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老道士的背影,在他的身后小心的伸长了血红的枝蔓,我小心的探寻着,想嗅出一点关于什么的味道。可是他苍老的背影,除了淡淡的清水之味,这世间的气味,竟丝毫不曾沾染。
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几百年。在他手里精心栽育长大。我开过第一次花后,便通晓了世事,从此,他喂养我的,不再是甘润的雨,也不再是肥甜的壤,而是这人间的恶。荼灵花。我从此知晓自己的脾性。我吞噬人世间的恶。如同古时的貔貅,对这看似寂寞的食物,在这火红的诱惑中,张开血盆大口。
只是。我遥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是没有人,能够猜的出他的心思么。
我轻轻抖落掉残败的花瓣。它们无欲无求,最终殒为泥土。
在这世上的某一个瞬间,我曾经遇到过他。我急忙用袖子遮住了脸,匆匆逃走了。虽然他逐渐苍老干枯的身影,已比不上我万年的造化。
在这个虚假的世上,四处充斥贪婪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人相信的。不管是一颗心,还是一段情,都逃脱不了枯萎的命运。
那是在庄老爷60大寿的时候。我背弃了他,追随着大少爷的气息,勾着土壤悄悄挪动了根系。这个男人的身上满载了我的欲望。那甜美的仇恶的气味。他惊讶于我的不同寻常,我大朵大朵叠满了枝头血一样的红花,勾起了他贪婪的念头。在对老道士挑衅勒索未果时,失望的离开了。可是他惊讶这花,竟像鬼魅一般站在了路边。他命人将我抬了回去。
整个路上,我都在簌簌的笑着。
这漂亮的宅子。这优美的阴霾。我肆无忌惮的伸长了枝桠,在前来观赏的人群中贪婪的吸食。他们有不尽的心事。趁机四处窥望的眼神,图谋不轨。好奇的。阴郁的。别有用心的或是嫉妒的。他们偷偷拧下我尚未开放的花苞,攥在手里狠狠捏成了粉末。我高兴的痴痴的笑。如果这样的无用的花可以令他们如此的仇恨,那么明天我会把它们开放的更加灿烂,如同火焰,一大片,一大片。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寂寥的花园里面,低下头便可听到鬼魂们的窃窃私语。他们说些什么我不太清楚。那像狼一样幽幽蓝光的眼睛,让我觉得这宅子很不安静。
可是。只有一人是不同的。那是个清朗俊秀的少年。当他走至我的身边,眼神漠然。我忽嗅到他清冷的心绪。干净明媚的如同高山中静藏的湖泊,不留一点余地。这种味道似曾相识。我忽然想起了老道士。那淡淡的清水之味。于是我浑身上下像被重重的泼了层冰水,急忙将肆放的枝蔓迅速收敛。
我只是觉得恼。他疏离的眼神,藏着万般心事,在我身边踟躇徘徊,竟都不曾看我一眼。
时间日夜流转。我忘记我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草木枯融变化明显,而我,却像是超脱时空的孩子,在任何的时间和地点,都能随心所愿的伸展和开放。偶尔会觉得烦恼,我面带笑意的景致,却不动声色地将庞大根系狠命往土里抓。我也不懂。在这漆黑的泥土下面,又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近日花园里来的人越来越少。自从老爷伤风生病之后。我百无聊赖的抖动着花枝,暗自思量何时该结束这漫漫花期。
可是只有这少年例外。他日日来到园子中雕刻着温润的软玉,修长的手指徘徊游移。昱衾。我曾听老爷这样叫他。他是二少爷吧。我依然在他身后小心的伸长枝蔓偷偷探寻,可这是我从来无从捉摸的心思。像是老道人。
他转身凝视我的花瓣。它们开放的如火如荼,不知人间忧欢。
“馥春花。”他默默道。“为何世人竟都喜欢你。”
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世。我挺长了枝骨抻着懒腰。馥春花。他们这样的叫我,这种叫法甜腻而廉价。
“你这样的张狂,是一种罪孽。”
这样的张狂,是一种罪孽。我注视着他手中洁白的玉。那是一朵荼灵花的形状。花瓣繁复,片片精美。可是,这朵花却是没有蕊的。我清楚的看到,它的心中空空荡荡,像是一种残疾。
然后,碎了。他的手指顺着花瓣的脉络纹理略微用力,便轻易的捏碎。翻转,玉石的碎末便如同薄雾一般在他的指间流离碎落。
这样雕玉的法子。也算是一种人生的排遣吗?他只是看透我的心灵,空无一物而已。而妖怪,总归是没有任何情感的。你要相信。世界上最广大的有情,原是包含在无情之中。天若不是无常无情,又怎会包容万物众生。
他的眼神专著,刀法利落,从不曾轻易的停留。这似是一种游戏,也似一种寄托。就像是李旦当年养过的鸽子,变成了神明游动在世间的眼睛。
只是。昱衾。为何你从不肯雕出完整的东西。。。
我从不懂他眼中暗藏的忧郁。我们在这孤独的世间流转,或顺或逆。投入一生的意念去寻找心中的至爱。
我只是骄傲的盛放自己的花瓣,从未幻想残缺。他害怕失去吗?是把自己的心藏在石块的尴尬角落里颓然破败,无法盛放吗?
他雕刻着温润的软玉。修长的手指徘徊游移。
我偶尔会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丝丝缕缕。是香,是美。在那清淡之中却隐藏着无限的美好与毒烈,若春天将至,百花齐放,全部萦绕成一根精致的丝线,优雅的抚绕,然后突然死死勒紧在喉咙上。
而500多年来,我从未有过香味。
这样精致的美烈,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神迹。
一日。庄老爷起身来到花园中散步。他似是好转,可是,我分明看到他身上那一团冰清的蓝色之火光色暗淡,消耗贻尽。
他忽转身面对昱衾淡然一笑。衾儿。不必再为我寻找医师。也许什么都没有用了。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许离开更好。我也曾看到你早逝的母亲,她站在朦胧之中的花墙边向我微笑。
昱衾的心口一紧。只是。他辛苦寻找的医师,早已经出现了。他遥遥望去哥哥昱昊的房子。他整日混迹于脂粉之中。哥哥所好奇眷爱着的蒙着面纱的优雅的女子,优雅的步履中深藏布控。
而这500年来,我从未有过香味。
她不是美丽的女人。因为透过面纱,隐约可以瞧见面容的可鄙。但女人。总是有很多种迷人的方式。包括她娇嫩的手腕,轻盈的步履,都裹在柔晃晃的纱里,在风中翩然起舞。
只是。我不敢想象。这面纱下面,隐藏了怎样一张骇人的脸庞。她曾静静向我走来,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了剪影一般耀丽的轮廓。
那丝丝屡屡的香气,成就了我千年盛放的幻想。
遥远故去的月光。清新的蝉声。透亮的雨水。穿过古老的时空,在我抖动的枝蔓间一闪而过。
昱衾。你不必犹疑。她微微的笑。我说过。我会进到这府里。即使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捕获了昱昊全部的心。而你也一定会来求我救你的父亲。因为这天下,能救他的仅我一人。
昱衾漫不经心的瞧着她蒙着面纱的脸庞。你若想进来,又何必费尽心机。
我不想再说。你不是向来都懂?她缓缓走至我的花前,折下一朵轻轻放在昱衾的手中。娇艳的红色花朵。似要流淌下汁液来。少爷。其实利弊,你自己早已权衡好了。
老爷躺在床上。蓝色的精魄一起一跳,若人的心律。它幽幽回转,发散淡淡微弱光芒。而暗黑无风的夜中,他烛光摇曳的窗口,已有阴凉狰狞的鬼怪伸长手指偷偷窥望。
药。这可以救命的药。
这样的夜中,昱衾缓缓拂起自己的袖口,轻轻抚摸手臂上一个异形的突起。
秋风乍起。天气转凉。府里弥漫着草药的香气。直到雪花飘临,飘临成漫天飞舞的花蝶。它们从遥远的天空降落,纷纷扬扬,最后蔓延成一望无际看不清的风景。
为了避过人们的怀疑,我早早的凋谢了全部的花。只剩下血红的枝桠暴露在空气中,显得狰狞古怪。
我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我空荡地独自站立,寂寞万分。
我想去走一走。这种想法促使我提起根基,一眨眼消失在了门外。
安静空旷的街市。紧闭的门户。都淡淡落上了一层轻雪。远处的山峦被薄薄的雾雪覆盖。远远望去,那一点点黛色,像要融进天际里去。
那些时光。那些凋零的时光。滑过未知未觉的500年。如一涸清泉突然灌注我干枯的身体。可是我已不再回去。我回想过去的时光,老道士身上如水般清澈的气息。我曾暗自笑他无欲无求,最终殒为泥土。他并不是不知我在哪。他只是说我未知未觉,只属懵懂未化之物,永不会懂得这世间复杂的道理。我能懂得,只有善恶,这辈子终了,枯萎,化为泥土,也只能为善恶而活,因这是我口粮,是我注定。
我蓦然停下。为什么。我没有爱恨的权利。如果这需要证明的话。我一样可以。
我深切的渴望,那蒙面纱的女子。她温柔的声音。娇嫩的手腕,以及那绝美盛大的香气,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将我的精神勒至神飞涣散。
结冰的湖中有孩童在玩耍。他们嬉笑奔跑的声音挠动了我的心,我的心里出现很奇怪的痒的感觉。我又一次发出了簌簌的笑声。这勾起人强烈愤怒的痒。于是湖中隐约倒影出我鬼魅的身形。它张大愤怒的血红的眼睛,在一片惊恐的尖叫中将黝黑的指甲嵌入了孩童幼嫩的身体。
当我满嘴鲜血的站立在了湖中心,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忽然之间的饥肠辘辘,像饿了九生九世。
府中仍然弥漫着草药的香气。只是这香,有些怪异。我不动声色的悄悄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暗自判断这药粉的成分。药是那女子所配。可是却连药方都不见。但是这带有奇怪香气的药。竟然使老爷一点点好转起来。
昱衾还在专心雕刻。似乎一刻都不曾停止。他像一桩白玉的雕像只在那里用双手细致的雕刻。可是他在怀念我。我清楚的触摸到他脑海中荼灵花的形状。它的花瓣,以及花粉。是可以轻轻一拈,便能掉落在地面。
是哪里传来古琴的声音。悠扬婉转。偶尔夹杂低沉的音质,如同啜泣。
昱衾,也许是时候了。
我回头望见她面纱中恍惚倾国倾城的笑容。足以让春天黯然失色。
也许是时候了。我忽然觉察昱衾的心中蓦然涌起的巨大悲哀,将他整个吞噬。寂静中我听到环佩叮咚的轻微碰撞,以及他心里分裂的脆响。
拨动古琴的素手。如昏月的琴弦发出颤动柔美的声响。是长满青色苔藓的古井的回声。
我抬眼望去。500年前安静矗立的山脉轻染黛墨。我忽听她浅浅的唱:
朝朝暮暮,点点滴滴,
悲悲惨惨年年。
最是寥寥,千里飘落无边。
楼亭点烟欲醉,却不昏,无绪接连。
孤床卧,睡中朦,幽梦一帘。
悠悠的指尖弹起,回落。风轻声拂过回廊,撩动她白色的衣袖。白色假依在清丽的风里,浅浅飘荡。我的寂寥,千里飘落无边。
眼前忽晃过昱衾的淡然的眼神。而他伶俐释然的衣袖下面,那之前古怪的微微的突起早已不见。
我忆起那山中清晨透凉的晨雾,被悠扬和缓的笛声穿破,如阳光被遮上斑斓的树影。幽雅环绕。我立在古老的山顶,望见那遥远的山脚下有桃花盛开。如火如荼,却与尘世无关。
这山林间水样清澈的气息。
有如这水般清澈的石子。伴我躺在沉沉暮霭的峰顶,躺在流淌着碧绿泉水的溪涧边。然而它却早已不见。
而我听见了召唤。夹杂邪恶的味道。在水一样清澈气息的周围流淌环绕着的邪恶。它在召唤着我。
我等着顿悟。也许有一瞬间。能够让我清楚这尘世春天的花期为何绚烂而短暂。而我的等待注定不会落空。因为我已经触摸到了春天降至的气息。那绚烂至死的的花期,在湿润的泥土下面蠢蠢欲动。
我感到我的灵魂在我枯干的躯体里瞪大了血红的眼睛。
熬煮草药的香气。我冷眼看着庄老爷看似一天比一天好转的身体。他的魂魄之火已灭。那行走微笑的身体,不过是一具备受控制的皮囊。
他中毒已深。
而她浅浅的笑。散发着庞然剧烈的香气。
冬天过去了。那曾大片飞舞的雪花,被漫天遍野的浅绿色覆盖。它们在空中悠然折返,幻化作通天的雨水滴落在我的枝蔓。
我站在那里簌簌的笑。抖出崭新的枝叶。为什么每当春天要来,我就要笑。是否邪恶也一样滋长,在人们的心中如头发般生长蔓延,开放的如火如荼。
昱衾。时候到了。
她站起身来,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了剪影一般的轮廓。
这优美的花园。因为鲜花的装扮,比从前的每一年都更加艳丽。美丽一定是纯正的吗?在这片争奇斗妍的乐章里。听不见丢失了小孩的家庭的哭声。我簌簌的笑。
昱衾回望花园外神清气爽缓缓喝茶的父亲。
若是你的答案已落成。在交给我之前。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她慢慢的说。
我同你一样从小没有母亲。我跟着父亲长大。
我的父亲熟知每一种植物的脾性。他教会我做药。用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花朵的不同脾性来做药。
你知道他的药吗?巅峰至极。这些药能替你编织不同的梦想。让你轻易尝试每一种不同的人生。你不知道每一种花心中都藏有一束秘密。这秘密。只能有心机的人才能道破。而我们,情愿终此一生做花朵的倾诉者。
我们需要你。昱衾。你手中传说的水吟石。它沉落在碧绿的深潭中已过千年。吸收了日月和泉水的精华。这是我父亲的梦。我希望在他归隐之前,用它来成就他的梦想。
昱衾淡然一笑。他伸出手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他把它握的紧紧的。手中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就是你的。他忽然笑的软弱无力。如果我的父亲的病你真的医好了。它就是你的。
昱衾将手心摊开。他的手掌脉络清晰,干净纯正,这些脉络之上,躺着鸽卵般大小水般清澈宁静的水吟石。
我忘记告诉你。我从小体弱至极。我不能抵御世间的疾病。而我父亲,在山间用生命在深潭里找到了它。将它埋在了我的臂膀里。所以我可以活到了此刻,站着同你说话。
他回头望他的父亲。缓缓说。我愿用生命和你做一次交换。
柔软的面纱之内,她的眼神忽然沉郁。她缓缓拿过水吟石,说道,若是不成功呢。
你可以的。只是看你是否愿意。我只能一赌。
她轻轻捏住水吟石,将它对准阳光举过头顶。
这精美的石子。中心有绝然的红色,周围冰冷透明。在阳光照射下忽然折射出无数的华美色彩。方圆几里之内的大地,仿佛都披上了淡彩的霞衣。微波流转的湿润质地。里面仿佛存在着正在变换无穷舞蹈的透明的仙人。她吃惊的睁大眼睛,忽然流泪。她把手颓然放下来,软弱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我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梦。而它这么真实,昱衾。胜过了所有春天虚伪的华丽。
可是。。。她马上恢复了平稳的声调。我们都要达到梦想。我已经送给了你父亲所最需要的梦。这或许比他的生命更加可靠。
昱衾惊愕的转身,发现父亲正颓然倒地,茶盏自手中脱落,破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样的声响。放大在他耳中变成震地的轰鸣。
这样的不祥的声响。如同气雾撞击至水吟石的绝美的红色之心。它的心忽然盛开,在春天刺眼的阳光下开放至一朵荼灵花的形状。这是如此完美的一朵花。我记起昱衾从不肯雕出完整的东西。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深深震动。
我亦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他早已大彻大悟。
她吃惊的连连后退。水吟石在她掌中突然开始融化蒸发。
我感受着昱衾难忍胸中的绝望和哀伤。我怀念他雕玉的法子。极致的技法,在水吟石心中盛开了荼灵花的形状。它终于融化。
而我猛然顿悟。最后一缕灿烂的阳光从融化的石子折射进我的身体。我记起水吟石陪伴我的500年,感受自己的灵魂正变成无数的触角扩张。
灿烂的花期。不过幽梦一帘。于是所有的鲜花,在园子里瞬间枯萎。
我开始怀念她绝美盛大的香气。于是我将所有的枝蔓“倏”地向她笼罩过去。一瞬间。她没有来得及叫喊。就被那些饥渴的红色枝蔓吸食的一干二净。
所谓的花朵的梦境。不过是剧毒散发的邪恶。她从不是医师的世家。而那些精致的才华。用来步出医师的道路,取天下百花的精致,做成世上最完美的毒烈。
我发现自己正散发着若她身上存在的如火如荼盛大的香气。而这500年来,我从未有过香气。我终于成就千年盛放的幻想。
我匆忙附身于倒地的昱衾,逃了出去。
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从此拥有了一双如荼灵花一样完美精致的红色瞳仁。
那些依然安静矗立的山脉。遇上雨天依然雾气袅袅。听说那天以后。那镇所有的花草在一瞬间枯萎。像中了奇异的毒。
我想是我带走了那里的春天。我听见老道士的召唤。我想。我们去见他。在我生长了500年的山上。
08·8·20 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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