感觉到一种厚重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